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雪來了,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時的北方大地寸草不生,看不到一抹綠色,所有的植物都成了寒冬的戰(zhàn)利品,被徹底地俘虜了,無聲無息。我童年記憶中的北方人的餐桌上,是看不到新鮮的綠色菜蔬的。不似現在,運輸的暢通和市場經濟的發(fā)達,數九天氣也能吃到來自南國的蔬菜。
鹽在漫漫寒冬中披著它銀色的鎧甲在北方閃亮登場了。它其實在秋天就亮著白牙向北方女人微笑了。秋季是北方人腌菜的時節(jié)。家庭主婦們把還新鮮的豆角、辣椒、芹菜、黃瓜、蘿卜、芥菜等塞進形形色色的缸里,撒上一層又一層的鹽,做成咸菜,以備冬季食用。北方人愛吃的酸菜,更是缺不了鹽。鹽被白花花地撒向缸里的時候,會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好像鹽在唱歌。在秋天,山間的蘑菇也露出毛茸茸的頭了,蘑菇除了曬干外,還可以用鹽腌漬在壇子里存儲起來,冬天時用清水漂出它的鹽分,吃起來味道仍是鮮美的。
所以,潔白的鹽就像秋季北方土地上最早的雪,它融化了,融化在菜蔬最后的清香中。如果你問一個北方人,你們的灶房里什么物件最多?我猜十有八九的人都會沖口而出:“咸菜缸!”的確,腌酸菜的大缸,腌蘿卜和芥菜的中等型號的缸,以及腌糖蒜和韭菜花的壇子等,就像樂池上擺放著的形形色色的樂器一樣,你一進灶房它們就會撲入你的視野,并且在你不小心碰撞了它們的時候,為你奏出或沉郁或清脆的樂聲。
咸菜是北方人餐桌上的“正宮娘娘”。北方人對鹽有種近乎崇拜的心理,認為它是力量的化身,所以民間流傳著吃鹽長力氣的說法。那些靠力氣而生活的伐木工及家庭主婦,對鹽的青睞可想而知了。記得童年時看電影《白毛女》,看到白毛女在山洞里因為多年吃不到鹽,而過早地白了少年頭的時候,鹽在我心目中還具有了烏發(fā)的作用,這印象一直延續(xù)至今,根深蒂固。
現代膳食講究低鹽少糖,這與北方人對鹽的巨大熱情是背道而馳的。北方人心腦血管的發(fā)病率遠遠高于江南,其氣候的寒冷與攝鹽過量無疑是兩大元兇。盡管如此,北方人對鹽仍然像對老朋友一樣緊緊相擁。雖然,如今冬天可以從副食品商場購得新鮮蔬菜,紫白紅黃地點綴著餐桌,但在餐桌的一角,總會有幾碟顏色黯淡的醬菜與之唱和著,有如一部歌劇在結尾時撒下的裊裊余音,它們呈現著舊時陽光的那種溫暖與美好,令人回味。
因為有了寒冷,有了對寒冷盡頭的溫暖的永恒渴望,有了對鹽那如同情人般的纏綿和依戀,我想北方人的淚水會比南方人的淚水更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