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提 要 傳世《金瓶梅詞話》的底本主體是聽錄而來的手寫本,字跡潦草,訛誤滿紙,而刻版寫樣者文化水平不高,對草書、俗字多有誤識,更增加了《詞話》文字的錯(cuò)謬,致使很多句子不知所云。雖經(jīng)眾多學(xué)者反復(fù)校釋,疑難之處仍然比比皆是。今摭取學(xué)人未能辨識或確認(rèn)的訛誤字加以解證,庶幾還原詞語,疏通文意,且見熟悉草書、俗字對解讀文獻(xiàn)之重要。
傳世《金瓶梅詞話》(下文簡稱《詞話》)的底本主體是聽錄而來的手寫本(參看楊琳,2016),字跡潦草,訛誤滿紙,而刻版寫樣者文化水平不高,對草書、俗字多有誤識,更增加了《詞話》文字的錯(cuò)謬,致使很多句子不知所云。雖經(jīng)眾多學(xué)者反復(fù)校釋,疑難之處仍然比比皆是。今摭取學(xué)人未能辨識或確認(rèn)的訛誤字加以解證,庶幾還原詞語,疏通文意,且見熟悉草書、俗字對解讀文獻(xiàn)之重要。
我做媒人實(shí)可能,全憑兩腿走殷勤。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diào)烈女心。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第七回)
梅節(jié)(2004:38):“‘可’崇本作‘自’,意改。應(yīng)為‘無’之音訛?!卑拙S國(2005:355):“實(shí)可,實(shí)在,確實(shí)。”王夕河(2012:34):“‘可’字同‘何’,古文中義與‘何’同。……‘可能’即‘何能’的意思,‘我做媒人實(shí)可能’也就是說:我做媒人有什么本事呢?在此有諷刺意味,也即實(shí)在是沒本事的意思?!惫庞小皩?shí)可”一詞。敦煌變文《歡喜國王緣》:“夫人容儀窈窕,玉貌輕盈,如春日之夭桃,類秋池之荷葉,盈盈素質(zhì),灼灼嬌姿,實(shí)可漫漫,偏稱王心?!笔Y禮鴻(2001:75):“‘實(shí)可’就(是)實(shí)在,‘可’是語助詞?!段鲙洝返谝槐镜诙郏骸倏捎幸蝗f聲長吁短嘆?!跫舅甲ⅲ骸倏杉瓷僖???桑o。元?jiǎng)〈死龢O多,如輕可、猛可、閑可、省可,皆是?!贝税拙S國之所據(jù)。但下句說“全憑兩腿走殷勤”,將“實(shí)可能”理解為實(shí)在能干,文意不順。改作“無”文意雖順,但說“無”音誤作“可”沒有道理。還有,這是一首七律,“可”處應(yīng)為仄聲,“無”為平聲,不合格律?!皩?shí)何能”的說法不僅文意難通,也不合律。
西門慶聽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fā)襯錢與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王婆說免了罷?!保ǖ诎嘶兀?/p>
這話說的是和尚們做完超度武大亡靈的法會(huì)后要回去了,齋主潘金蓮讓王婆給了他們襯錢(施舍給僧道的錢物),長老請潘金蓮從房中出來,他要表示感謝。接下來寫“婦人道:‘王婆說免了罷’”,這話不好理解。崇禎本將“王婆”改作“干娘”,那斷句應(yīng)該是這樣的:“婦人道:‘干娘,說免了罷?!币馑际桥私鹕徸屚跗湃﹂L老說“免了罷”,她自己不出面受謝。潘金蓮面稱王婆都是“干娘”,從未直呼“王婆”,所以崇禎本的修改可以講得通,但不好解釋“干娘”何以錯(cuò)成了“王婆”。我們認(rèn)為“道”很可能為“向”之形誤?!捌ァ碧祁佋獙O《干祿字書·入聲》作,“匝”敦煌文獻(xiàn)P.2319作,可為參證?!对~話》原文應(yīng)為:“婦人向王婆說:‘免了罷?!遍L老的話是王婆來屋內(nèi)轉(zhuǎn)告潘金蓮的,所以“婦人向王婆說”。第七回:“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先坐一坐。’”第三十回:“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yīng)承我否?’”此其文例。
武二道告稟相公道:“這多是實(shí)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保ǖ诰呕兀?/p>
