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中古時期生活在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地區(qū),即今塔吉克斯坦與烏茲別克斯坦一帶的粟特人,以康國為中心,建立了包括康、安、曹、石、米、史、何、火尋、戊地等國,漢文史籍稱為“昭武九姓”,唐代又稱其為“九姓胡”。他們利用身處中亞西部絲綢之路干線上的地理優(yōu)勢,頻繁往來于中亞與中原之間,成為當(dāng)時最活躍的商業(yè)民族,許多人逐漸在經(jīng)商之地留居下來,并最終融入當(dāng)?shù)厣鐣?,唐都長安、東都洛陽兩地就是粟特人的重要聚居地。粟特人在從事絲綢的貿(mào)易的同時,還對歐亞內(nèi)陸地區(qū)傳播多元文化和多種宗教有過重要影響,對中西文化的交流、融通起過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關(guān)于長安粟特人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貢獻(xiàn),已有不少研究成果①榮新江、張志清:《從撒馬爾干到長安粟特人在中國的文化遺跡》,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榮新江:《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陳海濤、劉慧琴:《來自文明十字路口的民族唐代入華粟特人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單海瀾:《長安粟特藝術(shù)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韓香:《唐代長安中亞人的聚居及漢化》,《民族研究》2000年第3期;曾玉華、許萬林:《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對唐代長安體育文化的影響》,《體育文化導(dǎo)刊》2004年第8期;李少雷:《唐代長安昭武九姓的婚姻類型》,西北大學(xué)碩士論文,2007年,等等。,而洛陽粟特人的相關(guān)研究還比較薄弱②毛陽光:《唐代洛陽粟特人研究——以出土墓志等石刻史料為中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期。。本文將在系統(tǒng)整理洛陽粟特人墓志和石刻資料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歷史文獻(xiàn)以及考古資料,通過對唐代洛陽粟特人與中原人的交流、互動、融合的分析,探討粟特人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貢獻(xiàn)。
唐代洛陽作為東都,尤其是唐高宗、武則天時期作為神都,是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文化中心,吸引了周邊少數(shù)民族紛紛內(nèi)遷這里,其中就有不少粟特人,近年來洛陽出土的大量粟特人墓志以及石刻資料也證明了這一點。僅洛陽粟特人墓志就有57方之多,涉及“昭武九姓”中影響較大的幾個姓氏,其中康姓墓志22方,分別是康達(dá)、康敦、康固、康敬本、康郎、康老師、康留買、康磨伽、康婆、康氏、康庭蘭、康威、康武通、康仙昂、康杴、康續(xù)、康元敬、康遠(yuǎn)、康贊羨、康昭、康智、康子相墓志;安姓墓志16方,分別是安備、安崇禮、安度、安懷、安靜、安菩、安神儼、安師、安氏、安守忠、安思節(jié)、安思溫、安萬金、安孝臣、安延、安重遇墓志;史姓墓志9方,分別是史多、史瓘、史諾匹延、史喬如、史然、史氏、史陁、史孝章墓志;曹姓墓志6方,分別是曹德、曹公、曹諒、曹氏、曹曄墓志;何姓墓志4方,分別是何澄、何夫人、何摩訶、何盛墓志。
