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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案體與作為理想境界的宋學*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清學觀再探

      2018-01-18 19:58:29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年2期
      關鍵詞:黃宗羲學術史錢穆

      吳 海

      本文通過對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以下簡稱《錢史》)中“附錄”“宗旨”“小傳”等章節(jié)結構的解讀,發(fā)現(xiàn)錢穆以學案體著述《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①承蒙本文匿名專家提示:《錢史》固然有“學案體”的特征,但與傳統(tǒng)學案著作亦有分別,比如羅列人物而未曾明確區(qū)分“學派”,且未若傳統(tǒng)學案體那樣列舉語錄、行狀、墓志等內(nèi)容,而且在論述中依然具備明顯的“章節(jié)體”特征,依然有著現(xiàn)代學術“以學系人”的傾向。筆者認同專家意見,在此致謝。又,錢穆的《從黃全兩學案講到章實齋〈文史通義〉》亦提及《學術史》在學案方面的因承與新變(氏著:《中國史學名著》,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99頁)。本文側重討論《錢史》的“撰述之意”,其他問題另有專文論述。,是以“宋學”為完整人格、完美學術的最理想形態(tài),由此為清代以來的學人學術把脈問診、因病立方。錢穆重視內(nèi)在道德精神的傳承,主張恢復宋學傳統(tǒng),對傳統(tǒng)文化秉承“性之”的態(tài)度,由此確立“中國不亡”的理據(jù)與路徑。

      一、從“附錄”看錢穆對“理學反動說”的深入

      對《錢史》的解讀必須重視體例。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主“理學反動說”,從王學自身的反動,自然界探索的反動,西學傳入,藏書、刻書、讀書風氣漸盛等因素,分析明清之際學術“變動”之原因。汪榮祖《史學九章》有《錢穆論清學史述評》一章,以“錢穆雖晚于任公一世代,思想則似乎早任公一世代,故絕不提16世紀以來西學之沖擊與反動,亦不提思想之物質(zhì)基礎”②③ 汪榮祖:《錢穆論清學史述評》,氏著:《史學九章》,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2,153頁。。汪先生以近代史學眼光看梁啟超論述,自然有親切之感,然其不解傳統(tǒng)學案體例與言說方式,僅就具體史料、論斷做簡單比對,得出諸如梁、錢對顧、黃、王三氏評價“大同小異,主要觀點可說相當一致”之類的論斷③,現(xiàn)在看來未免有些偏頗。實際上《錢史》的《黃宗羲》一章,我們必須結合附錄《梨洲同時幾位學者與梨洲思想之關系》,才能領悟錢穆的寫作意圖。其附錄人物與案主相配合,用以與梁氏“理學反動說”針鋒相對的動機就非常明顯。

      《黃梨洲》本章第三節(jié)為《梨洲晚年思想》。錢穆以黃宗羲晚年對《明儒學案序》之修訂,證明其思想由重本體轉(zhuǎn)為重工夫,感嘆“梨洲晚年思想,實較其拘執(zhí)蕺山慎獨之訓者遙為深透也”①②③④⑤⑦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 29,45—46,46、47,48,48,58頁。。在錢穆看來,黃宗羲早年以政治活動為主,中年才折入理學,固守先師劉宗周“慎獨”之遺訓,晚年卻對師說有所揚棄,其晚年思想轉(zhuǎn)折之緣由頗有可玩味之處。相比而言,《錢史》這一部分的論述顯得有些單薄,究其原因乃錢穆將這一問題的解答放在了《黃梨洲》學案附錄中?!饵S宗羲》所附錄三人,陳確為黃宗羲同門,同為陽明后學;潘平格為黃宗羲論敵,既反程朱又反陸王;呂留良與黃氏兄弟有過從,且為程朱理學在清季的代表。稍加梳理,我們即可發(fā)現(xiàn):錢穆對附錄這三人的論述,都是圍繞黃宗羲“中年到晚年思想急轉(zhuǎn)”這一問題展開。