梅節(jié)(2004:50):“道這多是實(shí)情,‘道’字崇本無,當(dāng)是‘這’字之訛衍?!蓖跸樱?012:46):“本段中的第一個(gè)‘道’字應(yīng)是‘倒’的借音字?!焙笫琅庞”緦⒌诙€(gè)“道”字刪除。竊謂各家處理未見合理?!拔涠馈敝暗馈碑?dāng)為“迺”之形誤,“迺”即“乃”之異體。第一百回:“(月娘)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p>
檢驗(yàn)李外傳身尸,填寫尸單格目。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shí)斗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第十回)
“索討分錢不均”各家沒有校說,然文意不通。武松與李外傳從無“分錢”之事,“索討分錢不均”也不成話。按:“分”《詞話》抄本當(dāng)是作“介”,“介”“分”草書形似,文獻(xiàn)中常有混同。如《莊子·雜篇·漁父》:“遠(yuǎn)哉,其分于道也?!薄胺帧弊轴屛模骸叭缱?。本又作介,音界?!北蔽横B道元《水經(jīng)注》卷十五《伊水》:“其山分立豐上,單秀孤峙?!泵髦熘\?箋:“分,一作介?!薄对~話》中“介”又音借為“借”?!熬痹?dāng)作“與”(“與”的俗字),“與”訛誤為“勻”,“勻”“均”同義,故替換為“均”。下面清河縣呈報(bào)東平府的公文中說:“(武松)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斗毆,互相不伏,揪打踢撞,傷重當(dāng)時(shí)身死?!笨膳c此段文字相印證。“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介(借)錢不與”是說李外傳確實(shí)是因武松找他索要借的錢而不給,便打斗起來,撞跌身死。
賊餳奴,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第十一回)
賊餳奴,崇禎本因不明其義而改作“賊奴才”。學(xué)者校釋各執(zhí)一詞。
張惠英(1992:60-61):“賊餳奴,即罵人懶惰、怠工,猶如今語‘磨洋工’。……‘餳’從‘易’(琳按:應(yīng)為昜)旁,讀同‘陽’,和‘烊’音義都合。十一回‘賊餳奴’的‘餳’,就是‘磨洋工、懶洋洋’的‘洋’。崇明話形容人做事不抓緊,叫做‘洋帶帶’?!都本推罚骸畻椥庸祥︹田嶐h’,唐顏師古注‘餳之為言洋也’。這是聲訓(xùn)法,就是‘餳、洋’同音。所以,《金瓶梅》的‘餳’當(dāng)讀 yánɡ?!卑拙S國等(1995:312):“賊餳奴,罵人的話。形容人黏滯拖沓。餳:糖稀,飴糖?!泵饭?jié)(2004:58):“‘餳奴’未聞,疑為‘淫婦’之音誤?!秉S霖等(2004:1575):“賊餳(xínɡ形)奴:餳,面發(fā)酵謂之餳,引申為性動(dòng)情發(fā)。此罵秋菊為發(fā)情的奴才、浪奴才?!?/p>
解釋雖多,但都只是猜測牽附,不足取信。作為一種稱謂性的詈語,應(yīng)該具有廣泛的社會(huì)性,而“賊餳奴”在古今典籍中僅此一見,這不正常。竊謂“餳”當(dāng)是“狗”之形誤,理由有三。
其二,“賊狗奴”是明代常見的詈語。例如:
燾孫大罵曰:“賊狗奴,我天子諸生,受國名爵,義當(dāng)死報(bào)國,死,吾所也,寧得以女予賊求活耶?”(明王袆《王忠文公集》卷二十一《劉燾孫傳》)
我守四十年老寡婦也,賊狗奴敢爾耶?(明熊相《(正德)瑞州府志》卷十《貞節(jié)》)
環(huán)厲聲罵曰:“賊狗奴,我為國家臣,恨不斬汝萬段以報(bào)國。”(明過庭訓(xùn)《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七《孔環(huán)》)
董昌聞知朝廷累加錢镠官爵,心中大怒,罵道:“賊狗奴,敢賣吾得官耶?”(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卷二十一)
玉姐大罵:“你這些賊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
其三,“賊狗×”是《詞話》中常用的罵人話,如“賊狗肉”(第二十五回)、“賊狗材”(第四十五回)、“賊狗胎”(第六十三回)、“賊狗囚”(第六十四回)、“賊狗掇腿的奴才”(第六十七回)、“賊狗男女”(第九十九回)等。
由此來看,“ 賊餳奴”為“賊狗奴”之誤的觀點(diǎn)應(yīng)能成立。