從身份分析,在這些洛陽粟特人中,既有內(nèi)遷的粟特人部族首領(lǐng),如《翟氏墓志》記載,其夫為康國大首領(lǐng),因使入唐,被授予檢校折沖都尉,天寶八載(749)卒于“福善坊之宅”,“葬于河南縣平樂鄉(xiāng)之原”。①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34頁。六胡州安國首領(lǐng)安菩入唐后,封定遠(yuǎn)將軍,與其妻何氏與子金藏居洛陽惠和坊。②(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31頁。也有武將,如呼論縣開國公、新林府果毅史陁“遷居洛陽之縣”,“顯慶四年八月十六日合葬于東都北邙之山”③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97頁。,其三個孫女也都居于洛陽,并葬于洛陽。④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35頁、第845頁;喬棟等:《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54頁。安元壽歷任右武衛(wèi)義仁府折沖都尉、右驍衛(wèi)郎將、左監(jiān)門衛(wèi)中郎將,官至右威衛(wèi)將軍、上柱國,卒于“東都河南里之私第”⑤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72頁。。史多官至冠軍大將軍、上柱國,葬于洛陽城南。⑥趙振華:《唐代粟特人史多墓志初探》,《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1期。康仙昂由于任河南府慕善府右果毅都尉,“敕支省城使,出入宮禁,侍衛(wèi)丹墀”⑦趙君平、趙文成:《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385頁。。
但更多留居?xùn)|都洛陽的粟特人是商人。由于洛陽地處全國之中,是水陸交通樞紐,山東和江淮運往兩京的各種物資多在這里聚散或運往長安,使得唐代洛陽的商業(yè)空前繁榮。洛陽作為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jì)中心,吸引了以善于經(jīng)商牟利而著稱的粟特人到這里進(jìn)行貿(mào)易。如大商人康婆,“世襲衣纓,生資豐渥,家僮數(shù)百,藏鏹巨萬,招延賓□,門多軒蓋。錦衣珠服,入必珍饈。擊鐘鼎食,出便聯(lián)騎”⑧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6頁。。康老師“金鞍寶馬,去來三市之傍;綏頰高談,出入五侯之第。何曾侈靡,不能逾一萬之錢;劉毅雄豪,不能多百萬之費。陸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孫丞相之招賢,方齊置驛”,也是一位巨商⑨喬棟等:《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54頁。。龍門石窟的兩方題記,更是反映了唐時洛陽粟特商人之眾。藥方洞上方的“北市香行社造像龕”內(nèi)的永昌元年題記載:“北市香行社社官:安僧達(dá),錄事孫香表、史玄策、常行師、康惠登、李寸誓、孫元楷、陶善意、呂孝敬、郭弘濟(jì)、王思泰、劉元佑、□思□、郝行客、李智緒、蘭敬賓、何難迪、房玄林、□守鈞、單雅、康靜智、張玄福、衛(wèi)善慶,右件社人等一心供養(yǎng),永昌元年三月八日起手?!睆男彰袛?,在出資營造佛像人員中,安僧達(dá)、史玄策、康惠登、何難迪、康靜智等人當(dāng)是在洛陽北市經(jīng)營香料貿(mào)易粟特商人,他們以群體的形式出現(xiàn),足以說明當(dāng)時洛陽城內(nèi)粟特商人數(shù)量之多。古陽洞上方的“北市絲行造像題記”中的康玄智,當(dāng)是在北市經(jīng)營絲綢生意的粟特人。①李文生主編:《龍門石窟志》,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第171頁。
還有許多粟特人僧侶。由于唐高宗和武則天的支持,佛教在唐朝發(fā)展到全盛時期,鑿窟雕像、建廟立寺、廣譯佛經(jīng)等各種佛事活動空前活躍,有不少粟特人參與其中。如在洛陽翻譯《華嚴(yán)經(jīng)》、創(chuàng)立佛教華嚴(yán)宗的康法藏就是粟特人。《宋高僧傳》載:“釋法藏字賢首,姓康,康居人也?!雹冢ㄋ危┵潓帲骸端胃呱畟鳌肪?,《義解篇·周洛京佛授記寺法藏傳》,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9頁。法藏本康居國人,其祖父僑居長安,以康為姓。武周時期,他在洛陽大遍空寺從事譯經(jīng)活動,翻譯《華嚴(yán)經(jīng)》80卷,并于武則天圣歷二年(699)十月八日,在東都佛授寺講新譯《華嚴(yán)經(jīng)》,是華嚴(yán)宗的第三祖。
