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禾
1
好幾個夜晚,春秀總覺得叢林里有動靜,心就有些不踏實。吃過晚飯,她急匆匆爬上三穗坡,山羊們已經(jīng)自己回到了圈里,一只都沒少,她的心才稍微放寬些。
三穗坡,三面環(huán)水,一面臨崖。瓊水河流到這里,似乎還有些眷戀,繞了個大灣才依依離去。過去,山下是一大片良田。聽老人們說,有一年,稻田里出現(xiàn)一株禾苗抽出三線穗子,大家認(rèn)為是吉兆,遂將本來叫團(tuán)團(tuán)坡的地改稱為三穗坡。后來,春夏季節(jié),上游漲水,泥砂淤積抬高了河床,洪水不斷沖刷岸灘,向山腳移動,沖走了肥泥,留下一河的白石子,曾經(jīng)“一禾生三穗”的稻田再也無法耕種,被撂荒在那里。寨子上的人沒有良田耕種,不得不舉寨遷往瓊水河上游,于是三穗坡便遠(yuǎn)離了老木村,越來越不被人們提起。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岸灘上砂石之間長出了一些矮荊棘和雜草,也沒有人去理會它們。
一個人悄悄在三穗坡放養(yǎng)山羊,春秀不想讓人知道。農(nóng)村的季節(jié),春播秋收,除草施肥,按農(nóng)時作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人看出她有什么不一樣。斷黑的時候,她才一個人像做賊似的,悄悄溜出村子,爬上三穗坡,與她的山羊為伴。有幾日后半夜,與她作伴的黃狗總是不安地叫喚,她想是不是有人打山羊的主意?她不敢入睡,爬起來燃一堆火,把黃狗招呼到身邊,撫摸它的頭,安撫著它。黃狗一般不會亂叫,它一定是覺察到了什么?
春秀對狗說,阿黃,阿黃,你是不是看見什么了?別怕,現(xiàn)在你是咱們家的男人,要勇敢,有強(qiáng)盜來,狠狠地咬他。還有我呢,我有柴刀,有鋼釬,我用柴刀劈死他,用鋼釬戳死他。
黃狗得了主人的鼓勵,用頭摩挲著春秀的腿,并用舌頭舔她的手,尾巴使勁地?fù)u擺,嘴里低低地哼著,好像領(lǐng)會了主人的意思,然后又沖著昏暗的林子深處高高低低地叫兩聲。
春秀越過黃狗的頭看過去,什么也沒有,只有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山頭,樹影綽綽,遠(yuǎn)處黑洞洞的。過了好一會兒,黃狗不再叫喚了,然后依在春秀腳下,慢慢安靜下來。眼前的火苗舔食著柴草,跳動著,火堆里發(fā)出噼噼叭叭的聲響。春秀已無睡意,她在想一個人。
春秀想念的人,是興旺,她的男人。
興旺在哪里呢,春秀不知道,她最遠(yuǎn)只到過鎮(zhèn)里,是去郵政所打聽他的信息。去幾次就失望了,她只想著他哪天會找著路回來。于是,她隔三差五爬上屋后最高的山坡,巴望著出村的路。她眼睛都看痛了,連一只飛進(jìn)來的鳥都沒有,看久了,小路變成了一根快爛掉的繩索,模糊在淚水里。
回想起來,他們新婚才半年,兩個人就分開了。
興旺離家打工,是為了償還結(jié)婚還有母親生病欠下的外債。那晚,春秀把結(jié)婚用的紅綢子撕成兩綹,一綹系在他的褲腰上,一綹留給自己。說紅綢子就是她,看見它就要想著她,想著肚子里他們的寶寶,想著回家。興旺第一次出遠(yuǎn)門,她難過,不舍,甚至擔(dān)心。男人為了這個家非走不可,她的理智在糾結(jié)中占了上風(fēng),她讓他放心地走,她一定會替他照顧好婆婆,照顧好快要到來的寶寶,等他回家。
興旺前腳剛走,債主就來了。
張老寶披件花格子襯衫,蓄長頭發(fā),嘴上叨著半截香煙。他一進(jìn)院子,就將臉湊到春秀胸前。她一臉窘迫,被逼退兩步,要拿凳子給他坐。他猛抽了一口,吐了個煙圈到她臉上,眼睛死死盯著她圓潤的胸部,壞笑著說,弟媳啊,一個人在家悶得慌不?要不要哥陪你說說話?春秀知道張老寶是哪號人,連個孕婦都不會放過的,只是迫于欠人錢財,也不好跟他急。就說,寶哥,請你寬限到年底,興旺打工得錢,一定先還了你。張老寶企圖繼續(xù)調(diào)戲春秀,突然聽見春秀婆婆在里屋咳嗽,便不好再放肆下去了。立即嘻皮笑臉地說,啊呵,春秀,不忙還,不忙的。啊哈,你忙你忙,我下次再來。后來,張老寶有空就來騷擾春秀,都因她婆婆在家而不得逞。張老寶就把淫邪的目光放到野外。那是春秀生下女兒妞妞三個月后。一天傍晚,眼看就要下雨了,天氣悶熱,在野外的玉米地里,春秀想趁雨水落下來之前把最后一綹草除完。她顧不了濕熱,一個勁地埋頭鏟草。剛生完孩子的雙乳豐滿而有彈性,半透明地緊沾著濕透的短衫有節(jié)奏地抖動。這一幕全被不遠(yuǎn)處一雙淫邪的眼睛盯著。旁邊的林子被風(fēng)猛掀一陣,風(fēng)的波浪進(jìn)一步推向玉米地,一人來高的玉米桿統(tǒng)一傾斜,而后又直立起來,反復(fù)幾次,電光劃過黑暗的上空,大雨傾盆而下。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力量將春秀拖出玉米地,黑影試圖將她按在草地上,春秀慌亂地使勁地踢著,上面的人啊一聲叫喚著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春秀趁機(jī)坐起來,借著閃電的光芒,她看見,張老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從背上抓住脖子,又被一記重拳打翻在地……
那以后,張老寶不敢輕易對春秀下手,他將春秀家僅有的一頭耕牛牽走了。還惡狠狠地說,這牛啊,拉去還得花成本養(yǎng)著,值不了那些錢,最多抵幾個利息。沒過幾天,張老寶又把春秀養(yǎng)來下蛋的幾只母雞也捉走了。這下,家里空蕩蕩的,春秀忍不住在屋外墻根嚶嚶抽泣起來。她盡量壓低聲音,不想讓屋里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知道??墒?,老人家哪有不知道的,她把春秀叫到床前說,秀啊,你就哭出來吧,都是我們這個家害了你,興旺他爹死前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留下,倒留下我這個累贅,還受那挨千刀的張老寶欺侮。興旺這一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妞妞都這么大了,好丑也要回來看看各人的女兒呀。眼看又快過年了,你去鎮(zhèn)上打聽打聽,有沒有人看到興旺。