      陳確,字乾初,海寧人。此節(jié)尤應注意錢穆對《南雷文案》《南雷文定》《南雷文約》等文集版本年代的一番考證,通過梳理黃宗羲對陳確墓志銘三次改寫的時間節(jié)點,揭示黃宗羲對陳確“擴充盡才后見性善”之說的漫長接受過程。這三篇墓志可分為三階段:(一)第一篇不見于《南雷》各集,直至后人收錄黃宗羲未刻文的《南雷馀集》才出現(xiàn)。錢穆認為此篇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但以其(陳確)子所作事實,稍節(jié)成文。蓋梨洲不滿乾初論學之意,故其為墓志,初不詳述也”②。況且黃宗羲最早刊刻的文集《南雷文案》不收此篇,卻收錄其與陳確辨難的《與陳乾初論學書》以及《性解》諸篇,其對陳確論學否定之態(tài)度可見一斑。(二)第二篇墓志銘收入《文定后集》,約為黃宗羲七十歲所修訂,其言曰:“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因理其緒言,以懺前過?!薄敖x陳乾初所著,于先師之學,十得之二三,恨交臂而失之也。”③是篇新作墓志對良友依舊不乏批判之語,然《南雷文定》收入是篇墓志,同時刪去《南雷文案》所收《與陳乾初論學書》,可見黃宗羲對陳確學說由全盤否定到部分肯定的轉(zhuǎn)變。(三)第三篇墓志收入《南雷文約》,為黃宗羲所作陳確墓志的最終版本,其以“乾初論學,雖不合于諸儒,顧未嘗背師門之旨,先師亦謂之疑團而已”④。是篇較之第二稿刪節(jié)頗多,于陳確“擴充盡才后見性善”論,終于“肯認而為之闡述”,這是錢穆認為黃宗羲晚年《明儒學案序》“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為本體之說”理論的來源⑤。梁啟超以黃宗羲為“不是王學的革命家,也不是王學的承繼人,他是王學的修正者”⑥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1頁。,經(jīng)過《錢史》這一番考證,則揭示出黃宗羲漫長的改變歷程,黃宗羲的學術轉(zhuǎn)變并非出于自創(chuàng)自悟的“主動”,乃是時風所驅(qū)下不得已之 “被動”。

      潘平格,字用微,慈溪人。至于陳確、黃宗羲思想為何轉(zhuǎn)變,這在《潘用微》中又有更進一步發(fā)掘。《潘平格》一節(jié)旨在說明清初學壇對宋明理學激烈的揚棄,宋明理學竭而難返、舉步維艱的困境。我們不妨注意潘平格部分的“小傳”之后,緊接著是“潘用微軼事”。它先述潘平格“陸釋朱老”之論調(diào),繼而是黃宗羲對其言論的反駁,隨之是黃宗羲弟子萬斯同、鄭梁父子對潘平格學說之“折服”;其后是歸莊對潘平格“大悅服,北面稱弟子”,相居一月即中悔,復“朋友之稱”,最終“極詆用微”的鬧劇。錢穆詳述此番之用意,在做一深刻對比:黃宗羲“欲以極大力氣壓倒用微(潘平格)”,黃門高弟萬斯同、鄭梁仍再三致“向往之意”,說明潘平格學說“在當時,實自有其足以令人折服者”⑦。時過境遷,潘平格之影響早已大不如前,可他對同時期學人思想沖擊之深,對傳統(tǒng)文化破壞之大,還是令人驚詫。如果說梁啟超興奮于清學在“反動”中走向現(xiàn)代,錢穆則在字里行間流露著傳統(tǒng)學術被激進思潮吞噬的傷感。以錢穆這樣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眼光看待潘平格,不免產(chǎn)生切身之痛。主張全盤西化的激進學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破壞,又何嘗不與此有幾分相似!

      三百年后再看這一段學術史,潘平格的言論早無當年的煽動力,反是黃宗羲為學“務博綜與尚實證”,故被稱為真正“新時代學風之開先”①②③④⑩??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 30,90,79,91,133,134,143頁。。此后真正占據(jù)清學主流的還是由“虛”往“實”的學風,可是這種“新學風”會讓錢穆感到驚喜嗎?錢穆的態(tài)度寫在了《呂留良》一節(jié)。

      呂留良,字莊生,號晚村。《錢史》中,黃宗羲自晚年已不復再有東林黨人干政議政之遺風,其理學隨時風折入陳確、潘平格“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是本體”之論。繼踵其后者,如陸稼書、李光地、顏元、李塨、戴震均不復見宋儒“悲天憫人之心”,這是傳統(tǒng)學術偏離方向、走入歧途的征兆。呂留良反而是阻止清學由“虛”往“實”之路上的最后一座堡壘。對于當時以理學為空虛之學,“至于空虛而必入于迂腐”之論斷,呂留良力辨:“好論理安得空虛?空虛迂腐正是不明理耳。明理安有不知治亂興亡之故者?”②這不啻是對清學由“虛”轉(zhuǎn)“實”的一種批判。更重要的是,在錢穆看來,呂留良尊程朱乃宋學“主義理斥功利”之延續(xù):“晚村之所以尊朱子,實別有其宗旨,與稼書絕不同?!薄巴泶褰淙藶樵S衡、吳澄,稼書教人為許衡?!雹蹍瘟袅家浴八沃T子論古之嚴,正是為己求精,亦以憂天下后世”④,與此后陸隴其等人絕不相同。錢穆在呂留良身上寄寓了對“真宋學”的美好眷念。

