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林 程莉
各個版本的高中語文教材,都有一些這樣的課文:看似文字淺顯、主題單一,實則內(nèi)蘊豐富、魅力十足。此類課文往往是名家經(jīng)典。但是,教師在引領學生解讀時往往找不到有效的抓手。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品質(zhì)》,在蘇教版中被編在“底層的光芒”這一板塊中,不少教師在教學時往往只是讓學生簡單地梳理和概括格斯拉作為底層人物的品質(zhì),沒能引領學生感悟和分析作品“描述的卓越藝術”(其獲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這樣,學生缺乏對作品應有深度的解讀,語文課也可能淪為“上與不上一個樣”。
其實,當我們對作品進行直接解讀出現(xiàn)困難的時候,不妨用“假如”來展開,即從作品出發(fā)作一些假設,然后把所作的假設與原文進行比較。這樣往往能夠更好地引領學生進入文本內(nèi)核,深度解讀作品的藝術魅力。
“假如”的設置,可以針對學生有點感覺而不能深入或者有感覺卻有偏差的地方展開。
一、“假如格斯拉變了”:從“實用判斷”走向?qū)徝捞骄?/p>
觀一些《品質(zhì)》公開課,不少老師讓學生討論這樣的問題:“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格斯拉該不該變?”絕大部分學生包括不少教師自身,都認為應該變。這樣的問答似乎并沒有錯。問題在于,如此討論容易滑向“實用”的層面,比如:只有與時俱進,生意才能做得更好;傳統(tǒng)的手藝要生存,就要創(chuàng)新,等等。
其實,只要對問題稍作調(diào)整,把“格斯拉該不該變”改為“假如格斯拉變了”,通過假設情景進行比較,便可以引領學生進入審美情境,具體可以分兩步展開。
第一步作為鋪墊,讓大家思考:假如像不少讀者心中期待的那樣,格斯拉在同業(yè)競爭面前,跟小說中的年輕人一樣變了,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學生可能有以下更多的想象:他不再用最好的皮革,成本會下降,生活狀況會改變;他也做“為王室服務”之類的廣告,將店裝修得亮堂華麗些,憑著“在倫敦,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出比他更好的靴子”的本領,哪怕抬高價格,顧客也一定有增無減;如果他不親自做,招收徒弟,甚至辦廠,不但可以擴大生意,還可以使自己的手藝很好地傳下去,而且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甚至成為一個大老板……
第二步是探究的核心:與原文比較,作者為什么不讓格斯拉變呢?
要真正擺脫膚淺、實用的理解而走向文本的內(nèi)核,我們還是要回到文本,細讀作者如此安排的用意或者說藝術效果。
作者不讓格斯拉變,首先是由形象塑造及主題表現(xiàn)的需要決定的。從實用的角度看,格斯拉的確有很多可變的路徑;但從審美的角度看,作者安排格斯拉的不變,其實是把格斯拉這一形象放到一個“沖突”的環(huán)境中,突出人物內(nèi)在品格與外在環(huán)境的沖突,從而引發(fā)讀者對主旨的深層思考:不只是對底層勞動者的尊重,不只是揭露工業(yè)革命、市場競爭帶來的商業(yè)誠信危機,更是人類普遍意義上面臨困境或沖突時應有的精神堅守。這樣,作品便超越時代和具體事件,有了更廣泛而永恒的價值。
再深入一步,從藝術表現(xiàn)的角度說,不讓格斯拉變,也是為了與變了的年輕人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并且在不變與變的情境中,形成格斯拉與年輕人、年輕人與“我”、讀者與小說人物之間的多種情感沖突。格斯拉的熱愛、投入與某種意義上的“獻身”,年輕人的不解與不屑,“我”有節(jié)制的同情與悲憫,增強了小說的表現(xiàn)力,使讀者心靈受到深深的震撼。
如果我們再細致一點,還會發(fā)現(xiàn)小說其實已暗示了變的結局,只是被我們忽略了。作者安排的“長著英國人面貌的年輕人”,其實就是格斯拉“變”的“榜樣”。從語境看,格斯拉如果要大變,就會如這個年輕人那樣,也就是說,年輕人的做法,就是格斯拉變的目標或樣板。而在小說開頭,作者已對年輕人的結局作了暗示:
我很年輕時就認識他了,因為他承做我父親的靴子。他和他哥哥合開一家店,店房有兩間打通的鋪面,開設在一條橫街上——這條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在那時,它卻是坐落在倫敦西區(qū)的一條新式街道。