從老木村去鎮(zhèn)上要走50里山路,平常沒事,春秀去得少。那天,春秀按婆婆的吩咐去了鎮(zhèn)上,擦黑才回到家。除了仍然失望,她什么也沒打聽到。
興旺不回家,也沒有信息,是死是活,一家人少不了擔(dān)心。春秀更是放心不下,始終沒放棄打聽興旺。有外鄉(xiāng)來人,就要去問問。比如來村里換舊棉絮的彈花匠,炸爆米花的王聾子,收鴨毛紙殼汽酒瓶的李癩子……人家不是搖頭就是無語。一轉(zhuǎn)眼,過了三年,還是沒有半點(diǎn)興旺的消息,婆婆的病時好時壞,這時春秀的女兒已經(jīng)能在地上亂跑了,時常問春秀要爸爸。張老寶隔三差五逼春秀還錢,一次次加利息。春秀想,再也不能這樣傻盼著興旺的錢來還債度日了,還是要干點(diǎn)什么來貼補(bǔ)家用。
興旺和富貴是從小玩大的好兄弟,富貴年長興旺一歲,興旺叫他富貴哥。富貴的女人在新婚不久害病死去,沒留下一男半女,家里就剩下老娘。一天,富貴過來看春秀婆婆,這是興旺出門前委托過他的事。他為人實誠,對兄弟興旺的相托一口就應(yīng)下來了,所以,興旺走了這么久,春秀家的重活都是他幫著干的。這會兒,春秀就想讓富貴幫忙拿個主意。春秀說,富貴哥,興旺走后,多虧了你,欠你的人情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還上?現(xiàn)在家里養(yǎng)的活口都被張老寶牽走了,你興旺兄弟又沒有個音信兒,這以后的日子,我想養(yǎng)幾只山羊換錢貼補(bǔ)家用,你看行不行?富貴沉默了幾秒鐘,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春秀婆婆,說你帶個嫩女崽,嬸子身子又這樣,怎么養(yǎng)啊,你能行嗎?春秀說,這個不是我擔(dān)心的,我只怕養(yǎng)了,挨刀的張老寶又要來牽走?我沒處養(yǎng)?。「毁F說,你真要養(yǎng)啊?春秀認(rèn)真地點(diǎn)了下頭。
過了幾天,富貴上門找春秀,說你說的事,我?guī)湍闩昧?。就在咱們村西邊五里地的三穗坡,你知道吧?那地方保管沒人知道,是個養(yǎng)山羊的好地方。三面臨水一面是崖,棚子我都幫你搭好了。我聽說鎮(zhèn)上正好在搞養(yǎng)殖扶貧,小山羊可先領(lǐng)來養(yǎng)。春秀聽了十分高興,就讓富貴幫他領(lǐng)了十只,悄悄地放在三穗坡上。
到了夏天,山里的雨水比較多,春秀越發(fā)擔(dān)心她的山羊了。要是被大雨淋了,山羊容易生病,這可是鎮(zhèn)上借來的小羊,病死了不但賺不了錢,還倒欠下債務(wù)。每到夜里下雨,她都要從窩棚里起來,看看羊圈是不是漏雨。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雨,大風(fēng)很快掀翻了羊圈的頂蓋,接著整個羊圈就坍塌了,受驚嚇的山羊四處逃竄。春秀站在夜雨中,任憑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不知所措。很快,她全身就濕透了,淚水伴著雨水在黑夜里決堤。過了好一會兒,雨才漸漸小了些,她鎮(zhèn)靜下來,到處找她的山羊。其實,山羊也沒有跑遠(yuǎn),這兒一只,那兒一只,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樹下,不停地叫喚著。這時,黃狗警覺地狂吠起來,是不是有人趁機(jī)來偷山羊?春秀剛剛平靜的心一下子又緊張起來,她抓緊柴刀,眼睛盯著黃狗叫的方向。黃狗的叫聲伴著驚恐更加急迫,并退到春秀的腳邊。黑暗中,一個黑影出現(xiàn)了。
2
那黑影從樹叢里鉆出來,輕輕地叫春秀的名字。她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懈下來。柴刀掉在地上,她輕輕拍了一下黃狗,說,阿黃,別叫了。黃狗聽懂了主人的招呼,也放松了警惕,只是嘴里還哼哼,它似乎也認(rèn)出了黑影,隨后開始搖動尾巴。
春秀說,富貴哥,怎么是你???
富貴說,我一直都在。
春秀驚愕地看著富貴。
富貴說,先別說了,你生火,我找山羊,把它們都趕到火邊來,不然要生病了。
剛下過雨,到處都是濕的,怎么點(diǎn)得著火呢?這難不倒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春秀走進(jìn)窩棚,抽出睡覺的木枋子,用柴刀削砍下去,就有了生火的小木塊,他用打火機(jī)點(diǎn)著了很快火苗子就竄了起來。頓時,火光照亮了窩棚,跳躍在人的臉上,有了溫暖。富貴把一只只山羊抱到火堆旁。它們受了驚嚇,又淋了個透,不安地相互擠在一起,全身都在發(fā)抖。過了一會兒,它們的身上冒出了熱氣,像蒸蘢里的饅頭,不同的是散發(fā)出的不是麥香,而是一陣陣難聞的騷味。這些升騰的熱氣和味道,當(dāng)然也有富貴和春秀的。富貴覺得濕衣服沾在身上難受,習(xí)慣性地脫了去,裸露出板栗色的上身,發(fā)達(dá)的胸肌映著火苗,亮光光,油滋滋的,像一腿烤熟的山羊肉。春秀隔著黃狗,她冷不丁瞄了一眼富貴跳動著的胸脯,突然感覺富貴也在看著她,是不是也在看同一個地方?春秀馬上意識到了什么,立刻起身鉆進(jìn)窩棚。一會兒,春秀身上裹著被單出來,仍坐回原來的位置,一只手拿著剛才還沾在身上的濕襯衫對著火堆烘烤,另一只手抓緊胸口的布頭子。春秀說,富貴哥冷的話,里面還有條墊單。富貴說不用,便從黃狗面前伸手抓住春秀的襯衫,說幫她烤,沒等春秀反應(yīng)過來,襯衫已經(jīng)到了富貴手里……他們烤干了衣服,天已大亮,山羊們似乎也恢復(fù)了原狀,各自四散到山上,吃著草。接著富貴和春秀一起修補(bǔ)被風(fēng)雨毀壞的羊圈,重新整理了窩棚。很快,一天即將過去了,天色暗了下來,這時,他們才感覺肚子在叫喚了,春秀從窩棚里捧出幾只洋芋烤在火堆上。
春秀說,富貴哥,真不知道怎么謝你!
富貴說,羊沒損失就萬幸了。
春秀說,富貴哥,你說你一直在山上?