唐代,隨著胡人大舉進(jìn)入內(nèi)地,長安、洛陽等地的社會風(fēng)俗都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出現(xiàn)了“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③《舊唐書》卷45,《輿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8頁。的局面。居住洛陽的粟特人在接受中原文化的同時,也對洛陽當(dāng)?shù)厣盍?xí)慣、宗教信仰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穿胡服、飲胡食、賞胡曲、觀胡舞,成為唐人的一個新風(fēng)尚。
1.著胡服
受包括粟特人在內(nèi)的胡人服飾文化的影響,胡服得到洛陽百姓的認(rèn)可,穿著胡服成為唐代洛陽的流行時尚。詩人元稹曾感嘆洛陽及長安的胡化現(xiàn)象,他在《法曲》詩中這樣寫道:“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xué)胡妝,伎進(jìn)胡音務(wù)胡樂……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甭尻柼颇钩鐾恋拇罅可碇奶召敢沧C明了這一點,1952年在洛陽東郊就出土了許多著胡裝的人俑,其中有套衣俑5個,戴鳳冠,冠巾垂肩,披胡式外套;胡俑2個,戴高氈帽,帽檐反卷,著胡式衣;仆俑4個,戴便帽,亦著胡式衣;武士俑2個,頭戴盔式風(fēng)帽,身著甲衣,胸腹締結(jié)紐帶,肩臂披膊。女俑5個,半袖襦裙,裙高過胸。④郭寶鈞、林壽晉:《一九五二年秋季洛陽東郊發(fā)掘報告》,《考古學(xué)報》1955年第9期。1981年在洛陽南郊龍門東山北麓發(fā)掘的安菩墓,出土了代表各種身份的人物俑,其中有兩件漢族男俑,卻身著圓領(lǐng)窄袖長袍、腰束革帶的胡服。⑤趙振華、朱亮:《洛陽龍門唐安菩夫婦墓》,《中原文物》1982年第3期。2005年洛陽發(fā)掘的一些隋唐墓葬中也可以見到類似的著有胡服的胡人俑出現(xiàn),洛陽王城大道唐墓就發(fā)現(xiàn)大量胡人俑,頭戴卷沿帽、深目高鼻、眉眼突出、絡(luò)腮胡,還有牽駝胡人俑、風(fēng)帽女俑等,他們都著有典型的胡服。⑥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洛陽王城大道唐墓(IM2084)發(fā)掘簡報》,《文物》2005年第8期。由此可見,隋唐時期,著裝胡服成為一種社會時尚,為當(dāng)?shù)厝藗兯邮堋?/p>
2.飲胡食
唐代社會,胡食普遍流行,受到人們的廣泛喜愛,不僅“貴人御撰,盡供胡食”,而且普通百姓對胡食也有著極大的興趣,尤以胡餅最為普通百姓喜愛,胡餅店隨處可見?!短綇V記》載:“東平尉李磨,初得官,自東京之任,夜投故城店中,有故人賣胡餅為業(yè),共妻姓鄭,有美色?!庇?,“(任氏)既行,及里門,門扁未發(fā)。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①(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451、卷452,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681、3693頁。隋唐時期,飲胡酒也非常流行,洛陽城內(nèi)就有大大小小的胡人酒肆數(shù)十家。當(dāng)時胡人開設(shè)酒店很多,被稱為“酒家胡”。美酒佳釀的誘惑使得李白多次進(jìn)入胡人酒肆之中,其在《少年行》詩說:“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薄肚坝胁菩小酚终f:“胡姬貌如花,當(dāng)壚笑春風(fēng)。笑春風(fēng),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焙浦凶顬橛忻漠?dāng)為葡萄酒,“胡人歲獻(xiàn)葡萄酒”成為長安、洛陽等地人們飲用的佳釀。在唐人的詩歌中,葡萄酒和酒家胡常常聯(lián)系在一起,王績《過酒家詩》就有“蒲萄帶曲紅”“慚愧酒家胡”之句。
3.賞胡曲
