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新[山西大同大學(xué)渾源師范分校, 山西 大同 037400]
曹乃謙是山西省應(yīng)縣籍作家,生于1949年,其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①寫作始于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最初散見于各大文學(xué)期刊,先后被翻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在海內(nèi)外具有廣泛的影響。曹乃謙比較“土”,小說故事多寫鄉(xiāng)土之事,語言也多用晉北地區(qū)的方言土語。曹乃謙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小說滲透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本文以《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為例,從地方風(fēng)俗的反映與地方方言的運(yùn)用兩個方面探析曹乃謙的作品濃郁的地方特色。
從作家曹乃謙自身而言,他往往忠實地反映和表現(xiàn)生活,從作品出發(fā),又往往呈現(xiàn)出濃郁的地方風(fēng)俗。在《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作者反映了晉北地區(qū)濃郁的“住”文化和“食”文化。
晉北地區(qū)的“住”文化最典型的是窯洞與火炕文化,過去晉北人大多住在窯洞里,窯洞一般是面南背北共三間,中間的一間是堂屋,通往室外的唯一的門就在堂屋,東邊的一間是東房,西邊的一間是西房,東房和西房中部各有一個門通向堂屋。
為了暖和,東西房都設(shè)有炕,位于室內(nèi)南側(cè),緊靠窗戶,是吃飯和睡覺的地方。東西房都設(shè)有灶臺,一般在東房的東側(cè)和西房的西側(cè),做飯時,灶臺生火后,灶臺的煙通過炕洞進(jìn)入預(yù)先設(shè)計在墻內(nèi)的煙道,進(jìn)而通過煙囪排出戶外。生火做飯的同時,利用煙的余熱把炕燒熱,達(dá)到取暖的目的。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多次寫到“窯洞”“東房”“西房”與“炕”。例如:
(1)先拿這錢給孩子們捏上三間窯。(《男人》)
(3)黑旦女人低著頭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誰身上看,進(jìn)了窯。(《親家》)
(4)三八兩下就把鍋洗完,把東房給拾掇得干干凈凈。(《柱柱家的》)
(5)聽聽西房,除了打鼾聲,沒別的響動。(《柱柱家的》)
(6)愣二面迎天躺在炕上。(《愣二瘋了》)
(7)蛋娃趕快把眼從糕盆轉(zhuǎn)向炕,正好看見那一伙蠅子頭。(《蛋娃》)
火炕的表面是泥做的,一般要鋪席子。20世紀(jì)中期,水泥的包裝袋是牛皮紙做的,有的人家窮得買不起席子,就在炕上貼一層牛皮紙,小說中“洋灰袋紙裱炕”“洋灰袋裱的炕席”記錄了這件事。一條炕靠近地的邊緣有木質(zhì)的炕沿,因為睡覺時一般頭靠近炕沿,腳伸向窗戶一側(cè),所以靠近窗戶的部分叫“炕腳底”;炕靠近灶臺的部分相對較熱,稱作“炕頭”,遠(yuǎn)離灶臺的部分叫“后炕”,中間部分叫“當(dāng)炕”;炕內(nèi)有中空的煙道,整體像個箱子,稱作“炕箱”,炕兩側(cè)的墻壁叫“炕圍”。這些詞在小說中都有記錄,例如:
(8)頭一挨住炕沿就成了死豬。(《賊》)
(9)玉茭哭了。他扒在炕沿給哭了。(《玉茭》)
(10)他趕快欠起屁股跪在炕腳底窗臺前。把眼睛堵在爛窗孔上。(《蛋娃》)
(11)爛棉花在她背后的炕腳旮旯堆著。(《愣二、愣二》)
(12)可他伸手摸摸,丑丑還在炕頭睡著。(《丑幫放羊》)
(13)她一直窩縮在炕頭躺著。除了鼠鼠,沒人管她。(《溫善家的》)
(14)銀蘭從后炕猛地給趴起身說:“出去!”(《愣二、愣二》)
