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
一
河口,黃河之口。
我來的時候,正是深秋。一進東營地界,天,像是被水洗過一樣,干干凈凈,不染一絲塵煙,讓人打心眼兒里就感到豁亮。這般的清新,自以為是大自然的造化,但隨著深入其中,竟然漸漸作了否定。因為,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而空氣還是那個空氣,但這般清新若非人力營造,大自然再怎么造化,也只是大自然的一個陳設,根本不能讓大自然靈動起來。
城市不大,鄉(xiāng)村不少,卻是一樣的清新。尋其緣由,陳先生說,河口的清新,緣于它的淵源。他說,一百多年前,河口的這片土地,就像一頁古老的化石,深埋荒蕪之下,當河口的先人,用生命勃發(fā)的意志打開以后,他們的眼光和視角,從容應對黃河的蠻力與兇猛。而且,他們漠視一切自然的、人為的災害,執(zhí)念于精神的、物質(zhì)的和技術的創(chuàng)造,用創(chuàng)世的力量,在蒼茫的土地上,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感慨的現(xiàn)在。
說這話時,陳先生的眼睛望去了遠處的“磕頭蟲”?!翱念^蟲”,油田的提油機,就像農(nóng)村的壓水井,只是壓水井利用了杠桿原理,把十幾米的地下水擠壓出來,而提油機則是把圓轉(zhuǎn)運動轉(zhuǎn)換成往復動作,把幾千米深的石油提取上來。他說,在人們的想象中,盛產(chǎn)石油的地方,不是寸草不生的大漠,就是雜草叢生的荒原。其實不然。
斯時,沒有風?!翱念^蟲”的周圍,荒地,沙洲,河渠,打谷場,麥秸垛……還有流淌的小河、閑飛的麻雀。甚至,我看到了野兔的身影。似乎,靜臥不語的曠野上呈現(xiàn)出來的寧謐,還幽藏著隱默的生命。
當天的晚宴,安排在農(nóng)家樂,特別符合田園情調(diào)。有一盤黃須菜炒雞蛋,陳先生說,這是河口的特色小吃。黃須菜,我沒見過,請教之后得知,就是鹽地的堿蓬棵。忽然記起路邊的“紅地毯”,一大片,一大片的。陳先生說,割下來黃須菜,嫩芽兒上了餐桌,老葉老莖送到羊的口中。
原來,它們與人類同吃一種食物。
二
這是一個天生的、土肥草長的地方。
眼前的幾壟玉米,摘了穗,卻還沒有割茬,枯黃得有些蕭瑟。棉花地的棉花桃,已經(jīng)炸開了果,蹦出雪白的花兒,一朵朵的,像江南的雪。掛果的棗樹、石榴樹,還有河渠的蘆葦、田埂上的白茅和馬絆草,看上去郁郁蔥蔥,不是頹萎的景象。陳先生說,這是腐殖質(zhì)的功勞。他說,河口是黃河淤積的平原,地表淺層主要是沙壤土、風化土,但深層次的,是年深月久積淀的腐殖質(zhì)。說到這,他問我:
知道腐殖質(zhì)嗎?
哦???
原來,陳先生不知道我是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的畢業(yè)生,專業(yè)就是農(nóng)學,二十多年前就把腐殖質(zhì)的概念背得滾瓜爛熟。
陳先生見我笑而不語,便進而解釋說:雖然,黃河的漲落與奔流,定期,定時,像踐行自己的諾言一般,但有時也是失信的。他說:黃河失信的結(jié)果是,脆弱的灘涂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但利弊相乘、福禍相依,淹沒于洪水之中的生物體,漚在地下,肥沃了這片土地!