本是康國流行的潑寒戲,唐朝時期也在洛陽風(fēng)行一時。唐中宗喜好潑寒戲,曾于神龍元年(705)十一月,“御洛城南門樓觀潑寒胡戲”②《舊唐書》卷7《中宗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頁。。唐中宗不僅自己看,還要求文武百官看,景龍三年(709)十二月“乙酉,令諸司長官向醴泉坊看潑胡王乞寒戲”③《舊唐書》卷7《中宗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9頁。。潑寒胡戲的場面很大,并州清源縣尉呂元泰的上疏中描述神龍元年的那次演出時說:“比見坊邑相率為渾脫隊,駿馬胡服,名曰《蘇莫遮》。旗鼓相當(dāng),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zhàn)爭象也?!雹埽ㄋ危┩蹁撸骸短茣肪?4,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626頁。在演出中人們“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這種風(fēng)氣在當(dāng)時是“積漸成俗,因循已久。至使乘肥衣輕,競矜胡服。闐城溢陌,深點華風(fēng)”⑤(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109《禁斷臘月乞寒敕》,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65頁。,潑寒胡戲風(fēng)靡程度可見一斑。王建《涼州行》中所描繪的“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xué)胡樂”則是對胡樂在洛陽流行情況的描述。
4.傳祆教
粟特人的原始宗教信仰是祆教,隨著粟特人大量移居中原,傳教士也隨之進(jìn)入這一地區(qū),唐代洛陽城內(nèi)有多處祆神廟?!短苾删┏欠豢肌份d,會節(jié)坊有祆祠⑥(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340頁。、立德坊有胡祆祠⑦(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362頁。。唐人張鷟《朝野僉載》記載,“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僧祆神廟?!膘祆暨€是粟特人經(jīng)常舉行宗教活動的場所,“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酬神之后,募一僧為祆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血,……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咒之,平復(fù)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雹啵ㄌ疲堹|撰,趙守儼點校:《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4-65頁。其中的“祆主”當(dāng)是管理祆教的粟特人,而且是世代沿襲。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東京城北有祆廟。祆神本出西域,蓋胡神也,與大秦穆護(hù)同入中國。俗以火神祠之。京師人畏其威靈,甚重之。其廟祝姓史,名世爽,自云家世為祝累代矣?!雹伲ㄋ危埌罨骸赌f漫錄》卷4《祆廟廟祝及英濟(jì)王祠祠祝累代相繼》,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10頁。
從墓志來看,洛陽粟特人并不是集中居住,而分散在洛陽城市的多個里坊里,和其他民族雜居在一起。長期生活在以漢文化為中心的環(huán)境中,必然會受到漢地社會習(xí)俗和價值觀念的影響和濡染,同時為了能夠融入當(dāng)?shù)厣鐣?,他們也在積極改變自己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最終在姓名、風(fēng)俗、婚姻、信仰、價值觀念等方面與當(dāng)?shù)貪h族人趨同。歸納起來,粟特人融入漢族群體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
1.改漢姓