(15)后炕有個駝著背的黑影子,嘴里圪崩圪崩嚼東西。(《愣二、愣二》)
(16)哧溜哧溜從當(dāng)炕滑擦向門,又欠起屁股探起頭聽。(《男人》)
(17)當(dāng)炕有個柳條笊籬,里頭放著個玉茭面窩頭。(《蛋娃》)
(18)女娃從那張小炕上揪出些莜麥秸,挨住炕箱給鋪了一層?!冻髱头叛颉?/p>
(19)家里頭也能看得見墻上刷的紅膠泥炕圍。(《玉茭》)
以上各例細(xì)致地描繪了“溫家窯”人的日常居住窯洞與火炕的生活,具有濃郁的晉北地域特色。
過去晉北地區(qū)農(nóng)作物以玉米(當(dāng)?shù)胤Q“玉茭”)、莜麥、土豆(當(dāng)?shù)胤Q“山藥”、“山藥蛋”)、谷子、黍子為主,人們的主食多用玉米面(當(dāng)?shù)胤Q“玉茭面”)、莜麥面(當(dāng)?shù)胤Q“莜面”)、黃米面(黍子去皮后當(dāng)?shù)胤Q“黃米”)、小米做成。“玉茭面”可以做“窩頭”、“玉茭面”(玉茭面做的面湯),莜麥面做成的食物如“莜面”(莜面做的面湯)、“莜面窩窩”(即“莜面栲栳”,做的時候用手掌在光滑的平面推成,又叫“莜面推窩窩”)、“莜面魚魚”(用莜面搓成紡錘狀的小魚形)等,土豆主要是當(dāng)菜,也可以做“烤土豆”(當(dāng)?shù)胤Q“燒山藥”),黃米面主要是蒸“糕”(蒸熟的糕稱作“素糕”、做熟的糕包上豆沙或菜用油炸一下叫“油炸糕”)。小說真實地記錄了晉北地區(qū)的這些飲食文化,例如:
(22)“又是莜面窩窩?!彼f,“聽聽。都莜面窩窩了,還又是?!保ā顿F舉老漢》)
(23)下等兵輸給他一頓不摻高粱面的莜面推窩窩。(《玉茭》)
(24)女娃給做的是山蘑菇、山藥蛋燜莜面魚魚。(《丑幫放羊》)
(25)狗子說,我給你喝小米稀粥給你吃燒山藥蛋。(《下夜》)
(26)明兒早起吃頓中莜面攪粘糕。(《福牛、福?!罚?/p>
(27)“啊!雞肉泡黃米糕。”(《貴舉老漢》)
(28)即便吃不起油炸糕,也得吃烙糕片。(《蛋娃》)
(29)油炸糕吃不起,但吃頓不摻高粱面的莜面窩窩還是能夠辦到的。(《老銀銀》)
(30)她給他剝了三個粽子,放在碗里,又在上面用調(diào)羹淋了些餳。(《溫善家的》)
以上各例細(xì)致地描繪了“溫家窯”人的日常飲食,具有濃郁的晉北地域特色。另外第30例還記錄了當(dāng)?shù)仫嬍持械摹梆h”,“餳”是晉北地區(qū)人們把甜菜根或胡蘿卜用開水熬制的糖稀,是當(dāng)?shù)仫嬍持械奶鹞蹲髁稀?/p>
2005年9月,臺灣天下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曹乃謙的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出版社當(dāng)時希望給那些難懂的方言加上注釋,曹乃謙拒絕了:“誰能看懂,誰就是我的知音。誰看不懂就讓他看不懂去吧?!辈苣酥t認(rèn)為,讀者是最聰明的,自會揣摩到方言的味道和意思。但是對于一些特別難懂、使用范圍較小的方言詞,卻并不好揣摩它的意思,曹乃謙的知音馬悅?cè)辉?jīng)通過六十多封郵件探討小說中方言的釋義。下文筆者選擇部分難懂的方言詞語做簡單釋義,探析小說的地域特色。
做項:“工作、營生、活計”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今兒有做項哩,不能去耍啦?!薄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一例:
(31)他知道它就是個撲燈的東西。它活著就是為了撲燈,沒別的做項。(《男人》)
貴賤:《漢語大詞典》釋義為“無論如何、不管怎樣”的意思,例舉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第二章:“他一口氣跑了二十來里,歇了腳,就爬到小河邊,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來,貴賤也走不動了。”晉北常見方言詞。如:“我貴賤學(xué)不會個跳舞?!毙≌f中有一例:
(32)我跟你一樣。有時候想睡可貴賤睡不著。想這想那的想事情。(《愣二、愣二》)