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差異,用回憶的方式來展現(xiàn)格斯拉的故事,卻蘊寓著深層的意味:那條“新式街道”,早已不存在了,那個年輕人的店鋪自然也不存在了。面對時代和社會的變化,拋棄品質(zhì)之變,終究是走不遠的。
小說帶給讀者的,不是以告知的方式,而是感悟出的。而借助“假如”,無疑是感悟?qū)徝郎疃鹊闹匾侄巍?/p>
二、“假如格斯拉不是餓死”:從“說理期待”到藝術體悟
格斯拉兄弟的品質(zhì)因其死亡而更加熠熠發(fā)光,是死亡照亮了格斯拉兄弟卑微而不朽的人生??梢姡瑹o論是從其命運本身而言,還是從小說作者藝術匠心來說,死似乎是必然的事。問題是:為什么設置“餓死”這樣的結局,而不是“病死”等其他的方式?在一些課堂上,不少學生往往簡單地認為小說也是應該“說理”的,即符合“生活道理”的,“餓死”實在太夸張。
其實,我們可以根據(jù)文本信息,就“假如不是餓死”作一些推想:像他哥哥那樣“心里老是想不開”而死,身體虛弱而病死,交不起房租而被人趕出門郁郁而死……把這些設想與原文“餓死”進行比較,可以慢慢感悟到藝術的深度感染力。
首先,“死”不足以突出格斯拉的品質(zhì),“餓死”才能凸顯其人性的光芒。
很多學生都對作品安排一個哥哥不理解。其實,對于哥哥的死,格斯拉有他自己的看法:“他是個好人,他會做好靴子;但是他死掉了?!保ù嗽捒膳c年輕人對格斯拉的評價作比較)“他失掉了另外一間鋪面,心里老是想不開?!憋@然,他的哥哥不是“餓死”的,雖然身體虛弱,還有可能營養(yǎng)不良,但在格斯拉眼中是因“心里老是想不開”而死的。由此,我們可以讀見,格斯拉在其哥哥死后,雖有悲傷但并沒有一味地想不開而停止自己的工作。換言之,他后來之死,并不是因為“心里老是想不開”?!靶睦锵氩婚_”更多的是對前途、對環(huán)境的不滿或悲觀,“餓死”更多的是拋開這些想法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自己的路——“肯用最好的皮革,而且還在親自做”“一直做到最后的時刻”“所有的錢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這樣,“餓死”更能凸顯格斯拉的執(zhí)著、堅守和信仰。正如《山海經(jīng)》中的精衛(wèi)和夸父,《圣經(jīng)》中的先知和圣徒,他們的生命形態(tài)折射的是一種殉道者的人生。對于格斯拉來說,做靴子不是賺錢的途徑,甚至不是謀生的手段,而是一種虔誠的近乎宗教式的情懷寄托。與其說做靴子是他的職業(yè),不如說是他的宗教;與其說品質(zhì)是他的追求,不如說是他的信仰。
更不可忽略的是,小說的功用不是“說理”的,而是“感染”的,“餓死”更能激發(fā)人們內(nèi)心的憐憫與震撼。雖然學生沒有“餓死”的體驗,甚至連文中的“我”也感覺很是不解,在年輕人說到“好啦,這就是他的下場。照他的想法,你對他能有什么指望呢”時,也提出了“但是餓死——”這樣的疑問,但作者似乎與讀者的情感“作對”,讓讀者的情感、良知受到打擊,感到詫異,感到類似“不平”的痛苦——這便是小說重視感染的藝術安排。
深入一步賞析,《品質(zhì)》在結構上共有八次對話,前七次對話節(jié)奏似乎有點慢,甚至有的可有可無,似乎是有意地在“拉長”,給人總不見“結果”的感覺,這是一種藝術的延遲。在這“慢慢”的進程中,我們對格斯拉的品質(zhì)漸漸了解了,對其境遇也慢慢地關注起來:既擔憂他的不時之遇,又期待他的命運有所好轉(zhuǎn);既希望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對小人物、對傳統(tǒng)手藝有所關愛,又希望他自身有所改變。我們也漸漸地認同了“我”在對話中流露出的情感傾向。想不到,在第八組對話中,年輕人告訴“我”,也告訴讀者:格斯拉最終的結局是“餓死”!對“死”的結局已讓人難以接受,對“餓死”的結局就更感意外與震驚了。這樣,正是因為“餓死”,才使小說給讀者留下無盡的哀憐與思考空間,增強了悲劇力量。
三、“假如由‘我來敘述格斯拉的結局”:從“故事情結”到敘事分析
學生在閱讀小說時,自覺不自覺地有一種“故事情結”,關注的是小說寫了些什么事情,事情的經(jīng)過是怎樣的,但很少關注故事是如何講述的。而作為小說教學,只有關注如何講述,才能引領學生深度把握敘事的手法及其魅力。
正如教《祝?!泛苌儆腥岁P注祥林嫂“交了好運”的故事為什么要讓衛(wèi)老婆子來敘述一樣,教《品質(zhì)》也很少有人思考格斯拉的最后結局為什么要由年輕人來敘述?;蛟S有人會說“只有他們是知情人”,但從敘事的角度解讀,問題并沒有這樣簡單。
敘事分析,可以從“假如由‘我來敘述格斯拉的結局”開始:“我”會怎么講述?效果會有怎樣的變化呢?