      二、從“宗旨”看錢穆對清學發(fā)展走向的判斷

      宗旨既是理學的核心,也是學案的核心⑤有關理學“宗旨”之論,可參見王汎森:《明末清初思想之“宗旨”》,氏著:《晚明清初思想十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8頁。?!睹魅鍖W案發(fā)凡》云:“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領也?!雹蓿矍澹蔹S宗羲:《明儒學案發(fā)凡》,《黃宗羲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頁。錢穆對此非常認同,認為“《明儒學案》的有價值所在,就在他能在每一家的集子里提出他一家的一個講學宗旨來,這是極見精神的”⑦⑧ 錢穆:《黃梨洲的〈明儒學案〉、全謝山的〈宋元學案〉》,氏著:《中國史學名著》,第278,289頁。。學案的敘述也應圍繞宗旨展開,否則就如一盤散沙,《宋元學案》差就差在沒有講出“每一家的學術思想之精神所在”⑧。

      無論梁啟超的學術史還是余英時的“內(nèi)在理路”說,都認為顧炎武與戴震是清學的兩大高峰。錢穆是否持此態(tài)度呢?我們不妨從“宗旨”的角度來探討。通過對《錢史》中顧炎武、黃宗羲、戴震三家論學宗旨的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錢穆稱許顧炎武的是“行己之教”而不是“博學于文”,反而黃宗羲“讀書多必求之于心”的宗旨更優(yōu)于顧炎武學行分開的論述;與此同時,他對以戴震為代表的乾嘉考據(jù)學之“由字義明義理”學術路徑持否定態(tài)度⑨《與是仲明論學書》:“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保ㄞD(zhuǎn)引自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39頁)。

      先論顧、黃兩家論學宗旨的得失。錢穆在《顧炎武》一章直接提示其“學術大要”:“亭林論學宗旨,大要盡于兩語,一曰‘行己有恥’,一曰‘博學于文’?!雹饬簡⒊膶W術史固然先于錢穆揭示此宗旨?梁啟超:“亭林所標‘行己有恥,博學于文’兩語,一是做人的方法,一是做學問的方法?!保ㄊ现骸吨袊倌陮W術史》,第64頁),《錢史》欲以此兩語統(tǒng)攝整章的魄力卻不可小覷。

      《錢史》在擺明顧炎武“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的論學宗旨之后,按通常為文“言之有序”之慣例,理應先述“博學于文”,錢穆卻反其道而行之,以“行己之教”切入,特謂顧炎武“持守方嚴,行己整峻,真所謂有恥無愧者”?,又頗費筆墨介紹顧炎武 “風俗教化”之功績,隨后話鋒一轉(zhuǎn)點出:“三百年來,亭林終不免以多聞博學見推,是果為亭林之辱歟?”?這顯然與梁啟超等人以顧炎武之“博學于文”為“清學開山之祖”的論斷迥異?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59頁。。對顧炎武“博學于文”一端,錢穆并未有太多贊譽,反是強調(diào)顧炎武《日知錄》《音學五書》“以明道救世為學問綱要”①②④⑤⑦⑧⑩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145,32—33,31,31,358,359,342頁。,仍以經(jīng)世為綱要,與后世考據(jù)之學截然不同。錢穆認為顧炎武“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的論學宗旨極易將后學引入歧途:

      同時顧亭林論學,與梨洲異趣。其言曰:“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學、行分成兩橛。是“博學”為一事,而“行己”又為一事也……而其后考證之學,乃專趨亭林博學一邊;至于行己則“有恥”已得,不復深求。②

      后世推顧炎武為清初第一大家,特重其“博學于文”一面,而忽視“行己有恥”的意義,這正是亭林論學宗旨容易讓后世誤解之處。從這一點看,黃宗羲的論學宗旨更勝一籌:“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雹坼X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1頁。引文原處并未明確點出其為黃宗羲“論學宗旨”,但在《錢史》第33頁,錢穆以此語與顧炎武論學宗旨并舉,可為佐證。錢穆認為黃宗羲的論學宗旨:“其前一語,正所以開時代之新趨,后一語則仍歸宿于傳統(tǒng)之舊貫,是為梨洲論學之兩面?!雹堋岸喽磺笥谛摹彪m為“傳統(tǒng)之舊貫”,但是仔細推敲錢穆原意,似非貶低之辭。較之顧炎武將學行分開,錢穆更欣賞黃宗羲“求之于心”的主張。《錢史》稱贊黃宗羲的論學宗旨“蓋欲以博雜多方之學,融成精潔純粹之知。以廣泛之智識,造完整之人格,內(nèi)外交養(yǎng),一多并濟”,故能“自與后之專尚博雅者不同也”⑤。這是他對黃宗羲最為稱許之處。