舒脫:“舒服”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你過得舒脫的,不做營生還不缺錢?!薄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兩例:
(33)“喲。你倒會舒脫?!睎|家媳婦說。(《貴舉老漢》)
(34)“看那舒脫的。”柱柱家的想。(《柱柱家的》)
告草:“申明認(rèn)輸,示弱”的意思?!安荨笔恰安蓦u”,即“母雞”,“草雞”在北方方言里有“怯弱畏縮”的意思。孫“告”有“表明”的意思,“告草”就是表明自己不行,認(rèn)輸?shù)囊馑?。晉北常見方言詞。如:“這個家伙寧叫我打告草了?!薄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兩例:
(35)臨完,還是蛋娃給告草了。(《蛋娃》)
(36)她急了。向他告草求饒說,“……”(《玉茭》)
中:當(dāng)寫作“ ”,《漢語大詞典》釋義為“真;正;純粹”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我想吃肉餡兒的餃子,甭和蘿卜了?!毙≌f中有四例:
(37)連頓中莜面的窩窩也吃不起,老和山藥蛋。(《愣二瘋了》)
(38)靠不吃中莜面窩窩,幾球年能攢兩千塊。(《愣二瘋了》)
(39)這回,愣二媽給愣二做了中莜面窩窩,可愣二不吃。(《愣二瘋了》)
(40)明兒早起吃頓中莜面攪粘糕。(《福?!罚?/p>
沒牢防:“沒提防”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今兒一伙人在院子里瞎忙,沒牢防住叫賊把摩托給偷走了?!薄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一例:
(41)誰也沒牢防住他說了這么句話。(《鍋扣大爺》)
人伙:《漢語大詞典》釋義為“人群”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他鉆人伙里悄悄罵你哩?!毙≌f中有多例,如:
(42)蛋娃一調(diào)頭,看見他的爹也在人伙里頭,幫著做營生。(《蛋娃》)
(43)蛋娃看見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也混在女人伙里頭,還緊挨著拾來。(《蛋娃》)
(44)哪個女人放下鋤杖或是放下鐮刀,放下手里的營生活兒離開人伙,玉茭就知道她這是要去干啥。(《玉茭》)
(45)溫孩的大狗和小狗也在人伙里。(《玉茭》)
挨拐:“吃虧”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那是個好占便宜不挨拐的貨?!薄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一例:
(46)下等兵平素是個從來都占便宜,永遠(yuǎn)不會挨拐的人。(《玉茭》)
反答:“辯解”的意思。晉北常見方言詞。如:“他冤枉你你咋不跟他反答?”《漢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一例:
(47)玉茭不敢反答,順手拔了一撮草放進(jìn)嘴,圪噌圪噌嚼。(《玉茭》)
眼兒石:為了放置車輪向低處滑行,放一塊石頭來阻擋,這個過程叫“打眼兒”,“打眼兒”用的石頭叫“眼兒石”。晉北常見方言詞。如:“車上不去了,趕快尋疙瘩眼兒石,打個眼兒!”《漢語大詞典》未收錄。小說中有一例:
(48)好像怕屁股蛋跑了,拿腳給當(dāng)眼兒石。(《下夜》)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類似的方言詞還有很多,限于篇幅,這里僅舉十個例子,一方面為廣大讀者讀懂小說文本做一個簡單的釋義,另一方面也通過這些方言詞的釋義展示小說濃郁的地方特色。
①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有《親家》《女人》《愣二瘋了》《莜麥秸窩里》《鍋扣大爺》《男人》《賊》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