說到這,他的話鋒一轉(zhuǎn),說:現(xiàn)在所倡導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在我看來,就是尊重每一棵植物,尊重每一個動物。這是人類進步的動力和源泉。
是的,天地與我并存,萬物與我為一。兩千多年前的“天人合一”,是智慧,更是思想。而痛定思痛之后的回歸,則是責任,更是擔當。
此時,秋陽的柔光,透過雪樣的云朵,從海一樣藍的天上斜斜地灑落下來,從一片檉柳的枝頭上斜斜地灑落下來,燦爛得像金箔。而跳動的河水,無言流淌著閃耀的明亮,它強烈地誘惑著我,靠近它,去體會曾經(jīng)隱匿在滾滾洪水下的神秘靈魂。但灘涂的風貌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變遷,流域里的生靈,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滅、延續(xù),而我,無處可尋。
我走進了一處羊圈。羊有幾十只,抑或上百只,圈在木柵欄里,看得出,是圈養(yǎng)。一只小羊羔,模樣乖巧,兀自站立,帶著強烈的裝飾傾向。它的身邊,有低頭吃草的,有捉對抵角的,還有一只,像是母羊,正伸長了脖子,咩咩地呼喚著。其他的羊,一律安靜、沉默,不動聲色,隨我目光遠去,漸漸地,提煉成了一個形體,一個概念,一個符號……陳先生說,養(yǎng)羊是河口的傳統(tǒng),以前誰家不養(yǎng)幾只?但現(xiàn)在實行“流轉(zhuǎn)”,哦,就是集散成群、規(guī)模養(yǎng)殖,好處是保護了生態(tài)、呈現(xiàn)出了特色,可謂一舉多得。
我想,這是智慧,更是節(jié)制。因為河口人明白,改變多年形成的放牧習慣,才能讓環(huán)境得以改善。而環(huán)境得以改善,才能提高生活品質(zhì)。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三
一座兩層樓,橘色的;墻壁上的牌匾,金色的。橘色和金色的襯托,“義和鎮(zhèn)歷史文化展館”,十分醒目。
這是一處濃縮歷史和紅色文化的展館。展廳不大,也就二三百平米,但大量的文字、數(shù)字、照片、圖表、視頻和展品,卻像一架立體的三維坐標,展示出義和鎮(zhèn)的苦難、艱難、困難的節(jié)點。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幾個劫后余生的人,經(jīng)過生離死別之后,有如神諭的眷戀,把家安放在黃河漲落之間。同時,也把種留在了這里。從此,無所謂先來后到,無所謂南腔北調(diào),也無所謂張王李趙,凡是在這扎下根的,無一例外地都成了這里的主人。從根源上說,多數(shù)的河口人都是移民。
陳先生說,東營還叫東營時,義和莊是黃河三角洲人口最為密集的地方。
正如前以所述,河口的先民幾乎都是移民:有來自周邊的農(nóng)民,有來自各地的流民,也有軍墾的后代,更多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石油人。雖然,他們來的目的不盡相同,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但他們生活在相同的空間里,秉持求同存異的理念,在互相學習、互相融合、互相磨礪、互相影響,甚至互相沖撞中,營造出特立獨行的精神家園,結(jié)出了農(nóng)耕文化、海洋文化、軍墾文化、石油文化的奇異之果。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然而,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載著史實的字句,大都是燎過硝煙的。
展廳里,我見到了一位老鄉(xiāng)的名字。這個名字的最初,是我在《政協(xié)文史資料》的故紙堆里翻檢到的。那是他的一篇極短的回憶文章,也就三千多字,知道他在我的家鄉(xiāng)時,叫景慕達,是濟南市歷城區(qū)彩石鎮(zhèn)南宅科村人。后來,他考上了省立濟南鄉(xiāng)村師范,進了省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讀師范時,接受新思想,改名景曉村,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且參加了濟南的“一二·九”學生運動?!捌咂呤伦儭北l(fā)后,景曉村作為一名職業(yè)革命家,先后擔任濟南鄉(xiāng)村師范中共地下黨支部書記、中共山東省委巡視員、中共山東省委秘書長,參加并領導了泰安徂徠山抗日武裝起義,建立起八路軍山東人民游擊第四支隊,并且,先后歷任支隊的政治部副主任、團政委、魯東南特委書記、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游擊第二支隊政委……但后來,他的回憶錄只留下了兩個標題,一是到清河區(qū)開展平原游擊戰(zhàn)爭,一是建設渤海抗日根據(jù)地,奪取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此后便無下文。endprint
清河區(qū)?哦,就是我們河口這一帶。陳先生說,自1939年初,景曉村接受中共中央山東分局的派遣,來到清河地區(qū),開展平原游擊戰(zhàn)爭,先后任清河特委書記、渤海區(qū)黨委書記、渤海軍區(qū)政委,在創(chuàng)建清河抗日根據(jù)地、渤海抗日根據(jù)地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可惜,留給他的史料實在太少。多少年來,我查閱了很多資料,對于他的那段歷史,大都閃爍其詞,或者只言片語,倒是1994年8月31日的《人民日報》給他刊發(fā)的訃告,給予他忠誠、耿介、坦蕩、淡泊的一生界定,告慰了這位地下的英靈。
講與傾聽,恢復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生動氣息。沒有想到,我的這位不曾謀面的老鄉(xiāng),在河口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竟然創(chuàng)下如此巍峨的豐功偉業(yè)。更沒有想到,時移事遠,而河口人還如此敬重這段歷史的真實,為他矗立起了一座精神豐碑!