      再到清代中期的戴震。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以其考證精神與近世科學相近,又以其義理之學則“軼出考證學范圍以外,欲建設一‘戴氏哲學’”⑥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8頁。。無論是“科學的”還是“哲學的”定義,都是在西方近現(xiàn)代學術語境下尋找其學說價值。《錢史》中戴震的論學宗旨會是什么?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重視:《錢史》引洪榜《與朱筠書》中“戴氏論性道,莫備于其論孟子之書,而其所以名其書者,曰《孟子字義疏證》焉耳,然則非言性命之旨也,訓故而已矣,度數(shù)而已矣”一句,錢穆加按語曰:“固不得謂無當于東原論學宗旨也?!雹咂湟源髡鹧浴靶悦肌睘椤坝柟省?,為“度數(shù)”,語氣雖然沒那么肯定,但是意味深長。

      錢穆引申為戴學宗旨,是為貶義。須知,朱筠反對洪榜于《東原行狀》載《與彭進士尺木書》,以為“可不必載,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何圖更與程朱之外復有論說!戴氏可傳者不在此”⑧,洪榜作書相爭,以戴震“性命之旨”為“訓詁”“度數(shù)”,乃是欲迎合考據(jù)學家們之口味,以“訓詁”“度數(shù)”抬高戴震“性命之旨”的地位。洪榜信中以“戴氏之學其有功于《六經(jīng)》、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學者無馳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倫庶物之間,必自戴氏始也”⑨[清]江藩:《漢學師承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19頁。,這恰恰是錢穆不認同之處。明察人倫庶物之道,豈必于《六經(jīng)》、孔孟書中求得?文中,錢穆以朱子之格物做比對,“朱子格物,在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今則只求即凡《六經(jīng)》之名物訓詁而格耳,清儒自閻百詩以下,始終不脫讀書人面目,東原漢學大師……仍是漢學家精神也”⑩,直指戴震之義理不足以取代宋儒之義理。

      戴震的義理之學是否有積極意義,見仁見智,但在《錢史》的理路中,“學”與“行”應相貫通,對“完整的人格”追求應置于第一要義,由此黃宗羲之論學宗旨優(yōu)于顧炎武,清初諸老又優(yōu)于戴震之訓詁考據(jù),是可得而知之。

      三、“小傳”與“軼事”:從 “因人設傳”角度看錢穆強烈的道德指向

      玩味《錢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縱然顧炎武、黃宗羲的論學宗旨有高下之分,但總體而言,對于顧、黃、王乃至顏、李,錢穆都給予了較高的評價。《錢史》中,清學的轉(zhuǎn)折點其實來自《閻潛邱毛西河》一章,該章體例也非常之特殊。

      “小傳”是學案體重要的部分,正如錢穆所說:“《明儒學案》中每一篇傳都是非常重要。上半截講其人之生平行事,下半截講他的學術思想?!雹馘X穆:《從黃全兩學案講到章實齋〈文史通義〉》,氏著:《中國史學名著》,第291—292頁。每一篇傳都是非常重要的。值得注意的是,只有在潘平格、閻若璩、毛奇齡的部分,“小傳”之外,錢穆又增設了“潘用微軼事”“潛邱之考據(jù)及其制行”“西河軼事及其著書之道德”。同是敘述人物生平,從體例上來看不免與“小傳”重復。潘平格最重要的著作《求問錄》已亡佚,故以“潘用微軼事”述其與黃宗羲門人交游之奇聞逸事,以窺其學之影響?!堕悵撉瘛放c《毛西河》特設制行、軼事的理由則有別于此,旨在進一步揭示“博學于文”與“行己有恥”分成兩橛后,學人學風之頹?。?/p>

      “潛邱之考據(jù)及其制行”部分,錢穆考述閻若璩為顧炎武修訂《日知錄》,在徐乾學幕府如何以“博學”深受器重,又記其與汪琬交惡始末,隨后指出閻若璩“負氣求勝”的諸多詬病之處,如許自己與“黃、顧”并稱,稱顧炎武“久乃屈服于我”,稱黃宗羲“愛慕我,肯為我序所著書,許納我門墻”,然而閻若璩于黃宗羲生前尊奉為師,于黃宗羲學問并不加體味,黃宗羲歿后反而轉(zhuǎn)以吹毛求疵,以“自炫博辨”,甚至直呼“黃太沖”,皆“非學者襟度”。全祖望以其“未能洗去學究氣為可惜,使人不能無陋儒之嘆,蓋限于天也”,錢穆亦以為然②③④⑤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242—246,248—249,258、249,274頁。。

      同樣,錢穆專列“西河軼事及其著書之道德”,首引全祖望《蕭山毛氏糾謬》,列毛奇齡 “著書之不德”;又據(jù)姚薏田語,批其“目無古今”,自詡其與越中數(shù)人,自敵漢以來孔安國等七位大儒;最后以《全浙詩話》述其內(nèi)行:僦居矮屋三間,左列圖史,右住夫人,中堂會客,“詩文不停筆”,隨問隨答,井井無誤,夫人居室中詈罵,西河復還詬,殆于五官并用③。

