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緋龍
今年初春,我回了一趟故鄉(xiāng)。
春天娃娃臉。剛出發(fā)時還是艷陽高照,嫩暖的陽光宛如一根根細小的金針,在廣闊的原野,縫制出一幅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斑斕畫圖。途中,天色陡然暗下來,悶濕的空氣里迅疾鋪展一張銀灰色的巨網(wǎng)。隨著巨網(wǎng)越收越緊,地面開始跳動一條條鱗光閃閃的“小魚”,那是雨的精靈。
我看見,車窗外的山巒、田埂、菜地、果園、溪畔,越來越多的斗笠閃現(xiàn)。它們像青綠的浮萍,在雨霧里徐徐漂移;像圓潤的蘑菇,釋放出山野素樸清新的氣息;像一串歡快的音符,在大地的五線譜上奏響。這些斗笠,伴隨著我愉悅的心情回到故鄉(xiāng)。
中午在一位親戚家用餐。我隨便走走,到處看看,在雜品間里邂逅一頂舊斗笠,與途中所見過的斗笠不太一樣。
在鄉(xiāng)下,與一頂舊斗笠邂逅,這真是一個有趣命題,亦是一個生動隱喻。
就好像,在某棟老宅,與一扇呈現(xiàn)裂帛般滄桑紋路的窗欞邂逅;在某處沙灘,與一枚凝固過往時光的石頭邂逅;在某個山坡,與一頭反芻青春的老牛邂逅;在某條河流的汊灣,與一尾來回游動、心事重重的鲇魚邂逅。就好像,與生命的某個部分,生活的某個情節(jié),人生的某個階段邂逅。就好像,我與自己落寞蒼涼的影子邂逅。
斗笠,乃鄉(xiāng)下常見物品。多為圓錐形尖頂,下面平鋪開直徑約1米的扇面。細細的篾絲,織成密集的蜂窩狀六角小孔,上下兩層,中間夾著箬葉,覆以油紙。因既能避雨又可遮陽,掛于墻壁尚有裝飾之美,故深受農(nóng)人喜愛。家家戶戶,擁有數(shù)頂乃至十余頂斗笠不足為奇。
這次,我邂逅的并非平常斗笠。其尖頂為另類的三角形,模樣特別小巧玲瓏。薄而透明的油紙上,還夾進了紙花,是一只輕盈的藍蝴蝶依戀于一朵紅艷的牡丹旁,翩翩起舞。紅藍相間,煞是好看。粗拙夸張的線條、大氣張揚的色調(diào),加上揉入了制作者繾綣的情愫,賦予紙花活潑的生命,也讓斗笠整個兒靈動起來。
斗笠歷經(jīng)歲月淘洗,尖頂與邊角皆有破損,顏色亦顯得有些黯淡。它靜靜地躺在我親戚家的一處不顯眼角落,新娘一樣的矜持神態(tài)與羞澀表情,讓我久久地流連。
我仿佛望見如水的月光下,我的親戚兩口子默契歡愉的織笠場景:
男的弓蜷著脊背,熟練地將青竹砍成竹片,接著劈開四重,再破成兩三毫米寬的篾條。晶亮的汗珠打在篾條上,畫出一道道黃白的印痕……
女的端坐著,腳踩篾搭子,揉捏著不停顫動的篾條。細小的篾條在她手中跳躍、旋轉(zhuǎn);微淡的竹香在繚繞、升騰;綢緞一樣的柔軟月色,將農(nóng)家小院輕輕覆蓋……
在鄉(xiāng)下,與一頂舊斗笠邂逅,其實是與漸行漸遠的民間手工技藝親密接觸;是與竹筍拔節(jié)時的呼吸、竹葉起舞時的淺笑、竹尖挑落星辰時的吶喊、竹片從空中撒落時的弧線、竹篾隨著篾搭子調(diào)皮游走的姿態(tài)漸漸走近;是對青竹蛻變?yōu)槎敷疫@一段童話歷程的深刻體驗。
這頂舊斗笠是這么熟識,這么親切,恍若我常常吟唱的一支民謠,常常念出的一句夢囈。
它像爺爺敲打過我的那頂斗笠嗎?
依稀記得:有一年初冬,爺爺背著裝滿干木耳、炒花生、楊梅干、橙皮等山貨的包裹,翻越陡峭的七溪嶺來看我。瘦弱高挑的爺爺,恰似頭上戴的破舊斗笠,風掠過便要吹走的樣子。我貪婪地從爺爺包裹里抓了一大把楊梅干,因捏得過緊,好幾粒散發(fā)清香的楊梅干從指縫里溜走。爺爺遂惱怒地摘下斗笠,用邊角敲擊一骨碌鉆進方桌下的我的小腦殼。奇怪的是,我一點不感覺疼痛,反而有種微癢,跟陽光撫摸肌膚一個樣。
爺爺所戴的斗笠也有漂亮的紙花哩,不過,我忘記了是什么圖形。他一直戴著那頂略顯寬大的斗笠,每年都要跨越七溪嶺走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來看我。后來他進入葳蕤草木高高聳起的墳塋,也像一頂斗笠的另一個世界,永遠沉睡。我有時夢見爺爺?shù)亩敷?,醒來時淚流滿面。
它像三姐最珍愛的那頂斗笠吧?
兒時家境拮據(jù)。父親經(jīng)常帶著我與四個姐姐上山采蕨、下田捉泥鰍,偶爾會去釣魚。所有的勞動,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也是一種“打牙祭”的特別方式。
有一次,我感冒發(fā)高燒,口干舌燥,特想吃魚湯。于是父親喚上二姐、三姐步行十多公里到一座水庫釣魚。那天風急雨大,三姐戴的斗笠吹落水面。她手忙腳亂想用釣竿去撈,差點滑入深水。多虧岸邊一木樁擋住,三姐才撿了一條命。
回想那次喝的魚湯,特別鮮美。這種融入親情的魚湯,是如今任何酒家的魚宴所無法媲美的。
三姐最珍愛的斗笠,同我這次在鄉(xiāng)下邂逅的斗笠一樣精致。我拿在手里,就像拿著時光這株特別的植物。飽滿的汁液雖已流失,鮮艷的外表雖不重現(xiàn),但莖脈分明,最本質(zhì)的特征猶在?;貞?,在很多時候固然憂傷,卻美麗著當下,以及明天的明天。
親戚請我全家吃完午飯,見我對舊斗笠愛不釋手,遂爽快相贈。
于是,我欣欣然戴上舊斗笠。就在想,這頂舊斗笠,又像爺爺祖屋的燕巢。燕子年年歲歲游歷四方,歲歲年年皆要重回故地撒嬌。翅膀飛得再遠,祖屋燕巢的深情目光,也會將它緊緊拉回。
這頂舊斗笠,還像大自然的喇叭。它收集了蛙鼓、鳥歌、蟲鳴,還有爺爺輕微的呵斥與三姐尖利的呼救聲。一切天籟之音,所有時光深處的回聲,盡收其中。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