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bào),惹的走來平白把恁一場兒。(第十一回)
“把恁一場兒”各注本無注?!绊ヒ粓觥敝^那(這)樣一場。如第二十八回:“正經(jīng)俺每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gè)心兒?!背绲澅镜谖迨寤兀骸霸履锏溃骸慵仍谠奂翼ヒ粓?,有些事兒,不與你處處,卻為著甚么來?’”照此理解,“平白把恁一場兒”句子殘缺。崇禎本改“把”作“地”,可從。“把”為“地”之形誤。
拉些兒不曾打起來。(第十一回)
“拉”崇禎本改作“險(xiǎn)”。陸澹安(1964:319):“拉些兒,險(xiǎn)些兒?!睆堖h(yuǎn)芬(1984:118):“拉些兒,差一點(diǎn)兒?!倍嘉刺帷袄睘楹瘟x。白維國等(1995:316):“拉些兒,差一點(diǎn)兒。拉:欠?!曛赶嗖??!闭J(rèn)為“拉”有相差義,但未見所據(jù),無從取信。“拉些兒”的說法不見于其他文獻(xiàn),當(dāng)有訛誤。這種語境下《詞話》中常說“險(xiǎn)些”。第二十回:“西門慶聽了,心中越怒,險(xiǎn)些不曾把李老媽媽打起來?!钡谖寤兀骸翱粗抛有《巧现灰活^撞將去,險(xiǎn)些兒不跌倒?!钡诙寤兀骸霸鐣r(shí)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xiǎn)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第三十回:“一步一跌走來觀看,不防黑影里被臺基險(xiǎn)些不曾絆了一交?!钡谖迨嘶兀骸鞍咽种灰煌?,險(xiǎn)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钡诎耸兀骸半U(xiǎn)些不大棍無情打折我腰?!辈輹半U(xiǎn)”字作(晉索靖)(唐孫過庭),拉字作(唐歐陽詢),字形相近,所以“險(xiǎn)”被文化水平不高的抄手誤認(rèn)作“拉”。
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钡绞切渲腥〕龊菇恚B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第十一回)
“到是”各注本無注,其義難通。今謂“到”當(dāng)為“於”之形誤。“於”草書作(宋米芾)、(明祝允明),“到”草書作(宋米芾),字形相近,文化水平不高的抄書者容易誤識。第十八回:“於是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钡谖迨呕兀骸办妒切渲腥〕鲆话悴韫鸹瀮?,遞與他?!笨蔀閰⒆C。
又第十二回:“應(yīng)伯爵插口道:‘……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咱大家吃。’到是這四五個(gè)闝客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庇郑骸澳菋D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到是真?zhèn)€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婦人道:‘你分付奴知道了?!绞遣鍫T也似與西門慶磕了四個(gè)頭,方才安座兒在旁陪坐飲酒?!背绲澅緞h改為“又與西門慶磕了四個(gè)頭”,后世排印本或校作“倒”,均非是,“到”都是“於”之形誤。
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回文邉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第十二回)
“邉”為何義,無人校釋。崇禎本刪去“邉”字。此當(dāng)是“詩”之形誤,“邉”一般作“邊”,草書中或作(宋張即之),在與下文連書的情況下,與“詩”形近,故誤作“邊”,再改換為“邉”。
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舍下第五個(gè)小妾頭寄,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jì)較,再無別故。(第十二回)