富貴說,是的。那時,你說你要上三穗坡養(yǎng)山羊,我就擔(dān)心,夜里黑燈瞎火的,要是有壞人來,你可怎么辦?我就想,如果明說了來陪你,我怕你難為情,于是提了獵槍,假裝到山上打野豬。最近,村上好多玉米地都有野豬夜里出來糟蹋。其實,我暗暗地在離你不遠(yuǎn)的樹叢里守著,要是有誰膽敢靠近你,老子這獵槍是不長眼睛的。
春秀說,難怪有幾個晚上,阿黃叫得厲害。
富貴說,是的,還真有人不怕死,竟然摸進(jìn)山,要不是怕驚著你,我真想崩了那小子。
春秀說,你怎么嚇退小偷的?
富貴說,我用電筒一照他,你家阿黃就叫了起來,把那龜孫子嚇縮回去了。
富貴的舉動,春秀的腦里一時還轉(zhuǎn)不過彎來,但她明白富貴的心思。春秀勸富貴回去,說家里還有他老娘在等著他。可心里又想讓富貴留下來陪她,之前不知道他在暗中保護(hù)著,雖然害怕,但還是壯著膽子熬過來了,現(xiàn)在反而有了依賴,她知道這是不行的,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執(zhí)意要他下山,富貴拗不過春秀,只好應(yīng)了她,一個人下山去了。
富貴提著獵槍老往三穗坡上跑,別人都以為他真的去打獵,只有春秀婆婆知道他去做什么。第二天天沒亮好,春秀下山回到家里,婆婆問,秀啊,山羊是不是感冒了?春秀說,娘,你怎么知道的?婆婆說,生病了要趕快治,不然損失了,那是錢呢?桌子上你富貴哥找的草藥,他讓我告訴你,將藥水給山羊灌下去。他本來要親自送上山的,我不讓,萬一叫別人看見往山上跑,你那些羊還藏得住嗎?
富貴知道小山羊體格弱,淋了雨會就會拉稀,那是感冒的癥狀。必須抓緊治療,好在他知道治療的草藥。
當(dāng)春秀再次回到山上的時候,確如富貴所料,有兩只患病的小山羊已經(jīng)躺在地上,顯得無精打采。春秀急忙抱住它們的頭,把裝在竹筒里的藥水灌下去。小家伙以為要害它,拼命地爭扎,好些藥灑在了外面,白白浪費(fèi)了這么多,藥量不夠,怕小山羊好不起來,春秀又氣又急。她想,明天得請富貴哥幫忙再抓一些才行。春秀把小山羊放回圈舍,回到火堆旁邊,黃狗安靜地躺在地上,秋夜里有一絲絲風(fēng),搖曳著樹梢,感覺好像月亮在左右微微地擺動。此刻,春秀的腦子里還想著,前天夜里下大雨,刮大風(fēng)的情景,她覺得自己好無用,遇到突發(fā)的事情,腦子競?cè)灰黄瞻?。富貴哥的出現(xiàn),才讓自己緩過神來,一個女人啊,沒有男人在身邊,就沒了主心骨。春秀想起來就有些心酸,替自己忙了一天一晚的男人,為什么不是興旺呢?這之前,春秀在三穗坡孤獨(dú)而害怕地呆了好些夜晚,她眼前出現(xiàn)最多還是興旺的影子,她在幻影里看見興旺在建筑工地上光著膀子,揮灑著汗水的樣子;她看見興旺從包工頭那里接過幾張勞動所得的零鈔,他站在郵政局的柜臺前,吐了口唾液在指頭上,把那幾張鈔票數(shù)了好幾遍,生怕數(shù)錯了,然后從中抽出兩張留給自己買饅頭吃,把大部分都往家里寄;她看見興旺一個人坐在宿舍外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她沒見過他抽煙,也許他也是這么想念她才抽上的,他每晚就這么抽著煙看著月亮想著她……那時,她就有了盼頭,那樣的夜晚她就慢慢的適應(yīng)過來了??墒牵巴淼娘L(fēng)雨,她卻想不起興旺來,一直到第二天閑下來,她才覺得當(dāng)時壓根就沒去想興旺,這是多么可怕的念頭,她感到有些不安。即便就在此刻,春秀仍然想不起興旺,興旺長什么樣子,越來越模糊了,她滿腦子都是風(fēng)雨中的富貴,她眼前老是出現(xiàn)富貴板栗色跳動著的胸脯,怎么了,她不應(yīng)該去想富貴,她覺得自己心里齷齪,有一種犯罪感。
春秀心里充滿了矛盾,她想,要是富貴今晚來,她一定留下他。他不可能來的,今晚沒刮風(fēng)下雨,富貴哥不會來的。她托著腮,瞇著眼睛盯著月亮看,一直看到月亮變成一團(tuán)白色的暈影,她的身體突然輕盈了。她看見富貴從月亮與樹梢的縫隙中走來。這并不是幻覺,四周很安靜,黃狗沒有叫,它愉快地?fù)u著尾巴迎了上去,仿佛代替春秀招呼富貴的到來。自從前晚暴露在春秀面前之后,富貴在心里面就想好了每晚大大方方到三穗坡陪春秀。當(dāng)富貴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時,春秀真想起身撲在他板栗色的胸脯里。這念頭閃現(xiàn)得如此之快,突然又熄滅了。她還不能這樣接受富貴,這怎么可以呢?她是有男人的女人,怎么可以讓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整晚陪著自己?要是讓村上的人知道了,他們倆還怎么相處下去,不行的,絕對不行的!但她不好直接說不讓富貴來,她不忍心傷害這個沒有惡意的男人。她只是說,她最近晚上不上三穗坡來了。
一連幾晚,春秀真的沒上三穗坡,富貴撲了空。富貴心里知道春秀的心事,他沒往心里去。白天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春秀,幫著春秀,晚上一個人悄悄爬上三穗坡守著山羊,想著春秀。
小小的老木村,日子依然貧困地過著。長舌婦們只要閑下來,總要東家長西家短地扯些閑話。興旺一去不回,富貴對春秀整天若即若離地幫襯著,孤男寡女之間相處久了,無事也要被人嚼出有事來,更何況有張老寶這種惡心爛嘴之人存在。張老寶本著一種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的齷齪心理,多次在村上散布謠言說春秀與富貴有一腿。當(dāng)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了春秀婆婆的耳朵里時,老人家有些坐不住了。她把春秀叫到跟前,說秀啊,他們說的,你跟富貴有那回事沒?春秀說,娘,你別聽他們胡說,媳婦是什么人您老人家還不清楚嗎?我和富貴哥清白著呢!婆婆說,沒得就好,可興旺這鬼崽是死是活,咋就問不出點(diǎn)信息來呢?都七年了,我怕是要等不到那一天了!婆婆越說心里就越難過,不覺身上又添了一層病痛。
