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嘉玲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100024)
民族音樂的研究對象及領域是極其廣闊的,遠不止傳統(tǒng)音樂的涵蓋范疇,更遠不止于大多數漢族學子眼界中的以漢文化為主的民族音樂部分。劉正維教授說:“民族音樂,是指按人群和地域分屬的各個不同民族自己創(chuàng)造的音樂藝術,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雹垡妱⒄S編著《民族民間音樂概論》,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他還將民族音樂以“五四”時期為節(jié)點,將民族音樂劃分為前后的傳統(tǒng)音樂和現代新音樂兩個部分。其中傳統(tǒng)音樂又包括分別以專業(yè)性創(chuàng)作和群眾集體業(yè)余創(chuàng)作為主的兩大分支,其后者又歸為“民間音樂”。而“民族音樂學”這個學科名稱是引自日本的,《日本國語大辭典》中對“民族音樂”詞條作如下記述:“民族音樂產生發(fā)展于某一民族中,由這一民族固有的樂器演奏,具有獨特的旋律、節(jié)拍、藝術性很高的音樂總稱?!雹俎D引自董維松《重提“民族音樂”及其學科名稱問題》,載《中國音樂》2008年第2期。在此,除了地域性、民族性的定義外,民族音樂又從音樂形態(tài)上被加以細化。綜合這類信息,筆者一直將民族音樂的概念和內涵初步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方面主要指的是由各個民族獨特的地域和歷史所形成的人文特色,也即民族性,這種由歷時和共時相互交錯、積淀而成的民族特色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是由音樂形態(tài)所賦予的屬性內容,包括具有民族特色的聲腔、旋律、節(jié)拍、樂器、演奏手法等等關乎音樂本體的音樂形態(tài)學方面的東西。簡單說,民族音樂是一種由音樂歷史和音樂地域相互接通而形成的具有一定藝術特色的文化事項。
而筆者在跟隨資深前輩的一趟新疆之行后,由于深刻體會了“新疆樂舞”的感染力,對“民族音樂”的概念及范疇的認識又有了一次震撼的提升,這種認知上的震撼與其平日的案頭認知截然不同,源自一種真切的理論結合實際的沖擊力。面對新疆之行中的種種音樂演藝,筆者內心交織著喜悅、遺憾和憂慮。喜悅來源于真切地感悟了民族音樂無邊無際的博大與渾厚;遺憾,多在于那種相遇恨晚的感慨;而憂慮則是因為聯想起不少音樂文化遺產的保護狀況,還有那些如同筆者一樣的音樂學子在面對“民族音樂”時大多只從案頭去了解的做法。
新疆位居我國西北邊陲,周邊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國接壤,是“絲綢之路”的重要部分,現今又是“亞歐大陸橋”的必經之地,是一個集聚許多民族(我國56個民族中的至少47個)的人文精粹于一體的、多元并存的文化高地。新疆得天獨厚的地域風貌和歷史淵源,注定了它會是一片不凡的音樂文化土壤。筆者此行更是親眼見證了新疆樂舞文化從高校到民間,在社會各階層中的傳播態(tài)勢。在此,筆者著重列出以下兩個感觸頗深的方面。
新疆人民的文化自信與自覺在如今這個“同化”趨勢撲面而來的時代,面對外來文化的強大沖擊,面對包括傳統(tǒng)藝術在內的商業(yè)化、產業(yè)化的傳播模式,傳承與創(chuàng)新無疑是應該被強調的。而在地大物博、人文多元化的我國國土上,必須堅持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保護好民族特色,才能讓文化發(fā)展在真正意義上做到“和而不同”,才能讓民族音樂“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揚光大,走向世界”(語出溫家寶同志致中國音樂學院成立四十周年的賀信)。②《音樂傳播》編輯部《中國民族音樂的文化自覺與價值引領——對我國著名音樂育家、民族音樂學家、中國音樂學院院長趙塔里木教授的專訪》,載《音樂傳播》2014年第2期。這就要說到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既是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基點和動力,又是其落腳點。這兩個互補的動力進程相輔相成,共同推動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與進步。
新疆的音樂文化所展現出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不只停留在案頭教學和舞臺演出的層面。筆者在參觀新疆師范學院音樂學院時,無論是從飯桌禮儀還是從課堂教學,還是從對音樂理論、詩歌文學的暢談,都強烈地感受到張歡院長及其所率師生從內心深處抒發(fā)出的對民族音樂文化的熱愛和追求,那種使命感及其堅毅的傳承精神,深深地打動著筆者和同行的同窗。誠然,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然而文化自覺是文化自信的踐行和體現,文化自信是文化自覺的動力和源泉,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張歡院長明確對筆者表示,維護新疆的繁榮與和諧,樂舞是應該有所貢獻也確實有所貢獻的。而關于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他認為在多元化視野下的傳承與傳播中要著重提高對“現代化的選擇能力”,其言行中皆是以民族音樂而自信,因民族音樂而自覺。該院教師重視民族的特別是新疆的實踐教學語境,潛心鉆研雙重樂感的理論與教學,其精神值得我們稱道。