“頭寄”崇禎本改作“寄來”,后世排印本大多校改為“投寄”?!巴都摹薄稘h語大詞典》釋為“付郵寄出”,托熟人捎帶一般不說“投寄”。白維國(2005:391)“帖子”條下舉例作:“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舍下第五個(gè)小妾頭,寄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jì)較?!绷硇袛嗑?,然典籍未見有“小妾頭”之稱。今謂“頭”(頭)當(dāng)為“所”之形誤。草書中“所”字作(晉王羲之)(晉王獻(xiàn)之),“頭”字作(明歸莊)(清李鶴錄),形體相近。
這個(gè)搶風(fēng)膀臂,如經(jīng)年未見酒和肴。那個(gè)連二快子,成歲不逢筵與席。(第十二回)
“連二快子”難以理解。白維國(2005:235):“連二,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地。”“不斷地筷子”顯然不辭。王夕河(2012:59):“‘二’字,崇本、張竹坡本徑改作‘三’,梅節(jié)本也從之改,實(shí)非。其實(shí)‘連二快子’并不誤,‘連二快子’即同‘連了快子’,‘二’乃‘了’的山東方音借字?!薄斑B三筷子”也不通,音借說也很牽強(qiáng)。這段文辭采用賦的形式,語句兩兩對仗,“了”是無法與“風(fēng)”相對的。欲明“二”義,須先正“風(fēng)”義?!稘h語大詞典》中“搶風(fēng)”有逆風(fēng)、頂風(fēng)、擋風(fēng)等義,用在這里也都講不通。白維國(2005:307):“搶風(fēng),形容動(dòng)作快?!闭沾私忉?,無論“搶風(fēng)”是形容詞還是副詞,“這個(gè)搶風(fēng)膀臂”都不成話。竊謂“風(fēng)”當(dāng)為“伸”之音誤。①聽錄之誤,《詞話》中此類錯(cuò)誤不少?!对~話》中前后鼻音時(shí)有混同。如第六十一回“連身響喨”,“身”為“聲”之誤;第七十四回“何人似你念經(jīng)剛”,“經(jīng)”為“金”之誤;第七十七回“俺每都到苗親家住了兩日”,“親”為“青”之誤?!皳屔彀虮邸敝^搶著伸手吃菜?!帮L(fēng)”義既明,則與此相對之“二”當(dāng)為“出”之訛誤?!俺觥笔謱戵w作(宋米芾)、(元鮮于樞)等形,在與上下文連書的情況下容易被誤認(rèn)作“二”?!斑B出快子”與“搶伸膀臂”對仗工整。
是那個(gè)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見你常時(shí)進(jìn)奴這屋里來歇,非都?xì)獠粦崱#ǖ谑兀?/p>
梅節(jié)(2004:63):“‘非’上崇本有‘無’字。‘非’應(yīng)為‘他’之誤。‘他’實(shí)指李嬌兒、孫雪娥;‘無非’則為推測之辭。”王夕河(2012:62):“山東方言中‘都’、‘得’二字同聲且音近,故‘都’可作為‘得’的借音字,義也同‘得’?!嵌?xì)獠粦崱赐堑脷獠粦崱?。再者,‘非都?xì)獠粦崱挚勺鳌堑枚細(xì)獠粦崱氖≌Z,也即全都?xì)獠粦嵉囊馑??!敝T說均不可取。下文潘金蓮對西門慶說:“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去的多,都?xì)獠粦?,背地里架舌頭?!币舱f“都?xì)獠粦崱薄8`謂“非”為“臥”之形誤?!芭P”字草書作(宋蘇軾)、(宋米芾),與“非”形近,故被轉(zhuǎn)抄者誤認(rèn)。原文應(yīng)為:“見你常時(shí)進(jìn)奴這屋里來歇臥,都?xì)獠粦崱!钡谑幕兀骸巴硐屠牙岩惶幮P?!钡诎耸嘶兀骸笆貍浜貌幌菜咳罩辉谒坷镄P?!笨蔀樽糇C。
好成楫的奴才也不枉說的,行一個(gè)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繤(纂)一篇舌頭。(第十二回)
梅節(jié)(2004:63):“‘楫’崇本作‘材’,意改?!瘧?yīng)為‘器’之音訛。”白維國(2005:50):“成楫,成濟(jì);有用?!闭J(rèn)為“楫”是“濟(jì)”的音借。諸說均不可取。“楫”當(dāng)為“樣”之訛誤。“咠”上之“口”草書中常寫作“丷”,如“揖”字作(明唐寅)(明祝允明),“楫”字作(徐伯清),故“楫”“樣”形近致誤。“好成樣”義為好樣的。如第七十五回:“你會(huì)曉的甚么好成樣的套數(shù)唱,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钡谄呤兀骸霸履锏溃骸趺春贸蓸拥睦掀?,由他死便死了罷?!薄昂贸蓸拥呐乓膊煌髡f的”是說如果是一個(gè)好樣的奴才,說我跟他私通還有的一說。
