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甘肅土人的婚姻》譯稿的產生,可說是費孝通自己也不敢信以為真的傳奇。
1909年,比利時圣母圣心會傳教士許讓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在甘肅甘北傳教區(qū)履職。翌年,奉派往西寧傳教,在塔爾寺學藏語半年。后叉被派至今青海樂都、民和一帶,傳教的同時,續(xù)學藏語四年。這位神父亦是學者,邊傳教邊做學問。其中國傳教生涯延續(xù)到1940年代,其系列著述《甘藏邊境的土族》三大卷出版于1950年代至1960年代,屬于土族研究中“早期資料最豐富的人類學著作”。此集大成式著述出版之前,許讓神父先行出版過《甘肅土人的婚姻》。
最遲是在1934年,這部著作引起中國學者王同惠的關注。她當時在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讀書,師從吳文藻,專攻文化人類學。吳文藻稱許王同惠“天資聰穎,思想超越”,“是現代中國第一個作民族考察敝學者”。
一份譯稿亦成人世飄萍
王同惠在燕園讀書時,與費孝通相識,兩人同系不同班。依當時燕大風氣,男女同學在多種聚會上常有接觸機會。1933年圣誕節(jié)前,燕大社會學系同學聚會。王、費皆在場。他們談及人口問題,觀點不同,有爭論。此時,費孝通初由燕園轉學清華園,修體質人類學。一天,費孝通送給王同惠一本書,意在證實自己的觀點。這本書成了牽引兩人的“紅絲線”。
1934年到1935年,費孝通和王同惠來往頻繁。“兩人從各不相讓、不怕爭論的同學關系,逐步進入了穿梭往來、紅門立雪、認同知己、合作翻譯的親密關系?!薄@是費孝通的晚年回憶文字。
“紅門立雪”,指費孝通在燕園姊妹樓門前等候王同惠見面?!昂献鞣g”,一指《社會變遷》,英文版,費孝通已譯竣,尚未出版;二指《甘肅土人的婚姻》,法文版,王同惠正在翻譯,未完成。王同惠把《社會變遷》譯稿要去閱讀,費孝通建議她借來英文原本,邊讀邊校,將來作為合譯本出版。正翻譯《甘肅土人的婚姻》的王同惠,亦要求費孝通參與其澤事,日后也作兩人合譯本出版。其時,費孝通的法文入門不久,正為畢業(yè)考試中的第二外語犯愁,便將合譯作為強化學習機會,由此玉成中國現代學術史上一段澤林掌故。
1935年暑期,費孝通修滿兩年體質人類學,獲得據說是清華園人類學專業(yè)第一個碩士學位。遵其導師史祿國囑咐,得其本科恩師昊文藻幫助,費孝通得到進廣西大瑤山考察的機會。社會調查中,尤其是在陌生社區(qū),許多情況單靠男性不容易摸清,有女性參與則方便許多。為便于共同調查,費孝通和王同惠在未名湖畔臨湖軒舉行了婚禮。
婚后,他們同往太湖黿頭渚小住,在蜜月中譯竣《甘肅土人的婚姻》。吳文藻說:“王同惠和費孝通由志同道合的同學,進而結為終身同工的伴侶,我們都為他們歡喜,以為這種婚姻最理想、最美滿?!闭l知,天作之合,天又分之。瑤山深處一個黃昏,因向導失引,費孝通誤踏虎阱,身負重傷。王同惠星夜下山求援,途中墜崖落水,以身殉職。是日,他們新婚僅一百零八天?,幧綉K劇之后,費孝通生命旅程少有平順之日,多有動蕩、磨難之時?!陡拭C土人的婚姻》譯稿亦成人世飄萍。
亂世中書稿存了下來
1936年,費孝通赴英倫求學。兩年后學成返國,參加“烽火中的講學”,與吳文藻、潘光旦等共赴國難。1940年,昆明屢遭日軍轟炸,費孝通帶實地調查小分隊轉至呈貢。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被暗殺,同在黑名單的費孝通被朋友救出,遠走英倫。1952年“院系調整”,取消社會學學科。費孝通離開清華園,調到中央民族學院。1957年“反右”,費孝通被劃為“右派”,被取}肖公職、趕出院長辦公室。1966年“文革”開始,費孝通遭抄家厄運,所有書籍、資料一掃而空。