粟特人“以部落稱姓,因以為氏”,因此有安、康、史、曹、何等姓氏。其姓氏本與漢族姓氏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在唐代注重門第觀念的背景下,粟特人想方設(shè)法與漢族同姓建立聯(lián)系。為此,他們先是從尋找華夏祖先作為突破口,對自己的姓氏起源進(jìn)行建構(gòu)??敌杖苏业搅丝凳?,如《康遠(yuǎn)墓志》曰:“君諱遠(yuǎn),字遷迪,其先衛(wèi)康叔之門華,風(fēng)俗通之?dāng)⑹觥!雹趨卿撝骶帲骸肚浦君S新收墓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36頁?!犊嫡涯怪尽吩疲骸肮M昭,字德明。自衛(wèi)康叔初封于康,其后氏焉?!雹坂嵱迅Γ骸堵尻栃鲁鐾撂拼谔厝丝嫡涯怪究坚尅罚逗幽峡萍即髮W(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3期。安姓人找不到漢族祖先,就把入侍漢朝的安息國王子認(rèn)作始祖?!栋矌熌怪尽贩Q:“天孫出降;侍子入朝?!M師,字文則,河南洛陽人也。十六代祖西華國君,東漢永平中,遣子仰入侍,求為屬國,乃以仰為并州刺史,因家洛陽焉?!雹苤芙B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85頁?!扒沧友鋈胧獭敝傅木褪菛|漢時安息王子入侍之事。為了能夠?qū)崿F(xiàn)與漢族的對接,安姓人又將安息國與軒轅黃帝建立了聯(lián)系,唐張說《唐河西節(jié)度副使安公碑》云:“公諱忠敬,武威人也。軒轅帝孫,降居弱水;安息王子,以國為姓。世高之違漢季,自河南而適遼東;高陽之受魏封,由陰山而宅涼土。”⑤《全唐文》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31頁。曹姓更是把始祖追到黃帝后裔陸終、西漢開國丞相曹參等人,《康氏(曹君夫人)墓志》稱:“曹氏之先,蓋六終之別族,邾郯君之遠(yuǎn)裔也。”⑥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67頁?!恫苁希稻蓿┠怪尽吩疲骸胺蛉瞬苁险?,沛郡譙人也。漢相曹參之后,實當(dāng)涂之苗胤。”⑦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33頁。
在門閥制度下,郡望不同的同一姓氏士族集團(tuán),也有貴賤、尊卑之分。為能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粟特人又開始攀附名門望族。曹姓粟特人則以最為顯赫的譙郡曹姓為郡望,如,《曹德墓志》曰:“君諱德,字建德,譙人也,今貫河南洛、汭鄉(xiāng)興化里焉。”⑧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04頁?!恫苁夏怪尽吩疲骸胺蛉瞬苁险?,沛郡譙人也。漢相曹參之后,實當(dāng)涂之苗胤。”⑨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33頁。何姓粟特人以廬江郡為郡望?!逗畏蛉四怪尽贩Q:“夫人廬江人也”。題頭作“廬江郡夫人”。⑩毛陽光:《新見四方唐代洛陽粟特人墓志考》,《中原文物》2009年第6期。
粟特人還開始使用漢名。初居洛陽粟特人的名字多是由本民族語言音譯而來,本身并不具有實際意義,詞尾常含有“陁”“達(dá)”“延”等字,具有明顯的異域特點。如,康婆祖父康陁(《康婆墓志》)、安度祖父安陁(《安度墓志》)、康杴父親康陁(《康杴墓志》)、安懷夫人史氏祖父史盤陁(《安懷墓志》);康婆長子康須達(dá)(《康婆墓志》)、康達(dá)(《康達(dá)墓志》)、康威父親康達(dá)(《康威墓志》);史諾匹延(《史諾匹延墓志》)、安延(《史諾匹延墓志》)等。但隨著在洛陽居住時間的增長,其名字逐漸開始使用帶有寓意的漢字,表達(dá)自己的追求或?qū)ψ约旱膭裾]。如,史陁之子史敬忠(《史陁墓志》),康杴之子康善義、康善恭、康善行(《康杴墓志》),安孝臣之子安興宗、安承宗、安榮宗(《安孝臣墓志》)等。
粟特人不僅有自己的名,還開始模仿漢人使用字。入洛早期的粟特人用字者不多,即或使用,其用字也多采用音譯,沒有明確含義,更談不上名與字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如史多,字北勒(《史多墓志》);安延,字貴薛(《安延墓志》);康婆,字季大(《康婆墓志》);何摩訶,字迦(《何摩訶墓志》)等。但唐中后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不僅用字人數(shù)增多,而且名與字關(guān)聯(lián)程度非常高,如史孝章,字得仁(《墓志》);安守忠,字信臣(《安守忠墓志》);安度,字善通(《安度墓志》);康敬本,字延宗(《康敬本墓志》)等。
粟特人在對姓氏起源以及郡望的建構(gòu),以及使用漢人名、字之后,單從姓名上已很難看出其少數(shù)民族身份了。
2.習(xí)漢俗