正如張歡院長在著作中所寫:“……今天,由于多民族的共生、共存、共榮,形成了其文化多樣性,那么,在這樣一個得天獨厚、具有厚重文化歷史的土地上,展開文化教育,除了國際政策性的宏觀干預和政府引導,我們必須還要有主動自覺的文化態(tài)度。”③張歡著《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走出高校,在鄉(xiāng)間地頭、市井民間之中,從服飾裝扮到餐飲文化,到處洋溢著由多元文化匯聚而成的獨特的新疆民族風情。在哈密,筆者有幸觀看了一場婚禮。舞臺上的表演雖然加上了現代化聲光電設備的輔助,但來自民族風情的獨特音樂韻味依然明顯。更值得注意的是舞臺下的風貌:孩童們沒有正襟危坐地觀看,而是隨著音樂“肆無忌憚”地舞蹈。而舞臺演藝結束后,新人的父母盛裝出席,隨即手舞足蹈在紅毯之上,全場來賓也跟著互動,從二樓的位置觀望,簡直就是一片歡騰。或許原初意義上的音樂就是這樣。據說,這樣歡慶的場面可以持續(xù)三天。這樣的主動性背后,“文化自信”或許是重要根源之一。新疆人民在音樂上的自信不僅表達在儀式中,也出現在其他的生活案例中:新疆的出租車上,絕大多數司機播放的都是新疆的歌曲,既包括流行歌曲,也有木卡姆音樂等,有的司機甚至對曲目可以隨口唱來。由此可見,新疆的木卡姆藝術不僅是在舞臺上表演,也切實存活在新疆人民的生活中,這種活態(tài)傳承與應用的背后無論有多少因素在推動,文化自信必當是其中最重要的。
歷史和地域賦予的民族包容性新疆的歷史淵源和地域特色注定了它是個多元性的文化高地。在這樣多民族交匯的地區(qū),各民族既能在一定程度上取得融合態(tài)勢,又能在融合之中以自己的民族特色自立。這里離不開其內在的民族包容性。筆者深感“多元一體”“和而不同”對藝術特色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因此忍不住結合此行見聞淺論一番新疆的民族包容性及其在音樂藝術上的表現。
藝術上的包容,是建立在理解、欣賞、體悟的基礎上的,也即蔡元培提倡的“兼容并包”,或張歡教授所言的“能動性包容”。①《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第47頁。而新疆民族音樂所帶有的這種包容性,正是源于其厚重的歷史和豐富多彩的地域文化。由歷史來看,“新疆”二字本意為“故土新歸”,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多宗教聚居并存之地。無論是吐魯番的交河故城還是塔什庫爾干河岸,都見證著新疆數萬年的歷史積淀。地理上,新疆位于我國西北邊陲、亞歐腹地。文化上,其成分包含華夏文化、西方文化、古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等。這些縱橫交錯的時空條件,注定了其必須具備多元性、包容性的潛質,且這種潛移默化的“民族包容性”是與生俱來的。
我國唐代的《十部樂》大多來自于西域,無論是立部伎還是坐部伎,大多是龜茲樂或者西涼樂,而盛唐的文化繁榮也正是源于包容性的文化視角:欣賞、開放、理解。今日新疆的樂舞文化,雖不全是唐代樂舞的風采,但應當與之有著一定層面上的異曲同工,因為二者都有著開闊的文化胸襟和自信的文化氣度,都有著經過多元藝術的交流碰撞渲染糅合出的盛貌。在筆者此行觀賞的諸多表演中,那種包容性是聽得出來的,當然,也離不開心靈的感悟。例如,在巴里坤的那場《家園》中,多民族的風情雜糅在一起,多元化的服飾、妝容、舞蹈、音樂、情感等彼此交織出一場精美的“多元一體”的文化盛宴。筆者想到,音樂是種抽象的情感語言,本就飽含著豐滿的包容性,而在接通本民族音樂傳統(tǒng)的基礎上去積極融合,最容易締造出富有生命力的音樂文化事象。
民族音樂是每個民族文化面貌的標識性縮影之一,積淀著民族的文化身份。也正是出于這炫彩多姿的民族音樂文化,人類世界中的音樂才富有經久不衰的魅力。面對當下西方音樂文化體系以及音樂產業(yè)化、工業(yè)化、市場化等藝術傳播潮流的沖擊,強調民族音樂的活態(tài)傳承與創(chuàng)新,對音樂藝術事業(yè)的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
活態(tài)傳承民族音樂文化,更有利于傳統(tǒng)音樂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筆者認為,“活態(tài)”的關鍵在于將傳統(tǒng)音樂文化應用到人民的生活中去,要與博物館、展覽館的儲存式傳承明顯不同。對音樂而言,應與人民的生活、情感聯系更加緊密。具體來說,活態(tài)傳承的方式可以有很多,例如儀式音樂的擴展運用、流行音樂的融合。這兩點在新疆的音樂生活中顯得尤為突出。新疆的流行音樂獨具地方特色,而且是實際地頻繁運用到日常生活中。無論是在餐廳飯館,還是在街頭巷尾,甚至是在公交車或出租車上,新疆人民普遍喜愛聽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流行歌曲。這些民族歌曲的內容大多是贊美新疆壯麗的風光、美麗的姑娘、善良的人民,雖然融入了大量的現代創(chuàng)作技巧,但還是飽含著濃郁的風格特征。除此之外,新疆音樂文化的活態(tài)傳承還體現在其婚喪禮儀和餐飲禮儀中:在運用音樂的同時,使用者還融入了更多的主動性、參與性或者說是人民性的東西,而不只是簡單地運用音樂去烘托氣氛、點到為止。無論是從運用的分量還是從對音樂的重視程度來看,新疆人民都擁有一種將歌舞視為生活必需的一部分的精神。
活態(tài)傳承民族音樂文化,不僅有利于民族文化更好地創(chuàng)新,還能夠強化民族文化的自覺自信,增強民族凝聚力。我國新疆的民族音樂文化之所以能夠在多元的傳播環(huán)境中以自身的鮮明特色佇立于世界音樂之林,很大程度上離不開其活態(tài)傳承與應用。這種傳承不僅依靠舞臺表演,更是依靠新疆人民那種由內而外的對它的喜愛。新疆與生俱來的樂舞土壤滋潤著新疆的音樂文化,而新疆人民由內而外的文化自覺與自信又將這片土壤一代代地灌溉和肥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