這邊,富貴娘也聽到了些難聽的話,囑咐富貴要堂堂正正做人,只要還沒到那一天,就不能做對不起興旺的事。為了不讓長舌婦們的把臟水往春秀身上潑,表面上富貴有意避開與春秀在一起的機(jī)會,只是暗地里不動聲色地幫著她把重活擔(dān)下來。比如趁春秀回家服侍婆婆的時候,他會將春秀家的地翻一遍,比如趁天還沒亮好,把春秀家水缸裝滿。這些,春秀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春秀知道富貴是個好人,心存感激,有心報答他。起初這種報答,只是在婆婆的允許下,去看看富貴娘,幫富貴縫補(bǔ)漿洗一下衣服,因為那時,包括她在內(nèi),全家都在為興旺守護(hù)這個家。可是面對女兒不止一次地問她要爸爸,還說富貴要是她爸爸該有多好,春秀苦守著的心某一時刻開始松懈了,她想為富貴敞開一扇門。一次黃昏,春秀從后山背著一捆柴往家里趕,天色暗淡,光線不好,不知怎的就連人帶柴掉進(jìn)了廢棄的地窖里,趕?;丶业母毁F正好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掉在地上的柴刀,才把她救上來,幸好春秀只是受了點(diǎn)皮外傷和驚嚇。春秀一下子撲到富貴懷里,嚶嚶地哭起來,她要把這些年受的苦和委曲都發(fā)泄出來,富貴不知如何是好,說春秀,哭吧,別噎著,哭個夠,有富貴哥我在,一切都會變好的。那時,富貴心里顫顫的,也有想哭的味道。只是他是個男人,在女人面前不能哭出來,他緊緊擁抱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給她些許溫暖。對春秀來說,她何嘗不需要這個男人的懷抱,做夢都想,只是在這個封閉落后的山村里,世俗的口水會淹死人的。越來越黑的山野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聽見對方的心跳。雖然只是短暫的溫暖,暫時的止痛,但從那以后,當(dāng)這種心跳一旦觸及到彼此的柔軟處,無數(shù)的深夜心中升起的那團(tuán)烈焰不由地燃燒著彼此。這么些年來,富貴沒有妻子,春秀丈夫不歸,他們就這么煎熬著,不知道這日子有沒有盡頭。在沒有興旺確切的消息前,春秀只有等,這是她對自己男人的承諾;富貴懂春秀,他要做的就是默默守護(hù)在身邊,不愿越雷池半步,這是他們相互間形成的默契。
進(jìn)入臘月,寨子上打工的人,像候鳥一樣從海邊的城市飛回山村,和老人孩子過完春節(jié)又飛走了。每到這個時候,春秀一家人望眼欲穿,盼著他們心中的那只鳥能落在家門口,然而卻一年年地落了空。年關(guān)越臨近,春秀的心越復(fù)雜,她既盼望時間快點(diǎn)到來,又害怕再度失望。從第一個回村的人問起,一直到最后一個人,沒人回答見著她的興旺。她起先還熱騰的心間突然刮過了一陣?yán)滹L(fēng),就降到了冰點(diǎn)。
這年春天,似乎格外的冷,所有的生物仿佛還沒從寒冷中醒過來。婆婆的病更重了,腳腫到下不來床了。春秀趕緊踩著路上的殘雪去鎮(zhèn)上的中藥鋪,她要抓些草藥熬水幫婆婆洗洗。等她回到寨子上,已經(jīng)天黑了。剛到村口,富貴迎上去抓住春秀的手,把春秀嚇了一跳。富貴急急地說,春秀,你怎么才回來,快,快跟我走。
3
春秀婆婆快不行了。
原來,春秀還在鎮(zhèn)上抓藥那會兒,郵遞員就到了春秀家里。平常,因路不好走,郵遞員不愿意把信送到村里,再說,這么多年來,壓根就沒有老木村的信,即使后來偶爾有一張兩張打工仔寄來的匯款單,也得等到趕集的時候,來鎮(zhèn)上開會的村干部幫捎回去。所以,村上的人幾乎沒見郵遞員來過。春秀去鎮(zhèn)上的途中,她與穿綠衣服的年輕人打過照面,鎮(zhèn)上的郵政所她去過,她知道那是郵遞員。他們還打了招呼,綠衣服問春秀到老木村還有多遠(yuǎn),春透說還有二十里,春秀只聽得綠衣服嘴里嘟啷一句,這鬼地方真難走。綠衣服的人走得急,春秀也走得急,然后他們就背向而行了。大約等春秀走到鎮(zhèn)上,郵遞員已經(jīng)找到了春秀家的土院子。春秀婆婆躺在床上,聽見有人叫門,是春秀家嗎?有人嗎?春秀婆婆費(fèi)力挪動了一下身子,想讓上半身撐在枕頭上,好看到門開的方向,她試了幾次,收效甚微,努力地喘著粗氣,她扭動脖子,透過弱光才模糊看見有人推開兩扇破門。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人,手里捧著個黑乎乎的東西。老人說,是不是春秀叫來的大夫呀?瞧瞧,這個家……沒有個下腳的地方……我……我這老病,也……著急不到這……這會兒……老人喘得厲害,她剛剛還微微上撐的身體馬上就癱下去了。郵遞員原打算大聲說出骨灰盒仨字一下子就卡在他的喉嚨里。面對眼前病入膏肓的老人,他只喊了聲大娘,就不知道說什么了。這時,春秀的女兒妞妞放學(xué)回來了,她看見屋子里站著的郵遞員,綠衣服,跟語文書上畫的郵遞員一模一樣。她幾乎脫口而出:郵遞員叔叔,是不是有我爸爸的信呀?她好奇地打量著已經(jīng)放到桌子上的黑東西,四四方方,漆黑發(fā)亮,盒子正上方寫有一個金色的“壽”字,“壽”字的下面貼著手指寬的白紙條,上面印著黑字,妞妞上三年級了,她認(rèn)得,奶奶,這是爸爸寄來的,她高興地把盒子抱到奶奶床前說,奶奶,我念給您聽:任興旺同志千古!剛念完“千古”,只聽見老人“兒呀——”一聲,眼睛往上一翻,一口氣抽不上來,便暈過去了。妞妞撒開盒子撲到奶奶枕邊,大聲哭喊,奶奶,奶奶,快醒醒呀……剛剛還站在一邊的郵遞員也慌了神,跨步上前,連聲呼喚,大娘大娘……正巧富貴路過門口,聽見妞妞哭喊沖進(jìn)屋去,扒開妞妞和郵遞員,用大拇指使勁掐住老人人中叫了好幾十聲,老人喉嚨才有了呼呼的響聲,眼睛才慢慢睜開。
春秀快步進(jìn)到屋子時,只見著那已經(jīng)打翻在地上的盒子,散了一地的白森森的灰。先是嘴巴張了老半天,沒有一點(diǎn)聲音,然后踉蹌著撲倒在盒子上。
這一夜,這個家格外陰冷。富貴一直守著,沒有離去。
過了凌晨,春秀婆婆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把春秀和富貴叫到跟前,用盡最后一點(diǎn)氣息說,秀啊,咱們白盼了……也,也好,好歹盼來了……富貴啊,秀命苦,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就把她交……交給你了,你可……可要好好……好好待她娘倆……
雞叫三遍的時候,婆婆帶著遺恨走了。
興旺死了,婆婆死了。全村人都知道了。這就是春秀等來的結(jié)果。
給興旺下葬那天,寨佬說,興旺不明不白死在外邊,死得不好,按照寨規(guī)只能埋在村外的亂墳崗,若要葬進(jìn)老墳山必須等三年之后,并且要招魂做道場,否則給村里帶來不祥,他的靈魂也得不到安寧。然后,他又當(dāng)著富貴對春秀說,這些年,你也過得苦,你現(xiàn)在的情況大家都很同情,只是,我要告訴你國有國法,寨有寨規(guī),往后你要改嫁,也必須等三年之后,不然,大家要趕你出寨,我這個寨佬也幫不了你。
等幫忙的人散去之后,春秀對富貴說,富貴哥,這些年,你對我好,照顧我們這個家,之前,還指望著你興旺兄弟回來還你的情,這下都落空了。我婆婆臨終前說的,如果你不嫌棄,往后的日子,咱們就一起過……不過,寨佬說的你也聽見了,等給興旺招魂立碑后,才能在一起,咱們不能被趕出村莊。富貴說,我知道的,我不怕等,這么多年都等了,再等三年算什么。
這男人和女人一旦定下婚約,就巴望著“斗轉(zhuǎn)星移,歲月如梭”,把日子過得飛快??伤麄円仓览先藗兂Uf的,眼看就要天亮了,誰也不希望尿床。他們記著寨佬的話,不敢有半點(diǎn)疏忽大意。他們就當(dāng)像之前那樣再等興旺三年,彼此一如往常,相敬如賓,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當(dāng)寨子前的油菜花開了三次,櫻桃果子紅了三回,他們的心就真要跳動在一起了。
