最初認識徐勇,最直觀的印象是他的強烈的表達愿望。
在當年的博士的研討中,他總是很熱心地陳述他的觀點,而他語速很快的激切的表達讓人感到他所表達出的僅僅是他的想法的很少的一部分。這讓人感到他想得很多,有許多在表達中難以呈現(xiàn)或難以確切把握的東西在他的語言的背后奔涌,那些豐富的思考讓用語言陳述出來的其實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部分。他的表達雖然很流暢,但似乎不足以傳遞他的思維的迅速的流動,他的表達在追著他的思維,但表達總是落在了思維的后面,顯得總是那未表達出來的似乎有更多的價值和意義。他好像始終有很多涌動的思緒和感受,在言語的表達中尋找出口。對他來說,語言好像總是不夠用,總是比起思維的靈動和感覺的閃爍來得單調(diào)。豐富的感覺和思考似乎總是在尋找自己的表達,看得出它們在他表達和陳述的縫隙之中經(jīng)常流出來,讓我們能夠感受到一些語言的未盡之處。對徐勇來說,有太多的零散的思考需要整合為理論的思考和探究。他的執(zhí)著和努力確實讓人受到感染。這種表達讓我覺得他的思維處于他的文字和表述的“前端”,文字和表達似乎追不上思維的前端,讓人覺得他的思考始終沒有停止,在陳述和表達中思緒一直在向外發(fā)散,那些詞匯和句子不足以約束他的思考的范圍??梢哉f,他一直在以一種無界的思考和追問的態(tài)度來努力嘗試超出一般的學術工作的限制,通過這思考和追問來發(fā)現(xiàn)新的可能性?!段馁x》中所說的:“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在某種程度上正好描述了徐勇的狀況。他所追求的思考和探究總是嘗試著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而且他的思考總是面對新的挑戰(zhàn)。這是徐勇很鮮明的特點。
他的這種特點其實是來自他對于文學和文化的持續(xù)的關注,來自他對于這份別人看起來可能是平常的學術工作的摯愛。他始終是在“當代”的空間中追尋歷史的來路,探究和解釋當代文學和文化史的一些重要的問題,就是他的生活的全部。他是我的博士生,我們在他在北大學習的那個階段有密切的交往,我在當時見證了他的成長和發(fā)展,我們師生之間有很深的情感,也有許多共同的興趣。他到浙江師范大學任教之后,我們也還有許多交流。我感覺徐勇有很扎實的當代文學史的基礎,在做博士生之前他已經(jīng)有了當代文學教學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讓他對當代文學的作品非常熟悉,對文學史的脈絡有著很深的認知。這些年來,又在理論方面有了更多的充實,視野也更為開闊。和他閑談,總感到年輕學人在學術建制中的奮斗努力雖然有艱辛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對于他的研究領域的強烈的探究興趣和不枯竭的專注思考。他的研究和思考當然來自他對作品文本的細致閱讀,也來自他所熟悉的文學史的脈絡,但更多的是要理解自己所處的“當下”的來路,要洞察自己的精神背景。這讓徐勇的研究不僅僅具有純粹的學術性,而更是個人對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感悟的一種表達。文學研究常常會有這種因素在,但徐勇的研究更是把自己隱隱地放入了理論的思考之中,讓自己的感受與個人的歷程和學術有了更多的融合。
他對80年代以來文學中的“青年”的文化想象的研究是他這些年工作的基礎,也是他受到認可、具有影響的工作。這對青年的關注既有他自己的年輕時代的感受的基礎,當然更有對“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代性”的思考。這“青年”的議題,其實抓住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關鍵的議題。青年文化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性”文化想象的基礎,也是中國“新文學”的基礎。青年始終處于社會變化的“前端”。青年代表未來,必然戰(zhàn)勝衰老,是從梁啟超《少年中國說》開啟的現(xiàn)代中國“大歷史”中的一個核心的“元敘事”。中國的現(xiàn)代性的文化起點以“五四”這一青年運動作為其標志絕非偶然。它所創(chuàng)造的青春文化和衰老文明的二元對立的緊張關系引發(fā)了一系列的二元對立的決絕的斷裂:新與舊、光明與黑暗、希望與絕望、前進與后退等。這些隱喻式的二元對立賦予了中國現(xiàn)代性對于歷史的闡釋的可能性,也找到了一個必須依靠青年來改變社會的基本的現(xiàn)代性的模式,這是現(xiàn)代中國人起步的原初性的想象所在。當時,中國社會之所以在外界的沖擊之下面臨前所未有的危局,正是由于它是一個老大帝國,缺少青年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只能在文明的競爭中落敗,承受屈辱與挫折。