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浩

提 要 《伍子胥變文》中“監(jiān)監(jiān)”一詞，當是“婪婪”的記音，意思是奸詐，而不是明察或巧辯。語音關系上，“監(jiān)”當是“藍”的半邊讀音字，“藍”又為“婪”的借音字，變文用“監(jiān)監(jiān)”記錄“婪婪”的讀音。詞義上，“婪婪”有奸詐義，中古以來文獻用例很多。故事情節(jié)及用語上，《伍子胥變文》多與《吳越春秋》的相關記載對應，“監(jiān)監(jiān)”對應后者的“多詐”。

對于敦煌變文，前賢校釋備矣，其中尤以《敦煌變文集》《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變文集校議》《敦煌變文選注》《敦煌變文校注》等書影響較大。然而校書如掃落葉，前賢之見仍有可以繼續(xù)討論的余地。今結(jié)合傳世文獻，對《伍子胥變文》中的“監(jiān)監(jiān)”一詞，提出一點淺見，以就正于方家。

《伍子胥變文》：“吳王聞子胥此語，振睛努目，拍陛（髀）大嗔：‘老臣監(jiān)監(jiān)，兇咒我國！’”（16.9）①文中所引變文原文均據(jù)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在引文后用圓括號括注頁碼和起始的行數(shù)，其間以點號隔開。“監(jiān)監(jiān)”一詞，項楚（2006：122）釋為“過分明察，吹毛求疵”，于義未?。稽S征等（1997：58）以監(jiān)、察義近，而謂“‘監(jiān)監(jiān)’義即‘察察’，巧言善辯也”，亦恐失據(jù)。②《漢語大詞典》據(jù)《靈樞經(jīng)》用例，將“監(jiān)監(jiān)”釋為“明察”和“卓立不倚貌”二義（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等編，2001：7卷1451），后一義項同樣不適于《伍子胥變文》。竊以為此“監(jiān)監(jiān)”當為“婪婪”的記音?！墩f文·女部》：“婪，貪也。從女，林聲。杜林說：卜者黨相詐驗為婪?！薄都崱じ许崱罚骸袄?，一曰卜人詐告吉兇也?！被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貪婪”條注：“婪，卜人詐言征驗也?！辈啡嗽p告吉兇為“婪”，是“婪”字本有奸詐義，而“婪婪”亦可狀奸猾之態(tài)，正與變文用例相合。下面從三個方面加以說明。

首先，從語音關系上看，變文中的“監(jiān)”字當是“藍”字的半邊讀音字③形聲字半邊讀，指某些形聲字的讀音，與依據(jù)《切韻》音系的韻書反切和古今音變規(guī)律折合的讀音不合，而與其聲符或同聲符其他形聲字的讀音一致，這種現(xiàn)象是文字因素影響古今音變的結(jié)果。相關論著請參黎新第（1984：513-547）。，而“藍”“婪”音近借用，故可以“監(jiān)監(jiān)”記錄“婪婪”的讀音。似此變文用字“啃半邊”之例，又見《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一），文中描寫天龍鬼神競相前來聽法的情景：“修羅展臂楨雙眼，龍神降顋努兩眉。監(jiān)電似身呈忿怒，血盆如口震雄威?！保?63.10）同篇下文又云：“無限天龍眾，相催更又忙?！砩运{淀（靛），情田盡虎狼?！保?64.12）“監(jiān)電”即“藍淀（靛）”①徐震堮（1958）較早指出“‘監(jiān)電’疑是‘藍靛’之誤”，該說已為《敦煌變文校注》采納。。又，“藍”與“婪”中古音近可通。《廣韻》“藍”音魯甘切，來母平聲談韻，“婪”音盧含切，來母平聲覃韻，談韻與覃韻同用，傳世文獻中“婪尾”可以寫作“藍尾”。唐蘇鶚《蘇氏演義》卷下云：“今人以酒巡匝為婪尾。”唐人稱行酒一巡為“婪”，最在后飲者為“婪尾”?！袄肺病币辉~，宋人多用，而白居易詩卻作“藍尾”?！稓q日家宴戲示弟侄等兼呈張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歲盞后推藍尾酒，春盤先勸膠牙餳?！薄镀吣暝諏啤罚骸叭{尾酒，一楪膠牙餳?！薄断踩胄履曜栽仭罚骸袄线^占他藍尾酒，病余收得到頭身?！碧K軾亦襲用之。其《次韻劉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詩曰：“藍尾忽驚新火后，遨頭要及浣花前。”敦煌文獻與此相同，覃、談亦有代用例（參邵榮芬，2009：244-245），故變文中“婪”“藍”依例可通。由于以上兩方面的原因，變文中“藍”通作“婪”而寫作“監(jiān)”，以“監(jiān)監(jiān)”記錄“婪婪”的讀音，應是可能的。