一個深秋之夜,夜色格外清冷,慘白的月光下,一個黑影摸索著走進(jìn)春秀家的院子,他不敢去推房門,或者他已經(jīng)沒力氣去推門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疲憊極了。
天蒙蒙亮,春秀打開房門,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順勢倒在春秀腳下,把她嚇得退了幾步。
她大喊一聲,媽呀——你,你,你是人還是鬼?
這時,黑乎乎的東西也被嚇醒,他努力著想站起來,卻沒能站起來,嘴里發(fā)出含糊的聲音,我,我是阿旺。
興旺回來了,這個消息比興旺死了響亮得多。
興旺回來了,人們覺得不真實,真實的是興旺已經(jīng)死了。
但事實就是這樣顛三倒四,出人意料。
富貴應(yīng)該是村上第一個知道興旺回來的人。
他和春秀剛好前一天把興旺的墳遷移到老墳山,和興旺爹娘埋在一起,道士先生招了魂靈,立了碑。
他們張羅著等忙完了秋種就搬到一起來住。
人逢喜事,富貴干起活來不知道什么叫累。那天,富貴照常早起,到河邊裝滿了兩只水桶,邁著輕快的腳步朝春秀家走去。拐過前面那道土坎,眼看就要到春秀家了,富貴一抬頭看見院門打開了,春秀拉著女兒走在前面,一個頭上裹著白布的男人緊隨其后。富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使勁揉了揉,沒看錯,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就蒙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擔(dān)子從肩上滑落,濺了他一身水,兩只水桶卻歡快地滾下坡去。
后山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當(dāng)年春秀一家人目送著興旺出山的大石頭下面,有塊不大的土坪,興旺的雙親就埋在那里。他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等待兒子,只是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瘦小的土堆上已經(jīng)長滿了枯草。而旁邊則是剛剛遷葬的興旺的新墳。興旺哭喊著向瘦土堆爬過去,用頭狠狠地撞擊地面,先是干嚎了半天,然后才講起他辛酸的往事。
興旺哭訴道:爹,娘,你們的兒子阿旺回來了……都怪兒子沒出息,我該死啊……興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懺悔著。山風(fēng)呼呼地叫,不知是不聽他的,還是在助推著他的悲泣。
興旺繼續(xù)哭訴道,我不是不想回來看你們,是阿旺笨,阿旺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年,結(jié)果出了事故,死了人,老板溜了,我沒拿到一分錢,寄回來那100塊還是向工友借的,后來,被人騙去搞傳銷。爹,娘,你們知道什么是傳銷嗎?他們說一個月可以賺好幾千塊錢,干一年就發(fā)財了,阿旺不是想馬上把咱們欠張老寶的錢還了嗎?可是阿旺上當(dāng)了,他們讓我往家里拉人進(jìn)去,我不拉,他們就把我困在那里……爹,娘,我以為回不來了,是我對不起您二老,對不起春秀和孩子啊……
春秀身體有些晃動,腦袋嗡嗡作響,接下去興旺再說什么,春秀只隱約聽見政府抓住了傳銷的頭目,解散了大伙……然后她癱倒了,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秀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春秀感覺天花板在旋轉(zhuǎn),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她慢慢支起身子下床。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她扶著板壁走向大門邊,她透過半開的門,看了看院墻的影子,知道這會兒妞妞還沒放學(xué)。她聽見院子有人說話。
一個說,不要緊的,她只是勞累和傷心過度,給她打了針,一會兒就會醒過來。
一個說,謝謝醫(yī)生,辛苦您走路了。
興旺送村醫(yī)出了門,回頭看見倚在門框上的春秀,走過來要扶春秀,春秀下意識地擺了下手。興旺急忙說,終于醒了,怎么不多躺會兒,醫(yī)生讓你多休息少活動。
春秀沒有理睬興旺,蹣跚著朝外面走去。
深秋的陽光不下地,風(fēng)一吹就感覺涼涼的。春秀順著門前的泥路漫無目的地走。
這條路一直通向寨子下面的小河。這條路是她下河洗衣,富貴挑水經(jīng)常走的路。這條路是寨子上的老路,到底有多老,恐怕只有路旁那兩棵蒼老的楓樹知道,也許還有樹下躺著的幾塊碩大的石頭清楚,因為它們的表面早已磨成光溜溜的樣子。這里,挑擔(dān)的人腳軟了,放下?lián)?,坐在上面歇口氣,接著又來了洗衣的,放牛的,扛鋤頭的……暫時停住腳,一個挨著一個,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說說話。老頭子要等那桿煙燃盡,老奶奶要將聽來的故事講完,才走,只有那些擅長搬弄是非的長舌婦,總也舍不得離去。
這些年,春秀身上有她們說不完的是非。比如,興旺出門了,富貴成天幫她做這做那,孤男寡女的,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干柴遇著烈火”,這春秀真的能為興旺守得住自己的身體?他富貴就能裝成不粘腥的貓?富貴老婆都死十年了,他為什么不娶?還不是瞅著春秀這道葷菜……她們扯起這話茬來,從來不避諱春秀,相反明明見著春秀朝這兒走來了,她們故意提高嗓門,口水橫飛,擠眉弄眼,陰陽怪氣……那些時候,經(jīng)過她們面前,春秀總是低著頭,快步走過。只是后來,都說興旺死在外頭了,春秀要嫁給富貴了,她們漸覺舌根子越嚼越?jīng)]意思,便慢慢冷了下來。誰知,沒過多久,這原本死了的興旺卻回來了,好比投在水里的啞炮,趁你平靜的功夫突然炸了個豁口。怎么了得,這村婦們的窮日子,好比清淡的碗里被突然放了一勺子豬油,嘴里滋潤得很呢。
這會兒,春秀倒想聽聽長舌婦又在搬弄些什么。
春秀緩緩移動腳步。眼前,楓樹下破舊的煙葉烘烤房正好遮住了上下來人的視線,遠(yuǎn)遠(yuǎn)就可聽見長舌婦們嘻笑的聲音。
一個說,春秀總算盼到頭了,興旺終于還是回來了。
一個說,可憐啊,富貴守了她這么些年,屁都沒撈著一個。
一個又說,春秀不是答應(yīng)嫁給富貴了嗎?這下興旺回來了,看她咋辦?