這種對于青年的想象一直籠罩著中國“現(xiàn)代性”的宏大敘事。只要想到我們從魯迅、郭沫若、胡適等“五四”的先驅者的思想和作品一直到巴金等人的作品,直到新時期最初的那些關于青年的作品,中國的現(xiàn)代文化對于青年的想象始終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徐勇對新時期以來的青年文學的研究其實抓住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關鍵議題。而徐勇關注的“新時期”以來的青年話語,一方面是回到“五四”,重新賦予了“青年”歷史主體的位置。另一方面,又賦予了他向世界開放,打破原有的計劃經(jīng)濟的封閉性的含義。80年代以來的青年其實是中國的新的想象和來源,也是中國今天變化的歷史蹤跡中關鍵的部分?!扒嗄辍痹谛聲r期話語中的作用,其實是撬動歷史的重要支點。今天看來,這個勇于超越歷史的因襲,敢于迎接世界的變化,坦誠面對真實的自我的新的想象,其實是這些年隱含在我們的知識和話語運作中的重要部分。它們其實構成了新的空間中的中國想象的一部分?!扒嗄辍闭f到底是新的公民身份建構的一個關鍵界定。他既是代際之間交替的標志,也是對于未來的想象的關鍵。如何建構未來中國的想象其實正是“青年”議題的關鍵。徐勇在這方面的工作其實有他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的影子,他當年的成長其實深受這些重要的思想潮流的影響,他作為青年的角色其實也受到了這些思潮和文本的限定。今天的反思其實是有著深刻的歷史的視野的。
徐勇此后的研究實際上一直沒有離開和“青年”相關的議題,只是在一個新的背景下不斷地拓展其疆域。他在對80年代的“青年”的文化想象的研究之上,把視野聚焦在了80后、90后等的研究中,這是直面當下社會變化和文化想象變化的新的開拓。他發(fā)現(xiàn)在急劇的全球化和市場化的進程中,青年的角色其實正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其“公民”的角色和“消費者”的角色正在共同構筑一個新的青年的形象。這有歷史的展開,也有新的變化的結果。這是對原有青年角色的超越,也是新的青年的文化建構。這種新的青年文化其實包含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它其實是中國在急劇的發(fā)展進程中的新的自我認同的展開。21世紀以來的中國的大變化當然有其歷史的根源,但其當下性正是在一個全新的全球的背景中展開的。青年其實已經(jīng)不再是“五四”時代的歷史限定所能概括的,而是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角色。他們一方面是日常生活新的空間不斷展開的豐富性的發(fā)現(xiàn)者和傳播者,另一方面是中國的新的全球角色和形象的承載者。他們一面在充實著中國的認同感,另一面也在展開著某種超越歷史的藩籬的新的可能性。這些都在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文化想象的基礎。這些青年的“形象”有我們都能感受到的和過去的巨大差異,但又有其復雜豐富的“模糊”之處。他們在網(wǎng)絡、在生活中所展現(xiàn)的形象,其實還有更多深入認知的空間。這其實也是他的“前端性”的體現(xiàn)。我的理解,“前端”是那些突出于時代的、先導性、啟發(fā)性的議題的呈現(xiàn)。對于徐勇來說,始終在“前端”有所發(fā)現(xiàn)是他的興趣所在。
在這方面徐勇的研究能夠提供豐富的啟示。這些年來他關注的領域在迅速擴展,他對當下的文學的透視和分析其實正是基于這種對于社會變化的“前端”的高度關注。徐勇研究的“前端性”在于他的研究中說出的是對于這些問題的分析,而隱含在文本之內(nèi),卻往往并未完全清晰的那些東西,其實更讓人覺得有所啟發(fā)。他的敏銳其實來自他的深入。這種敏銳和深入正是在文章開始時我所提到的他的思維不斷試圖沖出理論表達束縛的那種激切。這其實是徐勇的研究和批評工作賴以存在的基礎。他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人、新的現(xiàn)象,不斷地試圖描述、分析、闡釋這些新的狀況的意義和價值。而闡述和分析又在變化中被不斷的延展和變化。我覺得他的工作的持續(xù)性一方面來自他對于當下的關鍵問題,總試圖去尋找歷史的脈絡和線索,給予必要的解釋;另一方面則是他對于新的狀況的不間斷的興趣,這給了他對文學和文化史的研究新鮮的力量。徐勇的研究始終立足于他的感受和經(jīng)驗的同時不斷地理論化,不斷地用理論的思考來面對新的文化狀況,試圖給予新的闡釋。中國文化的新的變化又不斷地吸引他給予新的認知和理解。
我們可以對徐勇有更多的期待。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