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亞楠的詩歌,應該說在不同的階段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調(diào)和”方式。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常常能感覺到一種微妙的靈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寧靜和平衡感。很顯然,這是詩人內(nèi)心與外物的一種融合,它試圖去喚醒些什么,但最終那些不可言說的經(jīng)驗,又時常將接受者拉回到一種不穩(wěn)定的接納當中。亞楠的這一組詩歌,在整體上傳達出了一種明亮和寧靜之美,帶給人一種不能確指的情感吸引。也許超然和忘我的境界最能使人欽慕,然而朝著這一境界的努力或許更能讓人想見詩歌在召喚想象上的那些可能性。
亞楠久居新疆,對于異地境象的沉浸與陶醉使其不得不對當?shù)亍按嬖凇钡淖匀怀尸F(xiàn)及其背后的無形秩序有一個理性的直覺。為此,凝結(jié)客觀的“進入”與純粹的經(jīng)驗吁求乃成為其詩一個顯豁的“終結(jié)”。比如在《晃動》一詩中,馬蘭花與水蛭、山雀、白樺林交相輝映成“空闊”場域中的一道客觀鏡像,然而這其中的引子卻是經(jīng)由經(jīng)驗判斷所帶來的一個獨特開端:“影子與影子重疊/的瞬間,馬蘭花開了”。很顯然,對于這一敘述的認知如果只是認定是一種準確的觀察,必定會有失偏頗,就像隨之而來的詩的第三、四句:“他向往從前,那些馬蘭花/也是?!边@其中有一個主觀的經(jīng)驗吁求,它不僅僅是透過視覺對客觀“進入”。與此類似的,還有《沉思錄》中由鳶尾花、紫蝶、綠蘿、云雀、閃電、雷霆等所營構(gòu)起來的主客交融世界。然而,無論主體如何介入客體,詩人都不是漫無目的的,這是一種審美的創(chuàng)造。在亞楠的詩歌中,我們總能感受到美的侵襲。當然,這種美并非都是簡單的意象配置所帶來,而是深潛于主體內(nèi)心的知覺,然后通過對情與理的打通與讀者形成幽微的共鳴。
德國表現(xiàn)主義作家埃德施密特認為,藝術(shù)家往往憑借主觀的精神對外在世界進行內(nèi)心體驗,沉浸既久之后,這種體驗便內(nèi)化為一種“激情”,這種激情經(jīng)久不衰,并無限擴張,包容一切。這種觀點對于詩人而言似乎更具有典型性。但是值得指出的是,這里所謂的“激情”并非僅僅體現(xiàn)為一種龐大的“沖動”,在某些情況下它也可能體現(xiàn)為一種深刻的“柔和”。而亞楠的詩歌,對于這一點的展現(xiàn)可謂近乎至美。讀他的任何一首詩,我們都仿佛被他的“柔和”之美所擊中。比如《關(guān)于春天》中對于春天真實的“冥想”:“花朵被時間照亮/溪水歡娛,仿佛一場盛宴/把草原喚醒/不遠處,山雞在林中//用忐忑之心窺探/一匹馬嘶鳴,另一匹用目光/尋找它的主人”。這種玄秘的愉悅感讓人無法言說,但又澹蕩異常。然而,表面的“柔和”并非詩人的真實目的。表現(xiàn)主義者認為藝術(shù)家就是要通過“激情”來表現(xiàn)事物的幻象,亦即事物最純粹的真實。很顯然,在一種龐大的“沖動”情感中,要想做到對事物最純粹的真實的探索異常艱難。因此,化“激情”為柔和其實是為“表現(xiàn)事物的幻象,亦即事物純粹的真實”所實施的一種策略。亞楠也許深諳此道,于是以“柔和”來挖掘“真實”乃成為他的一項秘技。比如在《沉思錄》中,他對“雷霆是一種幻覺/制造的疼痛”的發(fā)現(xiàn),它的“真實”乃是“背負蒼天/播撒甘露,和//春的奧義?!北热纭哆h與近》中對于“鳥”之“真理”的開悟:“朝向祖先的廟宇/荒蕪處,那些畫眉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鳥話——//我相信這些。相信鳥/有鳥的道理”。遵循自然,不以心為治。
當然,亞楠對于“純粹真實”的觀照也不僅僅局限在事物上,對于人之內(nèi)心“純粹真實”的發(fā)掘在其詩歌中也呈現(xiàn)出一種強有力的閃耀。實質(zhì)上,詩歌是對人的一種承受,詩歌對于任何物理情事的呈現(xiàn)都是以人為核心的。因此,領(lǐng)悟到詩要對人之內(nèi)心進行開掘,其實即是對詩歌的深思熟慮。亞楠深知這一點,于是在詩歌中他常常將詩性的關(guān)照視野投向人之心源。比如《預言》中對那個“站在高處”的“他”的精微探測:“在他的命里/開淡白色小花,一直朝前鋪展/帶著荒蕪的愛情//但白烏鴉的叫聲并沒有/解除他的惶惑”;比如《荻之風》中對于“精神苦悶者”的獨到刻畫:“精神苦悶者/在秋冬之際顯得舒朗/遠遠望去,荻的韻味盤桓于/邪念之上”;比如在《晨禱》中對于自我的清醒審視:“我看不見自己。看不見/獸,和衰草/在內(nèi)心多么凄涼”。從這些認知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幾乎都將時間、空間以及體驗中的想象與人的內(nèi)心緊密地凝聚到一起,詩歌也因此在“構(gòu)造”的意義上抵達了它自身的棲息地。毋庸置疑,當一個詩人把詩歌與人的內(nèi)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建立起深刻關(guān)系的時候,他自己的內(nèi)心對詩歌靈魂本真的逼近也將變得愈來愈強烈。
林驤華在評介愛爾蘭詩人葉芝時說:“詩人是在孤寂中進行創(chuàng)作的,他刻畫和表現(xiàn)最高境界的美時,心里常常疑惑不定。”其實,讀亞楠的詩歌也有如是感覺。我們看似讀出了更多的寧靜與平和,而實際上那些恍惚不定的情感體驗也不時地抖動在詩歌中。但無論如何,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那就是亞楠的詩歌始終都在試圖接近一種明亮的詩意,并且汲汲于對純粹真實的探賾索隱。對于詩人而言,尋求“明亮”與“純粹的真實”也許是一種偏愛。然而對于接受者而言,這種偏愛卻常常帶來極其美妙的感受,甚至深邃的驚異。正如在《晃動》一詩中亞楠所說的那樣:“時間在延續(xù),這空闊中的/明亮不斷上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