一個接著說,咋辦?要是我就嫁給富貴。這些年,上奉公婆下看女兒,里里外外,一個女人多難啊。要是沒富貴,她能挺得過來?
另一個說,可是興旺畢竟是她原配老公啊,他只是打工消失了這些年,在外面沒嫖沒賭,又沒養(yǎng)野女人,撿了條命回來,算老天有眼了……丟棄原配,是要遭天遣的。
……
正說著,春秀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這回長舌婦們倒像是見了鬼,一個個落荒而逃。
春秀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好像不是別人說的,而是她在心頭一遍遍問自己——阿旺,你不是死了嗎?為什么又回來了?為什么不守信用?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你幫你守著這個家,你一定要回來的,可是,我苦苦等了八年,你怎么狠心丟下我和女兒不管不顧啊……為什么啊,為什么老天要這樣捉弄春秀?
富貴哥?春秀突然想起這幾天沒見著富貴,他是不是知道興旺回來了,他一定躲到哪兒去了……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4
興旺畢竟還年輕,回來后身體很快得到了恢復(fù)。他要去看望富貴娘,同時好好感謝一下好弟兄富貴。春秀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興旺后面,她感覺去富貴家的路一下變得好長好長,腳有些不聽使喚,老是邁不動。她聽見有人跟他們打招呼,但她聽不清楚那些人在說什么,人影在眼前飄浮,一晃而過,她聽見興旺說讓那些人有空到家來玩。只是那些人口里應(yīng)著,表情卻有些怪異。
富貴和他娘都在家,興旺把一只大公雞交到富貴娘手里說,大娘,阿旺回來了,阿旺想您了,身體還好吧,咱幾娘崽吃個飯,好久沒和富貴哥喝兩口了,這不,酒都提來了。
富貴娘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回頭朝里屋叫,富貴啊,你阿旺兄弟來了。
興旺說,富貴哥,在忙什么呢?
富貴應(yīng)道,阿旺兄弟啊,快請進(jìn)屋。富貴眼神有些躲閃。
春秀鉆進(jìn)灶房,幫著富貴娘燒菜做飯。
這天晚上,幾杯酒下肚,兩兄弟一個說要感謝,一個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相互寒喧著。除此,有好幾分鐘,竟然找不到話說,酒桌陷于安靜,只是誰也不提春秀。
當(dāng)晚回到家,興旺趁著有些酒意,便要去抱春秀?;貋砗眯┤兆恿耍盒阋恢迸c他分床睡。春秀順勢閃開,怒目而視,說興旺,你馬尿灌多了是吧?再這樣你就給我滾到院子里去睡。興旺沒抱著春秀,撲倒在一把破椅子上,氣急敗壞地說,老子沒喝醉,你是老子老婆,和老婆睡覺又不犯法。說著又要撲向春秀,春秀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歪倒在地上,興旺憑著粗力氣死死將春秀按在地上,春秀不敢大喊,拼命地手抓腳踢……正在這時,一個人影破門而入,把興旺從春秀身上掀開,興旺滾到一邊,癱倒在地上。
第二天,春秀沒下地干活。她坐在院子里等興旺起床。興旺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翻過院墻。
春秀背對著興旺,說興旺,我們離了吧!
興旺好像沒聽清楚,說,你說什么?
春秀重復(fù)道,我們離婚!
興旺突然軟了下來,說,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春秀?
春秀說,我們回不去了!
興旺說,是我不好,我太著急了,你再給我點(diǎn)時間好嗎?
春秀說,都八年了,我給你的時間還不夠嗎?
興旺說,我不是出事了嗎?不然我怎么不回來啊?
春秀說,夠了,別再同我說這些,這些話與你爹娘說去吧!
興旺說,我……我知道因為那個富貴,他憑什么……,他搞沒搞清楚,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老婆,他憑什么……憑什么沖進(jìn)我屋打我,我跟他沒完……哼!