其次，從詞義上看，“婪婪”有奸詐義，中古以來文獻用例頗多?！段倪x》卷五七西晉潘岳《馬汧督誄》：“婪婪群狄，豺虎競逐?！崩钌谱⒓匆墩f文》杜林說?！督鹗途帯肪硪哗柸茝垵鳌独钤忢灐罚骸袄防忿?，匿詐求和。重違修睦之言，用訐尋盟之約?！袢蚍磸停纯梢远诵糯??！庇帧度莆摹肪砹盘茀螠亍读锜熼w勛臣頌·李英公績》：“長蛇縱蠚，東據(jù)河洛。婪婪封豕，來濟同惡。……時維英公，亮我太宗。斬豕以鉞，取蛇于穴。群穢殄滅，乃定九鼎。”唐柳宗元《南霽云睢陽廟碑》：“婪婪群兇，害氣彌盛。長蛇封豕，踴躍不定。”《金石萃編補略》卷二唐邵說《文安郡王張公神道碑》：“婪婪巨猾,射天吠主。”《文苑英華》卷八九一唐丘降《常山郡王田緒神道碑》：“婪婪燕寇，嗇禍稱兵?！烫焱?，修鄰葉志。忠見于時，泰生于否。十萬奸兇，一敗涂地?！狈泊酥T例，“婪婪”修飾之對象，或是入侵之外族，如潘岳《誄》之“群狄”、張濛《頌》之“蕃虜”；或是爭權之叛將，如呂溫《頌》之竇建德，柳宗元《碑》、邵說《碑》之安史叛臣，丘降《碑》之割據(jù)邊鎮(zhèn)。文中“婪婪”者或“匿詐求和”“犬羊反復”，或“射天吠主”，肆其“奸兇”，奸詐之義，至為明確，亦足與“老臣監(jiān)監(jiān)”之例互相證發(fā)。

再次，從故事情節(jié)及用語上看，《伍子胥變文》多與《吳越春秋》的相關記載對應，“監(jiān)監(jiān)”對應后者的“多詐”。變文中的伍子胥故事并非直接來自正史，而是別有民間傳承遞嬗的途徑。如將《伍子胥變文》與《吳越春秋》的相關內(nèi)容加以比較，即可見出女子贈飯、漁父載渡、佯狂吳市、漁父之子救鄭、夫差問夢等情節(jié)早已流傳民間，而為《吳越春秋》收載，變文更加踵事而增繁。再以遣詞用字論，變文中漁父所言“兩賊相逢”（8.19），子胥初蒙女子饋食“三口便即停餐”（4.5），漁人之子待子胥以“鮑魚一雙，麥飯一謳（甌）”（13.7）等語，均與《吳越春秋》卷五中“漁父曰：‘今日兇兇，兩賊相逢’”（參見黃征等，1997：44）“子胥再餐而止”“（漁）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等語相應，襲用之跡，亦甚明顯。而“老臣監(jiān)監(jiān)，兇咒我國”兩句，對應的即應是《吳越春秋》中“老臣多詐，為吳妖孽”兩句?！秴窃酱呵铩分型鯇O駱為夫差解夢被殺，子胥雖不解夢，然亦有類似言行。比如，吳王于殿上見異常之象，子胥以國事直言勸諫，吳王怒斥“子言不祥”。后吳王與群臣宴飲，贊太宰噽之功與越王之忠，“子胥據(jù)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讒夫在側(cè)；政敗道壞，諂諛無極；邪說偽辭，以曲為直；舍讒攻忠，將滅吳國；宗廟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吳王大怒曰：‘老臣多詐，為吳妖孽。乃欲專權擅威，獨傾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計，無沮吳謀?！彼熨n子胥屬鏤之劍。夫差怒殺子胥，正以其言“沮吳”“不祥”?！袄铣级嘣p，為吳妖孽”，是謂子胥詐言吉兇災祥，假托天命以蠱惑人心，夫差以為有“專權擅威，獨傾吾國”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故《吳越春秋》與變文雖情節(jié)有異，意卻相當，“監(jiān)監(jiān)”當即“多詐”義。

綜上所述，《伍子胥變文》中的“監(jiān)監(jiān)”當是“婪婪”的記音，意思是奸詐，而不是明察或巧辯。既然“監(jiān)”字可記錄“婪”這個詞，則知《敦煌變文集》（659頁）校《無常經(jīng)講經(jīng)文》“更擬貪監(jiān)于自己”句的“監(jiān)”為“婪”，是正確的。有人讀“監(jiān)”為“懢”，或讀為“嚂”，單看似頗有理，從訓詁會通的角度，則可不必。

另外，《漢語大詞典》：“婪婪：貪得無厭貌?！段倪x·潘岳〈馬汧督誄〉》：‘婪婪群狄，豺虎競逐?！瘏蜗蜃ⅲ骸防罚澥⒚??！荨赌暇┞房偣軓埞怪俱憽罚骸损捓防?，橫目虎貙?！羼T桂芬《按察司金公墓志銘》：‘婪婪群兇，嫉公剝膚，蜂屯蟻聚，有億其徒。’”（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等編，2001： 4卷369）僅釋“婪婪”為“貪得無厭貌”，所引潘岳《馬汧督誄》、馮桂芬《按察司金公墓志銘》兩例，實皆奸詐義，漏收義項，舉例失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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