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隴鋒

一

一場蒙古族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那達慕大會結束后，33歲的樂子的好日子也到頭了。隨著公司年度重點工作草原賽馬盛會的倏然落幕，樂子的所愛美Y同他吃過中飯后，便先行回公司了。19歲不到的美Y是金陵女子，高挑、俏麗、明凈，特別是那白皙微紅的雙頰上嵌著兩個蓄滿風情的小酒窩，似乎隨時都可以蕩起漣漪，令男人內(nèi)心飆起風來。她是樂子同事，海子馬文化公司前臺，倆人一起被臨時抽調(diào)來“會戰(zhàn)”草原上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并且都分在馬術組。樂子中午之所以沒有與心愛的姑娘一起回，并非因為有未了的事情，而是因為美Y的男友缸子——也是樂子重回烏蘭察布草原后最要好的朋友，不，是他救命恩人——會騎馬半道上接她的。為避免這對熱戀情人的親昵舉動過分刺激他那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樂子才打算明天再回。

現(xiàn)在，他坐在一個報廢的紅褐色馬鞍子上，赤紅面皮經(jīng)中蒙邊境草原特有的勁風和陽光地吹曬，已全然成為丹霞顏色了;雖是坐著，但可看出他身材健碩，眉毛如黛，目光如炬，他其實曾是這個草原邊防站的一名邊防軍人，一名軍容肅整、青春飛揚的年輕邊防戰(zhàn)士。十年前，樂子退伍回到世界第八大奇跡——秦始皇兵馬俑旁邊。兵馬俑位于陜西西安市驪山腳下，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由于他的城鎮(zhèn)戶口，復員后被安置在一家生產(chǎn)鼓風機的國有企業(yè)，當了十多年推銷員。十多年里，他結婚生子，孩子已經(jīng)六歲，妻子卻跟人跑了。妻子甩他而去的原因只有四個字：感情不和。他心服口服，因為在退伍前，他心里就裝進了一個草原姑娘，一個像美Y一樣美的草原姑娘。

離婚后，除了覺得對不起兒子和父母外，他并沒有太多痛苦，而主要是后悔，太后悔了，后悔當初沒有與草原上那位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一切，都是他造的孽呀！他后悔得人都失了形，最終下定決心拋家舍業(yè)，將弱子托付給老人，于半年前回到曾經(jīng)服役五年的烏蘭察布草原邊防站。為的是找回昔日初戀。可物是人非，他苦苦找尋了兩個多月也沒結果，憂傷就像夏日草原上瘋長的青草一樣在他的胸間潛滋暗長，填充得他胸間滿滿當當，使他艱于呼吸，也失去了理智。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午后，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馬鞍子上，樂子尋昔日戀人不得，無限凄涼，把自己交代給酒瓶，最終喝得氣息奄奄，以草原為床、以天為被四肢長展地躺在草地上……

那天籌備那達慕大會的缸子騎馬正好經(jīng)過，救了人事不省的樂子，并緊急送他去醫(yī)院。他酒精中毒昏迷兩天，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位他找尋數(shù)月而不得的、自己昔日草原戀人般模樣的姑娘。他激動地抓住姑娘手，就像抓住了昔日殘夢般喊人家巴雅爾——他初戀情人的名字。他不能再讓蹉跎的歲月流逝，不能再讓癡情的姑娘傷心，不能再讓他們的夢破碎了。姑娘見他這般癡癡，開始覺得甚是好玩，漸漸明白后就被感動了，她硬是愣著沒動。這時，缸子趕到病房，很高興他醒過來，并介紹說姑娘叫美Y，是他女友。他便閉上了眼，不愿再面對這個因為自己一時過錯而今悲慘莫名的世界。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又昏迷過去，又是缸子救了他，并讓美Y請假在醫(yī)院護理他。他也因為美Y的存在（美Y提醒他，他還有個六歲兒子和兩位年逾古稀的父母，依靠他來生活）喚醒了生活的信心和人生的責任，開始依戀起這個世界來。缸子得知他曾是邊防騎兵連戰(zhàn)士后，推薦他出院到自己公司面試，老板果然很看好樂子的精湛馬術和低調(diào)老成的處事風格，就聘用他做馬術師，這樣他就漸漸地與缸子成了忘年交。

是的，是忘年交。缸子小他十歲多，今年23歲的小帥哥缸子是南方人，身板和長相都酷似中國短跑名將——“百米飛人”蘇炳添。雖然年齡小，卻來草原已經(jīng)好幾年，目前是海子馬文化公司馴馬部部長。據(jù)說，缸子當年在江蘇一所985大學讀工科一年級，邂逅了高一女生美Y。美Y其實不叫美Y，缸子也不叫缸子，美Y和缸子都是他們離開南京私奔時特意起的化名，真名現(xiàn)在認識他倆的都不知道。當年，美Y青春靚麗活潑單純，就像現(xiàn)在的名字似的烈火般點燃了缸子的愛意，倆人很快墜入愛河，致使學習一直很好的美Y成績急劇下滑。家長暴力干預，缸子就帶著美Y來到了誰也想不到也找不到的廣袤草原。自此，精明的缸子和純潔的美Y隱姓埋名，擁抱大草原，努力生活在草原上，也經(jīng)受著草原上的風吹雨打，獨立面對許多難題。雖然他精通馬術，但是搞定生活又談何容易。去年以來，美Y得知高中同班同學紛紛奔赴世界各地讀大學后，開始情緒非常低落，抱怨缸子當年的沖動，戚戚怨怨讓他無所適從;他覺得愛情似煙火，好心沒好報，開始有點玩世不恭。好在缸子心底是善良的，善良地保持對美Y的真愛，善良地救了樂子好幾命，并且善良地維持著他、樂子和美Y之間的微妙關系。