四
秋陽杲杲,果香飄飄。
果園的門口,矗立著一組造型。一大一小,雖簡潔明快,卻靈性畢現(xiàn),都是“心”的形狀,紅彤彤的,是艷紅的一種。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兩枚蘋果。只是大的鏤空、小的充實,似乎并無新意,也無涵義,就是為了一個美觀。但蘋果的“心”是不一樣的:一個中空,一個充實。
陳先生說,之所以中空,心空也。所謂心空,佛語謂之心性廣大,澄澈空寂,猶如我們的河口,空曠無際,卻又含容萬象。
那么,充實于心呢?
取“一心可得百人心”之意。陳先生說,蘋果的本身,就是明麗、鮮活的象征,而把明麗、鮮活的象征涂抹得這么艷紅,代表著河口的前景燦爛、光明。真沒想到,這尊看起來并不起眼的造型,竟然如此深奧,出乎我的想象。
果園很大,據(jù)說有兩千多畝。兩千多畝有多大,城里人是沒有這樣概念的。陳先生說,相當于二百個標準的足球場那么大。
走進果園,發(fā)現(xiàn)蘋果樹甚至有些不太像樹,看起來倒像一蓬蓬長大了的茂盛灌木叢。果園里有一條渠溝,遠遠地,我看到了果農(nóng)的背影,雖然距離不近,但我依然看到他樹上樹下地忙碌著,像一只勤勉的工蜂。采摘下來的蘋果,個個都像甜瓜一般大小,由此憶起春天的蘋果花,蕊柱鵝黃,朵瓣牙白,樣子像袖珍仙女的魔杖,單薄得嚇人。沒有想到,就是這么孱弱、精巧的小花兒,竟能醞釀出這么圓滿的果實。而看到這樣的果實,應該猜得出,蘋果樹的宿根,有著秘而不宣的力量,只有這樣,才能支撐起滿枝豐盈的果實,獲得慷慨的回報。
果園的旁邊,是一戶人家的院子。院子里種著土豆,梗子二尺多高,梗子下的泥土很松軟,土豆就隱身在松軟的泥土下。土豆秧兒的葉子,稍微有些粗糙,但實際已經(jīng)停止生長,葉子開始枯黃,卷曲,脈絡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北屋的墻根擺著七八盆花,有君子蘭,有玻璃翠,也有月季花?;▋涸栽诨ㄅ枥?,每一朵花的朵瓣,洋溢著一種滿足;葉子泛著晶瑩的綠,像極了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進門就是中堂,懸掛著字畫,兩邊懸掛著的對聯(lián),折射出河口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執(zhí)著與堅守。
最為顯眼的是,起脊的屋頂上,光伏發(fā)電板覆蓋了大半個屋脊,明耀,閃爍,可抵得上隔世的對話。院子的主人,一位臉色赤紅的中年婦女,腰圓腿粗,體態(tài)腴潤,短發(fā)燙著小碎卷,脖子上還圍著一條絳色的絲巾,不是古詩中的抒情形象,卻是古老的勞動本貌。她告訴我說,現(xiàn)在的科技真的不得了,弄上幾塊玻璃板就能發(fā)電,發(fā)了電就能賺錢。她說,上這個項目國家給補貼,賺了錢歸自己,現(xiàn)在的政策真好……
五
在河口,突然想起了東營。
東營之營,房子也,與居住有關。但是,當人類跨進文明的門檻以后,掠奪,殺伐,戰(zhàn)爭,便與人類的文明相隨相伴。而且,文明程度越高,心機越重,最樸實存在的東西也丟失得很多。于是,用來居住的房子住進了執(zhí)戈的兵士。漸漸地,營,變成了專用的軍事單位和軍事名詞。
由此,我想到了東營定與軍事有關。傳說,唐太宗李世民不知哪次東征,曾在此地把宿營之地分為東、西兩個。這是陪同參觀的陳先生告訴我的。
然而,載入史冊的華北石油會戰(zhàn),卻不是傳說!
責任編輯:曹景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