學生可能有這樣的設想:“我”會說得更簡潔些,但缺乏一些具體細節(jié);“我”會說“后來再也沒有看見格斯拉,聽說他死了”之類轉(zhuǎn)述性的話,沒有現(xiàn)場感;如果“我”來說,年輕人對格斯拉的態(tài)度沒有了,也就沒有了與格斯拉形成對比的情形;如果由“我”來敘述格斯拉死亡的結局,腔調(diào)會變成遺憾而哀傷,遠不如緊跟時代潮流的年輕人之敘述來得客觀、真實;全文的對話似乎都比較“平”,“我”來敘述最后的故事,小說沒有波瀾,結尾也難有“意外”的震撼……
針對大家的假設,可以從敘述者、敘述視角、敘述結構、敘事效果等角度進行深入分析。
首先,年輕人的敘述,使其自身形象“活”了起來,并與格斯拉這一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口齒伶俐,能說會道,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世俗商人;他對格斯拉的誠信、負責和執(zhí)著有些不解、不屑,他肯定格斯拉的手藝,卻否定其表現(xiàn)出的職業(yè)操守,即使在說“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出比他更好的靴子”時,似乎還是在夸耀自身的“公道”。在這一人物的反襯下,格斯拉對事業(yè)的堅守和人性的燦爛便更加凸顯出來了。
同時,年輕人的話語及其整體形象印證了前面格斯拉說的“他們利用廣告而不靠工作”,透露出當時社會一般人的價值取向,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出格斯拉悲劇的社會原因。
更為重要的是,正如孫紹振先生在說到祥林嫂之死時說過的那樣:“重要的不是人物遭遇,而是人物在他人眼中錯位的觀感?!蹦贻p人視點的安排,使得他對格斯拉的不解、不屑等情感與“我”的同情、理解、憐憫、尊敬形成一種反差。無名無姓的年輕人所代表的看法在當時具有普遍性,而“我”所代表的情感與價值顯然有些“不合時宜”,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我”所持價值觀的不易與執(zhí)著的可貴。這種“不合時宜”的情感取向與格斯拉的精神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這樣看來,在格斯拉身上,寄托著“我”的某些追求與理想,被這個社會主流價值觀所不再認同的價值觀。這樣便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
另外,從敘事結構的角度來探究結尾年輕人的講述部分,也可以獲得深層的意味。敘事的結構包括由句子和句子、事件和事件之間的關系構成的順序、反差、間隔和比例。如上所述,年輕人的講述與前七次對話內(nèi)容形成了多重反差,使小說的情感和內(nèi)涵充滿張力。就是在比例上,前面“我”與格斯拉的七次對話,言語不多,但最后年輕人的講述有點滔滔不絕的意味,而“我”卻極少言語。這樣在年輕人與格斯拉、年輕人與“我”之間形成的反差,也極好地表現(xiàn)了人物不同的價值觀和情感取向。
綜上,“假如”雖是一種假設,卻可以引領學生設身處地地揣摩作品的意味,促進學生以更積極的思維狀態(tài)進入作品情境,又可以與文本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在體悟作品魅力的同時,輔以一定的理性探究,從而深入而全面地把握作品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