你教人有剌眼兒看得上你。(第十二回)
典籍中常見“刺眼”的說法,未見“剌眼”的說法,無論是“剌眼”還是“刺眼”,這里都講不通。崇禎本改“剌”為“那”,當(dāng)是視為音誤,恐不可取。若是“那”,后面還得有“個(gè)”“一個(gè)”這樣的數(shù)量詞,“那眼”直接組合不自然。如《紅樓夢》第三十五回:“教我那一個(gè)眼睛看的上!”《詞話》中常用的說法是“半個(gè)眼兒”。第二十一回:“月娘罵道:‘好個(gè)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gè)眼兒看的上你。’”第四十六回:“你教我半個(gè)眼兒看的上。”從《詞話》文例來看,疑有抄本將連書的“半個(gè)”誤認(rèn)作“束”,后來的轉(zhuǎn)抄者見“束”字不通,便改為“剌”,畢竟語言中有“刺眼”的說法,“剌”可以說是“刺”的俗字,二字典籍中時(shí)常混同。
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答里來家,非嫂子躭心,顯的在下干事不的了。(第十三回)
王夕河(2012:66):“崇本在‘非’后加‘獨(dú)’字,不必?!巧┳訐?dān)心’即不用嫂子擔(dān)心或省得嫂子擔(dān)心的意思?!蓖跽f牽強(qiáng),“非”并無“不用”“省得”之義。疑“非”為“怕”之形誤?!芭隆弊植輹鳎ㄋ乌w構(gòu))、(明文彭),與“非”形近。下文中西門慶說:“若是我在那里,有個(gè)不權(quán)促哥哥早來家的,恐怕嫂子憂心。”可為佐證。
今日只當(dāng)丟出事來,才是個(gè)了手。(第十四回)
梅節(jié)(2004:70):“‘丟’張本改‘弄’?!辈簧賹W(xué)者直接釋“丟”為弄。張鴻魁(1999:124):“丟,弄,造成不好結(jié)果的行為或變化?!卑拙S國(2005:99):“丟,弄;搞?!?/p>
“丟”字大約出現(xiàn)于宋代,是扔的意思。宋沈孟柈《錢塘湖隱濟(jì)顛禪師語錄》:“太尉趕出去,將疏簿去還他。濟(jì)公拿起,又丟入去,一徑奔走?!彼位酆椤吨亲C傳》:“升天底事須對眾揚(yáng)卻,十成底事對眾丟卻,擲地作金聲。”“丟”為“投”之音轉(zhuǎn)。章炳麟《新方言·釋言第二》:“《說文》:‘投,擿也?!群钋校駷槎『钋?。俗書作丟。又《說文》:‘盩,引擊也。’張流切。古音無舌上,盩正作丁流切,故今語自遠(yuǎn)引而擊之亦曰盩,俗亦作丟。山東、遼東謂搒掠捶擊曰盩,乃正作張流切,而稍變?yōu)槿ヂ??!?/p>
丟棄義似與弄義無關(guān)?!稘h語大詞典》:“丟,施展,使出?!段饔斡洝返谌兀骸顷衅咔Ф俳镏亍N蚩找娏?,跑近前接在手中,丟幾個(gè)架子,撒兩個(gè)解數(shù)?!贝恕皝G”雖然可以籠統(tǒng)理解為使弄,但聯(lián)系下句“撒”來看,實(shí)際還是拋出的意思,跟小說中常說的“丟個(gè)破綻”之丟同義,所以釋“丟”為弄難以成立?!对~話》第六十二回:“西門慶道:‘這兩日較好些。告訴身上痩的通不相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迸c后一句相似的文例又見第七十五回:“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钡诎耸兀骸鞍寻衬飪簝蓚€(gè)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這步田地。”比照來看,“丟”應(yīng)為“弄”之形誤。“弄”手寫體中下部構(gòu)件“廾”或作“大”,如(明王寵)(明陳淳),與“丟”形近。
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的對李瓶兒還請的大街坊胡太醫(yī)來看,后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第十四回)