      對二位考據(jù)學家“失德”之事的批判,本章隨處可見?!跺X史》全書所記不乏學人軼事,如戴震《水經(jīng)注》公案、龔自珍“丁香花詩案”,錢穆都以隨文夾注的方式介紹,唯獨此處大書特書。究其原因,乃錢穆認為二人學問“均之非躬行實踐,從自身自心打熬透悟,與同時黃、顧諸君子異矣”,“以德性之未醇,影響及于學術”④。為此,錢穆有特別說明:

      余之辨此,亦非好為掎摭,多毀前賢,良以此后漢學家一意考訂,而于心性義理,容多忽略,類此之事,數(shù)見不尠,學者之不德,其事影響于學術,即逮近世,時賢蹈其病者,亦復時有;故特發(fā)之于閻、毛兩氏之為漢學開山者,非敢以薄前賢,乃所以勉今賢也。⑤

      心性義理之學本乎道德修身,這是宋學的基礎,也是錢穆認為中國文化傳承的基礎。1958年9月28日孔子圣誕日,錢穆做《孔道要旨》的講演,再次強調(diào):“孔子之偉大處,正在教我們以人道,即人與人相處之道,即教我們?nèi)绾瘟⑸硖幨?,在社會上做一人??鬃拥慕逃?,以道德始,也以道德終。”⑥錢穆:《新亞遺鐸》,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版,第128頁??紦?jù)家以學問為見長,忽視心性之涵養(yǎng),閻、毛兩人實開此亂世學風之端。

      四、“全人格”的學案體重在“因病立方”

      清學何去何從?稍稍留意《錢史》最后幾章,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自《戴東原》《章實齋》以后,《焦里堂阮蕓臺凌次仲》《龔定庵》《曾滌生》《康長素》幾章都是在論證清學積弊難返的困境。黃宗羲《明儒學案》云“古人因病立方,原無成局”,錢穆深以為然,其定義學案:“所謂‘學案’,亦就是在當時學術中各個方案,都因病而開?!雹咤X穆:《中國史學名著》,第282頁。

      首先,看阮元的“性命古訓說”。阮氏發(fā)明戴震“古訓明而義理明”之義,著有《〈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性命古訓》等文,其說越兩漢、七十子、孔子、《詩》《書》,直至造字之初,以求得“最古”“最真”之理①② ③⑤⑥⑦⑨???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 531,530,530—531,528,536,530—531,378,649,566,602頁。。如其釋“敬”,以“茍”即“敬”,“加攴以明擊敕之義也”,又以《釋名》曰“敬,警也,恒自肅警也”,以駁宋儒“敬”乃“端坐靜觀主一”之謂②。同時學者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即以《說文》“心部”中“憼”與“恭”相次,駁阮元“敬在事不在心”之論③,可見阮氏之說難成篤定之論。

      更有甚者,非但戴震、阮元不能悟宋學之真,錢穆同時學者亦是如此。傅斯年著有《性命古訓辨證》,將商周甲骨文、金文至秦漢典籍中“性”“命”逐一分析,其研究結論一以“朱子論‘性’頗能尋其演變”,又以“阮氏之結論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則足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儀型”④桑兵:《求其是與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訓辨證〉的方法啟示》,《中國文化》第29期,第138—149頁。,方法上認同阮元,結論上卻以朱子為精,可看出“最科學的考據(jù)”與“最精確之義理”之間的矛盾。

      錢穆的反駁則指出宋儒程頤即教學者“將圣賢言仁出類聚觀之”,張栻祖之,朱熹則“不甚謂然”,云“恐長學者欲速好徑之心,滋入耳出口之弊”⑤。錢穆從學理上指出阮元等在方法論上的缺陷:其一,誤認古訓必大指相同,故以比附⑥;其二,以最先之古訓即為最真之義理,則孔子不如“荒古造字之圣人”⑦。余嘉錫的《古書通例》就曾指出上古之書不題撰人,單篇別行,未必出于本人手著等著述體例⑧余嘉錫:《古書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7頁。,可見古書成書既非成于一時,也非成于一人之手。著者不清、版本真?zhèn)尾磺?,豈可通過個別字義之排列求得高深統(tǒng)一之“義理”?宋儒不屑于此,正因為宋明理學本是包孕隋唐經(jīng)學、魏晉佛學而獲之新生,清儒及民國學人棄最成熟之義理而不顧,求之于上古洪荒,終將南轅北轍誤入歧途。

      其次,凌廷堪等人的“以禮代理”是否可行?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⑨,遂啟乾嘉以來的“理禮之別”。凌廷堪始言“以禮代理”,同時學者焦循、阮元皆承其說,直至民國治禮之學者涌現(xiàn)不斷。通過《凌廷堪》及附錄《許周生》《曾滌生》部分的論述,我們發(fā)現(xiàn)錢穆并不贊成這種以考據(jù)尋之故訓的治禮方法。