居住洛陽的粟特人在生活習(xí)俗方面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僅以葬俗來說,粟特人在中亞本土以天葬為主,來到中原地區(qū)后,其葬俗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居住在洛陽地區(qū)的粟特人紛紛改為土葬,講究風(fēng)水,多選擇葬于邙山,在葬具的使用、喪葬方式等方面也與當(dāng)?shù)匕傩諞]有兩樣。如,從已發(fā)掘的安菩墓來看,整座墓葬平面呈凸字形,由墓道、墓門、甬道和墓室四部分構(gòu)成,墓室東西兩邊各有一棺床,有墓志以及大量三彩明器等喪葬用具,是典型的漢族土洞墓。許多居洛粟特人夫婦采用了漢地流行的夫妻合葬的方式,如曹諒與妻安氏、安延與妻劉氏、康武通與妻康氏、康杴與妻曹氏、安師與妻康氏、安菩與妻何氏、安神儼與妻史氏、安懷與妻史氏、康敦與丈夫安公,等等。而許多居洛粟特家族還有自己的家族墓地,家族人去世后都要入葬祖塋,這無疑是受中原喪葬傳統(tǒng)“歸葬先塋”的影響。①毛陽光:《唐代洛陽粟特人研究——以出土墓志等石刻史料為中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期?!犊嫡涯怪尽酚涊d,康昭生前曾叮囑家人將其安葬在兩位亡兄的墳塋旁邊,“兄之院西,即亡二兄之塋。身歿之后,安此域內(nèi)”②毛陽光、余扶危主編:《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下,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523頁。。即便是在外地去世的人,也要歸葬洛陽,如,康磨伽在長安為官,但在去世后仍“返葬于洛州河南縣平樂之原”③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95頁。;邠寧節(jié)度使史孝章在長安去世并安葬后,還要歸葬“河南府河南縣張陽村夫之先塋”④郭茂育、趙振華:《唐〈史孝章墓志〉研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4期。。
3.通婚姻
居洛粟特人還通過與漢族人通婚的手段加快融入漢族社會的步伐。粟特人內(nèi)部通婚是普遍現(xiàn)象,在粟特人墓志中可以看出,粟特人內(nèi)部以及與中亞民族的通婚的例子占了大多數(shù),但隨著居住內(nèi)地時間的增長,與漢族通婚的例子明顯增多,而且是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在57方粟特人墓志中,有32方有明確的婚姻信息,其中墓主與粟特人通婚的有18例,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通婚的有3例,與漢族通婚的有12例。如果將唐朝立國時間平均分為兩段的話,其前期粟特人內(nèi)部通婚的17例,與少數(shù)民族通婚的3例,與漢族通婚的6例,粟特人與漢人通婚僅占全部婚姻的23%,但在唐后期粟特人與漢人的通婚率卻高達(dá)86%。而且墓志中父母輩還是粟特人內(nèi)部婚,到了子女輩就變成粟特人與漢人通婚了,如,安萬金的母親為粟特人曹氏,他娶何氏、米氏、王氏、張氏、趙氏為妻;安守忠的母親為粟特人曹氏,他娶漢人趙氏為妻,他的兩個女兒也分別嫁于張繼鄰、王世及。由此也可以看出,粟特人婚姻由內(nèi)部婚到胡漢通婚的演進(jìn)過程。
4.信佛教
粟特人原始宗教信仰是祆教,因為長期居住在具有濃厚佛教氛圍的生活環(huán)境中,許多粟特人逐漸開始接受漢地流行的佛教。洛陽出土墓志表明,粟特人精通佛教的比比皆是,如,康昭“靜心三業(yè),躬勤釋門。持戒修齋,廣為勝?!雹汆嵱迅Γ骸堵尻栃鲁鐾撂拼谔厝丝嫡涯怪究坚尅?,《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3期。;安靜“鏡浮生之遽促,植來果于福田,鑒大夜之遐長,祛往緣于欲界。深該六度,妙蘊四禪”②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8頁。;史夫人“崇遵釋教,傾信首于法城”③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84頁。;安思溫“博學(xué)聰惠,遇物多能,儒釋二門,特加精意”④毛陽光:《洛陽新出土唐代粟特人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5期。;康敬本“司成碩學(xué),就釋卜翼之微”⑤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30頁。