一般是這樣斷句。個(gè)別人以“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的”為一讀。王夕河(2012:75):“本段各本所斷不一。別本多從‘的對’連句,且認(rèn)為‘的對’為‘初時(shí)’之誤,斷作‘初時(shí)李瓶兒還請大街坊胡太醫(yī)來看’,不從?!筒辉饋淼摹赐筒辉饋碇摹c‘著’同義。‘對李瓶兒’乃是‘對李瓶兒說’的省語,此處有懇求李瓶兒的意思。故不從別本改。”省略說無據(jù),而且文意也不順?!暗膶Α迸c下文“后來”呼應(yīng),“初時(shí)”形誤說確不可易。草書“初”作(明王寵),與“的”形近;“時(shí)”作(明宋克),與“對”的簡體“對”形近;故二字致誤。第十一回:“比對我當(dāng)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泵饭?jié)(2004:59):“‘對’崇本作‘如’,意改。‘對’應(yīng)為‘時(shí)’之誤。本書底本大量用俗書簡體,‘對’‘時(shí)’形近致誤。……‘比時(shí)’代‘比是’,意為既然是,本書常語。”白維國(2005:22):“比對,連詞,相當(dāng)于‘既然’?!卑础氨葘Α蔽匆娪屑热涣x,應(yīng)以梅說為是。《詞話》中既然義“比是”的用例如第十二回:“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贝死氨仁恰迸c“不消”對應(yīng),與“比對”例相同。又第十五回:“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咱何不往里邊望望李桂姐去?!钡谄呤寤兀骸氨仁悄阌许バ詺猓辉摮鰜硗思仪笠率??!笨梢姟氨葘Α币矠椤氨葧r(shí)”之誤,“時(shí)”又為“是”之音借。
月娘道:“今日說道(到),若道(到)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gè)也不少老,與二娘祝壽去?!保ǖ谑幕兀?/p>
“老”介休本校改涂點(diǎn)表示刪除。崇禎本改作“來”。王夕河(2012:77):“在山東方言中,‘了’字作助詞時(shí)常讀‘老’音,如‘去了’、‘來了’、‘少了’、‘多了’等,其中的‘了’字山東方言就常讀作‘老’音。故此段中的‘一個(gè)也不少老’即指‘一個(gè)也不少了’,也就是一個(gè)也不缺的意思。……《金瓶梅詞話》中山東方音借字甚多,由此例也可見,不懂山東方音造成的斷句之誤,實(shí)在誤導(dǎo)讀者不淺。”
對傳世文本中難以理解的字詞如能做出合理解釋,不可視為衍文,故刪除“來”字不可取?!袄稀薄皝怼弊中螀^(qū)別明顯,“老”不大可能是“來”之形誤,崇禎本屬于臆改。王夕河動(dòng)輒拿今天的山東方音作解,率多師心之見,殊不知四百年間方言的讀音和詞匯都是有變化的。我們認(rèn)為“老”為“者”之形誤?!罢摺痹诮自捴杏斜硎酒硎拐Z氣的用法。如元馬致遠(yuǎn)《江州司馬青衫淚》第三折:“左右,快攜酒肴來者?!泵鲄浅卸鳌段饔斡洝返谖迨兀骸靶姓呓械溃骸疂娔С鰜?,與老孫打者。’”《詞話》第一回:“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者,奴這里專候?!薄鞍虫⒚靡粋€(gè)也不少者”是月娘對身邊的潘金蓮等人的指示,意為一個(gè)也不能少,表示的正是祈使語氣。這種用法《詞話》中多寫作“著”。如第三十一回:“打的書童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發(fā)著!’”第四十五回:“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唱一套兒且與我聽聽著?!钡诹呋兀骸盎诺膵D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且不要叫他進(jìn)來,等我出去著!’”“者”“著”音同互通?!对~話》第十一回:“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撦,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薄按笞謺摺敝^大字寫著。
李瓶兒客位內(nèi)設(shè)四張卓席,叫了兩個(gè)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凢酒過五巡,食割三道。(第十五回)