興旺想起昨晚那會兒富貴闖進(jìn)他家,心里就覺得窩囊。
春秀不想多說,返身走出了院子。
興旺缺席這八年,是富貴陪伴著春秀,他們之間就算是隔著塊厚石頭恐怕也要捂化了。更何況興旺死過一回,如果再晚一點(diǎn)活回來,只怕生米就成熟飯了。即便這時候回來,春秀心已經(jīng)冷了。她不是沒聽過他解釋,說什么不回家由不得他,困在那里,他吃盡了苦頭,心里日思夜想著春秀和家人,九死一身回到家,他什么都沒有了,春秀和女兒就是他的全部。他還說,春秀本來就是他的,現(xiàn)在富貴一腳踩了進(jìn)來,哪個男人受得了?所以,他要攔住富貴,不能放棄春秀。
春秀也看得明白,不管她怎么對他冷淡,他都沒有放棄的意思。他每天第一個起床,先把水缸挑滿,然后割草,翻地,砍柴……做這些事情他有使不完的勁。后來,他把房上的瓦片重新翻蓋一遍,把院墻重新砌一次,還有豬、牛圈已經(jīng)垮得不成樣子了。當(dāng)然還有一件事情,他每天堅持送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都上三年級的半大姑娘了,有時他還會把她放在肩上像騎馬一樣走。倒是女兒,感覺像過年一樣,一改從前總是低頭不說話的性格,見到人就說,這是我爸。在旁人看來,他們一家是完整的,在大家物質(zhì)條件都還不寬裕的情況下,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事實上,春秀心里對興旺已經(jīng)沒什么可怨的了。如果說,在未聞興旺死訊前,她心里的確在思念興旺,希望有他的消息,希望他能回來看她一眼,擔(dān)心失去他,自己一個人無力撐起這個家。即使在三穗坡上,她最孤獨(dú)最艱難的那些夜晚,她還是想著興旺,而抑制住了對富貴的非分之想。可這一切,隨著興旺的“死亡”,她的心完全坍塌了,興旺就像一個肥皂泡瞬間破碎,無影無蹤。那一刻,她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可是當(dāng)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當(dāng)她看著還不完全懂事的女兒的時候,當(dāng)她想起富貴的時候,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那張臉,雖然經(jīng)過這些年的日曬雨淋,經(jīng)受著精神的煎熬,但仍然年輕美麗。她必須振作起來,堅強(qiáng)地活下去,她還有女兒要養(yǎng)大,還有富貴……在黑夜里,她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而現(xiàn)在的情形,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破碎的泡泡怎么可能重新復(fù)原呢?春秀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家了,她精神不起來。她甚至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那么真實,抓不著,也靠不住。她習(xí)慣了一個人扛起這個家的生活,習(xí)慣于別人對她評頭論足,習(xí)慣于白天一個人勞動,夜晚一個人睡覺。所以,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男人,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就像一只攆不走的蒼蠅,讓人生煩。她的眼睛總是無睹這眼前的影子,實在擋住了去路,她只好暫時地閉上眼睛。
興旺一直得不到春秀原諒和接納,這讓他很苦惱。日子一久,不知從哪天開始,興旺一個人習(xí)慣喝起酒來,而且逢酒必醉。一天,寨子上一家后生辦喜酒,有人故意勸興旺別喝醉了,如果醉了春秀不讓你上床的;有人針鋒相對地說,怕個球,一個大老爺們還拿不下自己的老婆?喝,大不了咱們兄弟幫你……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借著酒意遮了臉,把那不該說的話也說了,說什么春秀的心已經(jīng)是富貴的了,她要為富貴守著身體,你興旺睡不得,白做了男人,還人前人后熱臉貼著冷屁股陪小心,呵呵……興旺狠狠把碗拍在桌子上,說,喝酒!誰他媽再給老子瞎扯,當(dāng)心老子撕爛他的鳥嘴!興旺努力地維護(hù)著自己那顆已經(jīng)脆弱的自尊心,想用喝酒來堵住那些臭嘴。興旺又猛喝了一碗,一股熱血涌了上來,他的頭像罩了口大鐘,嗡嗡地翻滾著:春秀是富貴的,她要為富貴守著身體,你興旺睡不得,白做了男人……腦子里一遍遍回響著剛才那些刺耳的話和不敬的恥笑。他突然看見富貴在眼前得意忘形地嘲笑自己:哥們說的沒錯,春秀已經(jīng)是我的女人了,兄弟你就別老纏著她,離開她吧,啊,呵呵……興旺朝地上噴了一口酒罵道,你這個禽獸,枉我把你當(dāng)?shù)苄?,難怪……難怪我那晚要和春秀睡覺,你他媽沖進(jìn)我家來要……要打我,老子……今天跟你拼……拼了……
5
等富貴和春秀趕來時,興旺已爛醉如泥,睡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人們像得到什么好彩頭,一哄而散。
寨子上風(fēng)傳富貴睡了春秀,千真萬確,是興旺親自說的,還說,那天晚上富貴沖進(jìn)興旺家把興旺打暈,睡了春秀,難怪春秀一門心事要與興旺離婚……這下寨子上可熱鬧了,圍繞著要將這對“狗男女”趕出寨子的口水鋪天蓋地而來。張老寶帶著幾個后生跑到寨佬家門口大呼小叫,聲稱寨子上出了這等傷風(fēng)敗俗的事,要求寨佬按寨規(guī)將富貴和春秀逐出寨門。寨佬喝住他們,說都聽誰說的,要有證據(jù)。張老寶說是興旺親口說的,咱們哥幾個都可以證明。那幾個后生也跟著張老寶打哈哈,說他們可以證明是興旺親口說的。寨佬立即表現(xiàn)出很生氣的樣子,命令張老寶把富貴、春秀和興旺找來,他要當(dāng)面審問他們。看到這個陣勢,興旺嚇軟了腿。他不記得那天到底說了什么,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
興旺哀求道,把富貴趕走可以,絕對不能趕走春秀。他跪求寨佬放過春秀。他說,春秀和富貴沒有事的,都是我喝多了亂說的,求求您看在興旺死過一次的面子上放過春秀吧?!
寨佬說,咱們老木村祖祖輩輩對不守婦道人都是這樣懲戒的,難道到了我這里就破了規(guī)矩?以后,我這個寨佬還怎么做事?
寨佬生氣地問興旺,寨規(guī),寨規(guī),你沒聽清楚嗎,要不要我再說一次?
興旺像雞啄米一樣將頭磕在地上說,清楚清楚,可就算她不守婦道,我原諒她好不好,是我造成的,錯都出在我的身上??!是不是我原諒了她,就可以不趕她出寨了,???
寨佬原本打算好好秉公執(zhí)法一回。自從五年前下寨有個瘋女人用火燒了半個寨子,他下令把那家人趕出寨子后,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方面的活干了。沒有活干,就表明他的威信漸漸喪失,說話越來越?jīng)]人聽。但讓他想不到的是,窩囊的興旺也知道有一條可以不趕走不守婦道女人出寨的規(guī)矩——那就是如果男人原諒了犯錯的女人,這條寨規(guī)就自動失效。
這個結(jié)局讓寨子上跑來看好戲的好事者大跌眼鏡,失望而歸。
最失望的要數(shù)張老寶了。興旺不在家期間,他曾三番五次對春秀動過念頭,上次在侵犯春秀時,被富貴趕來狠狠地揍了一頓,至此他懷恨在心,一直在找機(jī)會報復(fù)。這次存心要把富貴和春秀趕出寨子的鬧劇,也是張老寶暗中作祟,煽風(fēng)點(diǎn)火而起,然而他的詭計沒有實現(xiàn),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
之前,他屢次要挾春秀,只不過是想占有春秀的身子,逼她就犯,有富貴時刻暗中保護(hù)著,從未得逞。現(xiàn)在興旺回來了,他想要的鬧劇效果又達(dá)不到,只好撕下最后一張臉皮,糾集寨上的幾個混混把春秀家洗劫一空。臨走前還惡狠地丟下一句話:再不還錢,下次就把房梁拆下來。
望著這一貧如洗的家,面對眼前這個再也愛不起來的男人,春秀萬念俱灰,此時,她想起三穗坡。三穗坡那些寂寞的夜晚,曾經(jīng)讓她恐懼,讓她心無所依,甚至有些絕望。然而自從那晚風(fēng)雨之中富貴暴露在面前,春秀突然感到了溫暖?,F(xiàn)在想起來,三穗坡才是她的去處。
那天晚餐桌上,春秀當(dāng)著興旺對女兒說,妞妞跟爸爸在家,好好上學(xué),媽媽要一個人搬到三穗坡上去住一段時間。
妞妞說,媽媽晚上也不回家了嗎?