;康威“第四兄惠觀沙門,內(nèi)勤釋教”⑥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70頁。。大歷二年(767),密教高僧不空請降誕日度僧五人中,畢數(shù)延、康守忠、畢越延、石惠璨等4人都是粟特人⑦圓照:《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2,《請降誕日度僧五人》,《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835-836頁。,龍門石窟中的安多富、安沺藏、安愛、安砵葉等粟特人造像題記,也都說明粟特人信仰佛教是比較普遍的。
5.習(xí)儒學(xué)
文化對一個民族的影響是最為深刻的。陳寅恪就認(rèn)為,區(qū)分一個民族,文化比血統(tǒng)更重要,他說:“凡漢化之人即目為漢人,胡化之人即目為胡人,其血統(tǒng)如何,在所不論?!雹嚓愐。骸短拼问肥稣摳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7頁。儒學(xué)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對漢族的影響是最為深刻的。粟特人要與漢人深度融合,必須從接受儒學(xué)教育開始。粟特人也是這樣做的,韓香說:“唐代長安中亞諸國人的漢化表現(xiàn)最深的是在其習(xí)文儒方面,一個民族如果能從文化上參與到另一個民族中去,那么他們之間融合的步伐就加快了。中亞諸國人初來長安者,其上層人往往被授予武職,或從事譯語等職業(yè),很少有觸及文物典章方面的。不過,隨著定居時間的延長及受漢民族的影響,往往漸染華風(fēng),有的人開始接受漢族傳統(tǒng)文化并參與到其中。如從唐初安興貴一支徙居長安之始,其‘從兄弟,或徙居京華,習(xí)文儒,與士人通婚者,稍染士風(fēng)’。至中晚唐時,中亞諸國人習(xí)文儒情況已很常見,有的甚至科舉及第。”①韓香:《隋唐長安與中亞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49-150頁。實際上,洛陽粟特人也是如此。洛陽粟特人墓志中,修習(xí)儒業(yè)的例子就有不少,如康敬本儒學(xué)修養(yǎng)很高,在貞觀年間射策中第,墓志稱他“文秀事刃之歲,窮覽孔府之書;子山受□之年,洞曉姬公之籍”“司成碩學(xué),就釋十翼之微;弘文大儒,詢明六義之奧”“以貞觀年中,鄉(xiāng)貢光國,射策高第,授文林郎,尋除忠州清水縣尉”。②吳鋼:《全唐文補遺》(第二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234頁。史孝章“長則忠厚,服儒家之業(yè)”。安思溫精通儒學(xué),書法也很出色,擅長隸書與篆書,“孝友仁慈,淑善溫克。博學(xué)聰惠,遇物多能。儒釋二門,特加精意。篆隸得回鸞之妙,莊周自天性之奇”③毛陽光:《洛陽新出土唐代粟特人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5期。。受儒家文化的濡染,粟特人逐漸接受了儒家價值觀念,講究仁義道德,如康元敬“生于□□之門,幼聞仁義之訓(xùn)。居心廉慎,□無擇言。立性恭儉,交游以信。不貪榮祿,怡然自安”④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71頁。;安神儼“仁惠之道,資訓(xùn)自天,孝友之方,無假因習(xí)”⑤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69頁。;何澄“言涉忠信,謀當(dāng)適時。仁禮冠于家邦,惠恤周于姻族”⑥毛陽光:《新見四方唐代洛陽粟特人墓志考》,《中原文物》2009年第6期。,類似例子不勝枚舉。
有唐一代,處于絲綢之路起點的洛陽,中西文化交流頻繁,活動于此的以擅長經(jīng)商著稱的粟特人人口較多,他們的到來對洛陽的社會風(fēng)氣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著胡裝、食胡食、奏胡樂、跳胡舞成為一種時尚。同時,為了融入當(dāng)?shù)厣鐣?,粟特人也開始接受漢族的生活方式,接受以儒學(xué)為主體的漢文化教育。粟特人與漢族人的雙向互動,促進(jìn)了中西文化交流,也有力地促進(jìn)了民族融合,為中華文化的傳承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