如此劫難重重,《甘肅土人的婚姻》譯稿帶著譯者心殤,如化外之物,安度劫波。許多年后,費孝通說起這段故事,感嘆再三——“幾十年里邊,我去過國內外那么多地方,經歷過那么多離亂,光是書籍和稿本的一次性大量散失就有三次,一次是在瑤山遇險,一次是昆明轟炸,再一次是‘文革抄家。這部譯稿怎么就能逃過這好些關口,一直跟著我,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只能說是天定的因緣?!?/p>
1996年秋,深圳朋友胡洪俠來京,為《文化廣場》周刊組稿,聽說這部譯稿傳奇,唏噓之余,建議放在“新世紀萬有文庫”書系出版,以見天日。遂將此議轉述給費先生,得允準,也觸動老人塵封六十余年的心事。他要為這部歷經滄桑的譯稿寫序。為寫序,要在腦海里追尋它亂世中的命運。八十八歲高齡的費先生苦思冥想,徹夜難眠,遍搜枯腸,絞盡腦汁,還是不能肯定地推理出一條清晰脈絡。
費先生說,唯一可能是:譯稿完成后,并未隨自己和王同惠進入瑤山,而是留在了家鄉(xiāng)。十二年后,費先生重訪英倫回國時,在家鄉(xiāng)蘇州小住幾日,即帶上譯稿重返北平。不過,這十二年里,蘇州也不太平。日軍鐵蹄下,費家般遷數次。這部書稿怎么就存了下來,還是個謎。
一生經歷不協(xié)調的插曲
為追索謎底,歷來入睡迅捷的費先生開始準備安眠藥,仍未奏效。先生說,靠頭腦記憶的歷史里,難免有難于理解的謎案?!按罄颂陨?,驚濤拍岸,隨波逝去的已經遠去;隱伏的,貼心的,留下來。去也終須去,留也自當留。至于為什么,只好放下,不必追究了?!?/p>
1978年,費先生的“第二次學術生命”即將降臨。其工作由中央民族學院轉至中國社會科學院。離開民院二號樓前,費先生整理辦公室書架上久置未動的舊書積稿。書架底層,譯稿突現,那是《甘肅土人的婚姻》!稿紙發(fā)黃變脆,老人悲欣交集。其中筆跡,明顯是兩個人的。費先生認得自己至今未有大變的手體,另一筆跡,“豈不是出于永眠瑤山的同惠之手?”當時,費先生是“脫帽右派”,不敢想出版譯稿的事。他能做的,只是修復部分紙張磨損與破碎之處,又借到原著,托友人補譯了若干殘頁。春去秋來又經十八年,遲到太久的出版機會終于來到。三聯(lián)書店沈昌文先生古道熱腸,力促這部譯稿得以出版。遼寧教育出版社正出版“新世紀萬有文庫”,費先生的譯著放入文庫本無不可,但恐過于簡陋,不如另出精裝本,以慰前輩。
費先生也視此譯稿出版為暮年圓夢一大安慰。他嘔心瀝血寫出譯本序言,文中寫到當年與王同惠合譯此書的情景——“回想起來,這確是我一生中最難得的一段心情最平服、工作最舒暢、生活最優(yōu)浴、學業(yè)最有勁的時候。追念中不時感到這段生活似乎和我一生中的基調很不調和,甚至有時覺得,似乎是我此生不應當有一段這樣無憂無慮、心無創(chuàng)傷的日子,成了一段不能復返、和我一生經歷不協(xié)調的插曲?!?998年年底,《甘肅土人的婚姻》由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首印三千冊。該書封底上部印著兩行文字一“這部譯稿的產生,可說是費孝通先生一生悲歡離合的插曲,連他自己也不敢信以為真的傳奇?!?/p>
邢大軍據《中外書摘》整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