      凌廷堪主張從古本、故訓中求得禮之奧義:“《禮器》一篇,皆格物之學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雹狻稄投Y》,[清]凌廷堪撰、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0頁。錢穆認為這早已失宋儒“即凡天下”之氣度,其更大弊端在于考據(jù)學家們唯仁求禮,將制禮者歸于古人,只許古人有創(chuàng)制,后人只能有因襲,是將禮學帶入了死胡同。朱熹作《朱子家禮》,即毫不避諱制禮作樂之責;漢學家們固守故訓,反是不懂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真。錢穆從未否定禮學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意義,《曾滌生》的“禮論”強調(diào):

      以禮為之綱領,綰經(jīng)世、考核、義理于一紐,尤為體大思精,足為學者開一瑰境。其據(jù)秦蕙田《五禮通考》定禮之輪廓,較之顏、李惟以六藝言古禮者,亦遙為恢宏。且其言禮,又能深領“禮,時為大”之意,以經(jīng)世懸之的,與嘉、道漢學家繼東原后,專以考訂古禮冗碎為能事者,迥不侔焉。?

      “禮”之所以能為之“綱領”,是因為其集“經(jīng)世、考核、義理”為一體,“經(jīng)世”是“禮”的要義。顏元反對《朱子家禮》,主張回到“古禮”,至少仍有履踐之意。乾嘉以后考據(jù)學者只以“考訂古禮冗碎為能事”,卻不能得“禮”之真精神。讀《凌廷堪》學案尤應注意附錄《許周生》,許周生(宗彥)則主“治禮不必合于古”,“順人情而制禮,斟酌今世之所宜,而不必一一求合于古,亦何不可行之有?”?其主張治禮應看重當世之現(xiàn)實價值,剛好與凌廷堪等人形成一正一反的對比。

      再次,晚清今文經(jīng)學之發(fā)展。在錢穆看來,今文經(jīng)學是自顧炎武“學、行分為兩橛”后宋學精神一種積極的回歸,其積極意義應在于“行”而不是在于“學”?!跺X史》的《龔定庵》一章一改常態(tài),先述“常州莊氏(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魏默深(源)”才到“案主”龔自珍,即旨在辨析常州學派在“學”與“行”方面的利弊得失。在“學”一端,錢穆反對以晚清今文學為清代經(jīng)學考證最后最精之結果的說法?。他認為漢代今文經(jīng)學本應極重家法、師法,而常州今文學一派,家法、師法不嚴,學人自身學術矛盾之處亦甚多。莊存與主《春秋》,不并斥《古文尚書》,與考據(jù)學家的路徑已有不同;至劉逢祿始以何休“三科九旨”為圣人微言大義之所在,獨尊何休一家之言與《春秋》之《公羊》一傳,始有今文、古文之分,然而劉逢祿不廢《毛詩》,今古文之界限并不徹底;同時期宋翔鳳《過庭錄》欲以程朱與董仲舒并尊,“幾幾泯漢宋之見焉”①②③⑥⑦⑧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 581,585,585,743,742,789頁。;至魏源廢《毛詩》,尊《三家詩》,一轉(zhuǎn)以尊董仲舒,自此“今文學之壁壘漸立”,可是其對四庫館臣好譏彈宋儒又頗不滿。本應家法嚴苛的今文學派內(nèi)部之分歧,由此可見。

      常州今文經(jīng)學代表清代學術從“古經(jīng)”回歸“時政”的積極方向,故在論“案主”龔自珍之前,錢穆特加一段按語說明常州今文學派必以龔自珍為“眉目”的原因——特以其重“論政”之故,其言曰常州之學:“必轉(zhuǎn)而趨向論政,否則何治乎《春秋》?何貴乎《公羊》?亦何異于章句訓詁之考索?”②若從“學”的角度看待常州今文學,其與章句訓詁并無兩樣,而今文經(jīng)學重天道、人事,“其極必趨于輕古經(jīng)而重時政”③?!跺X史》黃宗羲、王船山、顧炎武三家均有“政治理想”的章節(jié)設置,此后直至《龔定庵》才再次有“論政”章節(jié)的出現(xiàn),錢穆想表達的正是常州今文經(jīng)學是宋儒 “道德仁義圣人體用,以為政教之本”的精神再現(xiàn)。

      五、清學的未來:沖決網(wǎng)羅還是倦鳥知返?