春秀說,是的,媽媽晚上要守著山羊,別讓小偷偷走了。不過,媽媽會常?;貋砜存ゆさ?,你要聽話,等山羊長大賣錢了,給妞妞買新衣,好嗎?
最后,妞妞眼睛里含著淚,把嘴里包著的一口飯使勁地咽了下去。
入夜,春秀不再害怕深山中的異響和怪叫,也不怕刮風(fēng)下雨,因為這時,已有富貴陪在身邊。春秀在心里盤算著,等養(yǎng)大這批羊,她就和富貴離開村子。當(dāng)月亮照過樹枝,有影子在臉上搖動時,他們相互依偎在一起,說著多少年未曾說過的話。
春秀說,富貴哥,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樣子好嗎?
富貴說,好,這是我一直想要的。
春秀說,可一直在三穗坡上,往后怎么辦,你想過沒?
富貴說,你的意思,我們還有別的去處?
春秀說,有啊,只是看你下得了決定不?我想等這批羊長大后,我們就一起離開村子,好嗎?
富貴說,其實,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是……
春秀說,我知道,是放心不下你老娘吧?你不用擔(dān)心,興旺他會照顧的,再說,等我們安定了,來接她和我女兒,你看好不好?
富貴說,興旺怎么辦?你們真的回不去了嗎?春秀,其實,我不想讓你為難,如果你還想要個完整的家,富貴哥可以成全你們。真的,我寧愿自己就這么單著,也不讓人家說你不忠不貞。
春秀說,富貴哥,都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他回來這些天,你瞧發(fā)生了多少事,我要是再瞻前顧后,不枉了我們這些年的相守嗎?我春秀還是人嗎?
每天夜里,他們回憶著這些年是怎么走過來的,當(dāng)時那些難處;他們談?wù)撝趺催^好今后的日子。有時,似乎忘記了時間,說著說著天就亮了。那些天,他們時刻為離開村莊準(zhǔn)備著。
一天晚上,妞妞哭喊著跑到山上,說她父親病倒了,快要死了。
6
下午,興旺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夜黑了好一陣子才摸索著回到家,剛一進(jìn)門卻摔倒了,頭顱撞到門坎上。富貴和春秀慌忙下山,連夜將不省人事的興旺送到縣里,醫(yī)生說,腦子里毛細(xì)血管摔斷出血了,過了七十二小時醒不過來,就可能成為植物人。那時,鄉(xiāng)下還不知道什么叫植物人,醫(yī)生解釋說,就像睡著了一樣,但還能吃喝排泄,只是很難醒過來。不過,醫(yī)生又說,也許會出現(xiàn)奇跡,如果腦子里的血吸收得好,加上有親人跟他說話,刺激他的神經(jīng),醒過來還是有可能的。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春秀和富貴不得不放棄離開村子,一起留下來照顧興旺。
每天夜里臨睡前,春秀照例要趴在興旺耳邊說許多話,幾個月過去了,興旺還是面無表情,一句也不答,只不過是春秀一個人說罷了。
有一次,春秀說累了,一個人躺在床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夜色越來越深,春秀被一只蚊子吵醒。那是只漏網(wǎng)的蚊子,從帳子的破洞鉆了進(jìn)來。春秀起身驅(qū)趕,怎么也趕不走,惹得人心煩意亂。春秀聽到窗外有人輕聲叫她,她翻身下床,卻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是興旺失禁了。春秀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幫興旺收拾,可她怎么也挪不動男人的身子,窗外是富貴的聲音,讓春秀開門,他來幫她。春秀把富貴迎進(jìn)來,他們一起完成了幫興旺翻身、擦洗的任務(wù)。兩個人累得大汗淋漓,月光已偏,透過窗格照在對方的臉上,亮晶晶反著光,他們相視一笑,同時說走,到外面走走。他們出了門,沿那條小路朝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三穗坡,四周安靜極了,只有一些不想休息的蟲子還輕輕地鳴叫著,瓊水河依然緩緩向前流著。富貴突然一把抱起春秀說,春秀,我抱你過河,到坡上去,看看有沒有人偷咱們的山羊。淺淺的河水,春秀緊緊摟住富貴的脖子,任憑他深一腳淺一腳趟過河去??斓綄Π兜臅r候,春秀把頭深深埋進(jìn)富貴滾燙的胸膛,不料,富貴一腳踩空跌進(jìn)水里,就在跌進(jìn)河里那幾秒鐘,富貴用力將春秀拋在岸上,他自己很快被水沖走了,春秀在岸上追逐流水的方向使勁地喊富貴哥,富貴哥……可是除了她自己的呼叫聲和著流水聲,四處一片寂靜……
春秀醒來的時候,全身濕漉漉的。太陽照進(jìn)來,照著那只蚊子脹鼓鼓一肚皮的血水,也照著興旺,面無表情。
春秀見到富貴,有些難為情,表面上她是說富貴哥幫她把水缸挑滿了,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暗地里卻是覺得那個夢有些難堪。
當(dāng)然這個夢,富貴是不知道的,也許他也做了類似的夢,只是春秀同樣不得而知。
追債的張老寶又來了,此時家里什么也沒有,他糾集的那些人就賴著不走。春秀只好把他們帶到三穗坡上,指著幾只小山羊說,等它們大了你們再來吧。那些人不依,春秀就拿刀在手臂上劃了一道血口子。他們才悻悻地離開。
后來,春秀很多時候都在山上放羊,她讓富貴留在村莊里照顧興旺。女兒放假也到山上陪著春秀。
轉(zhuǎn)眼又到了春天,興旺終于醒過來了,一開始嘴里還不能說話,也起不來身,不過這是好的跡象,又過了兩個月,他語言得到了大部分恢復(fù),只是吐詞還不清晰,拄著拐可以到墻根曬太陽。春秀白天下山看看,夜晚又回到三穗坡。這天白天,春秀正在屋里收拾廚房,兩個男人在院子里說話。
富貴說,兄弟,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
阿旺說,你巴不得吧?
富貴說,不瞞你說,有時我還真是這樣想的??墒强吹酱盒隳敲磮猿郑矣X得自己內(nèi)心骯臟。
阿旺說,就喜歡聽你講真話。但你不會得逞。你以為你幫春秀照顧我,我會感激你嗎?
富貴說,你這人不知好歹,我還做錯了?
阿旺說,別裝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可是你錯了。
富貴說,兄弟,我被你繞暈了,是你沒清醒還是我糊涂了?
阿旺說,走著瞧吧。
他們的對話,春秀在里屋聽得清楚。
又過了些時日,興旺的身體越來越好了。他和富貴突然感覺春秀好幾天沒下山了,他們商量著一起上山把春秀接回來。當(dāng)他們爬上三穗坡,找到那兒的時候,只見窩棚里面有一張字條:
富貴哥、阿旺:
我出去一段時間,帶上我的女兒,什么時候回來,還不清楚,你們不用找,多保重。
春秀
兩個男人一下子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