一般都如此斷句?!皠F”為“凡”之俗字,此處不合適。梅節(jié)(2004:76):“‘凡’應(yīng)為‘幾’之形誤,‘幾’又為‘及’之音誤?!贝苏f非是。“凢”當(dāng)為“兒”之形誤,屬上讀。第十四回:“你來家該擺席酒兒?!钡诙换兀骸鞍趁亢鷣y置了杯水酒兒?!苯云湮睦?/p>
搭伏定樓窗下觀看。(第十五回)
崇禎本刪“下”字。梅節(jié)(2004:76):“‘下’上館硃增‘往’字。”后世點(diǎn)校本多在“下”前補(bǔ)“往”。按:補(bǔ)“往”無謂,刪“下”亦非,“下”當(dāng)是“子”之形誤?!稇?zhàn)國策》卷三《秦一》:“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百萬?!彼熙U彪注:“子,元作下?!碧祈n愈《東雅堂昌黎集注》卷四十《請上尊號表》:“臣子之誠,闕而不奏?!彼瘟维撝凶ⅲ骸白踊蜃飨隆!薄对~話》下文云:“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gè)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型(望)下人觀看?!笨蔀槊髯C。
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gè)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型下人觀看。(第十五回)
“型”字不通。梅節(jié)(2004:76):“‘型’崇本作‘往’,無‘人’字。劉改‘型’為‘望’,白卜改‘憑’?!汀瘧?yīng)為‘引’音近之誤。以下金蓮種種動(dòng)作,均為吸引下面的人注目?!睂ⅰ靶汀备臑椤巴薄皯{”“引”均不合理?!巴薄靶汀毙我粝噙h(yuǎn),無由致誤?!皯{”文意不通,毋庸置辯?!耙币参囊馕粗C,此話的主語是“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gè)唱的”,而想招引樓下人注意的只是潘金蓮。此外,將“下人”理解為樓下面的人也未妥帖?!靶汀睘椤巴敝握`說可從。第十九回:“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蛾都在翫花樓望下觀看?!钡谖迨兀骸懊嫌駱潜闩c李嬌兒、大姐、孫雪娥都往翫花樓上去,憑欄桿望下著(看)?!贝似湮睦?。“人”當(dāng)為草書“觀”字的左上部構(gòu)件,被誤認(rèn)作單字。草書“觀”字或作(宋趙佶)(元趙孟頫),頂部即像“人”字。
瑠璃瓶光單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閬苑。(第十五回)
白維國等(1995:426)將“光單”改作“輝”。梅節(jié)(2004:76):“‘光單’崇本作‘映’,意改?!狻瘧?yīng)為‘見’(現(xiàn))之訛,‘單’為‘美’之訛衍?!敝T說或字形相遠(yuǎn),或文意未安,均不合理。竊謂“光單”原本當(dāng)作“殫”。“殫”與“并”(梅節(jié)謂“呈”之形誤,非是)對文,義為極盡。訛誤之由,或“殫”字誤分為“光單”;或音借作“”,再誤分為“光單”。金邢準(zhǔn)《新修累音引證群籍玉篇》(金刻本)卷二十九《單部》:“,音單?!苯痦n孝彥、韓道昭《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海》(明成化丁亥重刊本)卷十二《禪母第三十·單部》:“,音丹?!薄啊薄皻棥蓖簟1容^來看,“”字罕見,音借的可能性小于“殫”字的誤分。
走到下邊,比了酒飯,帶馬出門。(第十六回)
“比”崇禎本改作“吃”。白維國(2005:22):“比,本指匙(字作‘匕’),引申為吃。”此說牽強(qiáng)。劉敬林(2008:71):“此‘比’是‘畢’的記音字,‘畢’即完,結(jié)束?!攘司骑垺恰援吜司骑垺≌f?!薄对~話》中無單用“畢”表示吃畢的例句,一般說“吃了酒飯”。第十二回:“那小廝吃了酒飯,復(fù)走來上邊伺候?!钡谌兀骸俺粤司骑垼念^去了。”第七十一回:“不由分說,就打發(fā)玳安并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徑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去了?!薄氨取笔謱戵w作(宋蔡襄),與“吃”形近,故應(yīng)為“吃”之形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