      清代學術應往何處去?是像梁啟超所說“往而不返者,進而無極者”④梁啟超《新史學》:“歷史者,敘述進化之現(xiàn)象也?!保ㄊ现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82頁),還是別有一種“循環(huán)之狀”,周而復始?在錢穆心中,恐怕更認同的還是后者。比較《康長素》《焦里堂》,我們可以看出錢穆內(nèi)心抉擇的過程。

      在《康長素》一章,錢穆展示的是一條“沖決網(wǎng)羅”的學術路徑。錢穆在《清儒學案序》中提出過清學“每轉(zhuǎn)益進”的前提:“而西學東漸,其力之深廣博大,較之晚漢以來之佛學,何啻千百過之。然則繼今而變者,勢當一切包孕,盡羅眾有,始可以益進而再得新生?!雹蒎X穆:《〈清儒學案〉序》,氏著:《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59頁。在康有為、譚嗣同身上,錢穆仿佛又看到了宋學“包孕、益進、新生”的影子:康、譚的政治理念與行動,有如王安石,是宋學“革新政治”的再現(xiàn);康有為作《四書新注》,又以《禮運》倡“大同”之思想,誠如朱熹等人“創(chuàng)通經(jīng)義”之延續(xù);更重要的是,他們身上洋溢著一種沖破一切以獲新生的昂揚激情:

      初當沖決利祿之網(wǎng)羅,次沖決俗學若考據(jù)、若詞章之網(wǎng)羅,次沖決全球群學之網(wǎng)羅,次沖決君主之網(wǎng)羅,次沖決倫常之網(wǎng)羅,次沖決天之網(wǎng)羅,次沖決全球群教之網(wǎng)羅,終將沖決佛法之網(wǎng)羅。(譚嗣同《仁學》)⑥

      可是沖破一切網(wǎng)羅后,到底能留下一些什么?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康有為、譚嗣同似乎走入了“揚高鑿深”的怪圈。錢穆發(fā)現(xiàn):康有為所論之孔子,無非是雜取孔子以外一些新奇可喜之理,歸諸孔子,使孔子成為高于一切之圣人。其《大同書》所論,無非是西學、佛學乃至老莊、墨子之學,“在中國則為莊子之寓言荒唐,為墨子之兼愛無等,又炫于歐美之新奇,附之釋氏之廣大,而獨以孔子為說”⑦,早非孔學之真正要義。

      錢穆用了相當多的篇幅揭示康有為創(chuàng)辦《不忍》雜志以來思想由激進到保守的急轉(zhuǎn),“惟昔者一世為守舊,則長素鼓之向新;今已一世尚維新,長素又督之返舊……令人有邈若隔世、不相酬接之憾”⑧。從康有為身上,錢穆看到一種歷史宿命:當所有人都向往著進步,所有人都在努力進步的時代,曾經(jīng)的進步主義者不斷被遺忘,不斷被更為激進的新秀視作“遺老遺少”淘汰出局。在康有為、梁啟超晚年,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當維新的思想被更新、更西化的思想所取代,當他們想再次回到傳統(tǒng)中尋找力量時,傳統(tǒng)的價值到底何在?

      錢穆早就有了答案,其《焦里堂》一章提出的“自發(fā)自悟,開創(chuàng)教義”的主張頗值得深思。他在討論焦循“論性善之不徹底與論學之缺點”中指出:

      孟子言圣人,有性之者,有反之者。“性之”則自“誠”而“明”,自發(fā)自悟,開教創(chuàng)義者也。“反之”則自“明”而“誠”,因人之教,反之吾心而知其誠然,信教服義者也……三百年來學術大體,要之不能脫“尊圣信古”之一見。①②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504,523頁。

      里堂論性善,仍不能打破最上一關,仍必以一切義理歸之古先圣人,故一切思想議論,其表達之方式,仍必居于述而不作,仍必以于古有據(jù)為定。②

      “打破最上一關”,此處尤應重視“性之”的概念?!靶造`論”是焦循經(jīng)學一大特色,其言“惟經(jīng)學可以言性靈,無性靈不可以言經(jīng)學”,其治經(jīng)主張“以己之性靈,合諸古圣之性靈,并貫通于千百家著述立言者之性靈”③《與孫淵如書觀察論考據(jù)著作書》,[清]焦循撰、劉建臻點校:《焦循詩文集》,揚州:廣陵書社,2009年,第246頁。。以錢穆之見,焦循固然提出“性靈”之見,然其實際行動中仍未能“打破最上關”,正是因其泥于古,將“一切義理歸之古先圣人”,不能脫離《六經(jīng)》典籍,終不脫清初以來“尊圣信古”的見地。

      錢穆以孟子言圣人有“性之者”“反之者”之分,事實上“性之”的態(tài)度也是宋學精神的一部分。宋儒之所以創(chuàng)制義理能夠成功,在于他們絕棄漢唐的繁瑣章句之學,獨尊“道德仁義圣人體用,以為政教之本”,以此為出發(fā)點,方能實現(xiàn)由“自明而誠”到“自誠而明”的轉(zhuǎn)變。持類似見解的并非錢穆一人。陳寅恪《論韓愈》就以為韓愈之功績包含了“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一項,并指出韓愈建立道統(tǒng)乃即借用禪宗教外別傳之宗旨④陳寅恪:《論韓愈》,氏著:《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19—332頁。,與錢穆“性之”觀點有深度契合。還可作為輔證的是,齊梁時代劉勰的《文心雕龍·宗經(jīng)》即提出對經(jīng)典文本“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的態(tài)度。可見以“性之”的態(tài)度反對“尊圣信古”,反對拘泥于古籍文本,在傳統(tǒng)文化中自古即有其傳統(tǒng)。

      結語:完整的人格與完美的學案

      如果說《國史大綱》要求讀此書者“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⑤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修訂第3版,第1頁。,還是對傳統(tǒng)文化略帶悲觀的“希望”,那么,此后的錢穆沿著“性之”的路徑,在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的則是強大的信仰。以學案體著述《錢史》為起點,錢穆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可被替代的依據(jù)即是以理想人格為旨歸的道德精神。從“做人”的角度看傳統(tǒng)史學,雖與西方史學迥異,卻自有其體系與價值。

      1951年錢穆應臺北“國防部”高級軍官組所做的特約講演,說“對梁先生‘中國不亡’這四個字,開始在我只是一希望,隨后卻變成了信仰”⑥錢穆:《前言》,氏著:《中國歷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頁。。至于如何從希望變成信仰,錢穆在最后一講說到他的信仰來源:

      中國歷史乃由道德精神所形成,中國文化亦然。這一種道德精神乃是中國人所內(nèi)心追求的一種“做人”的理想標準,乃是中國人所向前積極爭取蘄向到達的一種“理想人格”……換言之,中國文化乃以此種道德精神為中心……我稱此種道德精神為“中國的歷史精神”。即是沒有了此種道德精神,也將不會有此種的歷史。⑦錢穆:《中國歷史上的道德精神》,氏著:《中國歷史精神》,第124頁。

      這種“道德精神”將學問、人格塑造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是錢穆心中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所在。中國傳統(tǒng)的史學也正圍繞這一“道德精神”而展開。1958年在由香港中德文化協(xié)會講演稿整理而成的《中國史學之特點》一文中,錢穆認為:

      中國歷史記載,又特別注重在“人物”一項,此所謂“紀傳體”。此體乃由司馬遷所創(chuàng),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在人本精神之一種表現(xiàn)……至于分著事件來寫歷史的,中國亦有此體,后來稱為“紀事本末”。此體在中國史學上發(fā)展較晚,而且較不受重視。①錢穆:《中國史學之特點》,氏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98—199頁。

      錢穆之所以關注“人物與紀傳體”“事件與紀事本末”之區(qū)別,實質(zhì)是在尋找中西史學差異的所在。1960年左右,錢穆赴耶魯大學講學,即開始主張“歷史必以‘人’作中心”,有一位史學教授則與其辯論,以為“歷史中心在事不在人”。幾年后錢穆回憶這一事時說:

      我和他意見不同,卻也表示出雙方文化觀念之不同。在西方人看來,一個哲學家,必因其在哲學上有表現(xiàn);一位宗教家,必因其在宗教上有表現(xiàn);一位藝術家,則必在藝術上有表現(xiàn);一位科學家,則必在科學上有表現(xiàn)。在事業(yè)表現(xiàn)上有他一份,才在歷史記載上也有他一份……然而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往往有并無事業(yè)表現(xiàn)而其人實是十分重要的。即如孔子門下,冉有、子路……宰我、子貢……子游、子夏……都在外面有表現(xiàn),但孔門弟子中更高的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稱為“德行”,列孔門四科之首,而實際卻反像無表現(xiàn)。②錢穆:《中國文化與中國人》,氏著:《中國歷史精神》,第152—153頁。

      西方史學以“事”為中心的歷史中,對具體某一人而言,所專擅的“事業(yè)”是最重要的考量對象,故學術史就應是“知識的歷史”;中國史學則是以“人”為中心的歷史,“完整的人格”是最重要的考量標準,所以中國學術史最終還應是“學人的歷史”。從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的例子,可以看到在儒學體系中,無論任何時候,德行都是遠遠高于著述、學問的存在。梁啟超在西方史學影響下,試圖寫就“學問的專門史”,顯然忽視了傳統(tǒng)文化中“活生生的人”的價值。錢穆則以學案著錄《錢史》,記人記事,重新提倡“宋學精神”,顯然是希望用學案體這種完美的傳統(tǒng)史學體例來發(fā)揚他所期許的完整人格。

      總而言之,從早年著述的《錢史》到亡佚的《清儒學案》,直至平生最后一部重要著作《朱子新學案》,錢穆對學案體寄寓莫大的偏好,這并不是一種偶然。傳統(tǒng)文化精神,傳統(tǒng)史學體例的無窮魅力,也因為錢穆“性之”的態(tài)度而重獲新生。當然,結合錢穆的生平,以及他對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我們也應理解錢穆并非是要制造一壁壘,固步自封,杜絕西方現(xiàn)代文明,而是希望在真正理解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再熔鑄各種文明加以創(chuàng)造,這大概就是他所期望的下一次“每轉(zhuǎn)益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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