此刻，樂子再次想起他的悲催過往，無限傷懷地閉起了眼，大有英雄遲暮之感?，F(xiàn)在的他，任你有多大想象力，也無法從他這副尊容中認出他過往的軍人經(jīng)歷！眼前的樂子，身穿一套臟得辨不清顏色的短衣褲，腳汗熏天的泥腳上半趿一雙嶄新的紅拖鞋——美Y留給他的，左手拿酒瓶仰面灌下，三分之二的白酒沒有灌進他胡子拉碴的嘴里，而是澆在了他的眼睛、鼻子、臉頰和脖頸里，他被激得打了個激靈，順勢抬一下迷離醉眼，隔著酒水下流的幕布朝前望去，草原上到處是被風干的、白茫茫一片的由馬蹄濺起的馬糞和已經(jīng)變成白塘土的泥漿草漿，夕陽帶來了一股清風，也將成群的蚊蠅、牛虻、蜻蜓、螞蚱帶到他周遭，右邊遙遠的地方是沙化很嚴重的草原，以及鑲嵌著金邊兒的低矮山丘，那曾是一個如同現(xiàn)在的美Y一樣讓樂子魂系夢縈的地方……

二

許多年前，高中沒畢業(yè)的樂子參軍來到烏蘭察布草原，在距離這里不遠的中蒙邊境線上服役。那是一個寂寞的邊防站，時常有風。風小的時候，空氣純凈而透明，呈現(xiàn)一幅海市蜃樓般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致，卻絕少“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畫面，因為草場已然退化。只有到了夏天，才能看到一抹令人憐憫的淺綠，令人莫名傷感而生出了鄉(xiāng)愁。邊防連四十來人，清一色年少輕狂的漢子，方圓百里也不過數(shù)家牧民，多數(shù)兵幾年里見不到一個異性，他們整天過著單調(diào)、枯燥、寂寞的軍旅生活。樂子能好點，他是連隊的衛(wèi)生員，又兼做一些宣傳工作，除了負責宣傳畫、黑板報等與他美術特長有關的事情外，主要承擔全連及附近8戶牧民的衛(wèi)生防疫工作，偶爾以送文化、送溫暖的方式，到四散分布的牧民家里去。

一個仲秋的晚上，草原上風疾天寒，星垂大地，四野漆黑一片，除了風聲和草原游狼的嗚嗚叫，一切生靈似乎都隱匿于廣闊大草原的地心里了。約莫十點多，門響得異常劇烈，快要入睡的樂子以為是風在掀門。這里晚上的風很陰森恐怖，時常像鬼怪一樣敲打門閂，不習慣的人會嚇個半死，可此刻這掀門的詭異勁兒，就連在草原服役快滿五年的樂子也有些頭皮發(fā)麻啦。他不覺欠欠身子、側耳諦聽，卻聽有人邊敲門邊扯著喉嚨喊：“樂子，快起！樂子，滿都拉草原那邊搬來一戶牧民，老人病了，家人來找。你快起來！連長命令出診，馬已為你備好。樂子，聽到?jīng)]有？”

是通訊員在喋喋不休。他是個話癆，入伍才不到一年的新兵蛋子，個子矮而單薄，老兵都私下里管他叫“矮巴子”。據(jù)說，他當初為入伍而隱瞞了年齡，實際年齡還不到17歲。

說實在的，樂子很不情愿被“矮巴子”叫喊，一來現(xiàn)在已是下半夜，再有，滿都拉草原距邊防站少說也有五六十公里，風這么大天這么冷……心里雖在喊冤叫屈，可樂子哪敢違抗命令，只得利索地起床，邊扣好軍服紐扣、披上軍大衣，邊背起藥箱開門而出。剛抬腳出門，就聽到一個女子急匆匆怯生生的聲音：“醫(yī)生，我額吉兩天沒吃飯了，還發(fā)燒，你跟我快去看看吧！”說著，就嗚嗚地抽泣起來，活像小狼哭喪。

樂子見不得女人哭，連忙說：“老鄉(xiāng)，別太擔心！我這就帶幾瓶液體去。”

寒風呼嘯，茫茫草原一片空洞，人如掉進漆桶里，費勁地辨識著夜路，看久了眼睛泛光腦際眩暈就是什么也看不見，開始疑心這是距離上天和神靈最近的地方了。兩匹具有靈性的馬卻夜眼明亮、精神亢奮，在響鞭的催促下，四蹄濺起了火星，一往無前地直奔滿都拉草原而去。路上，女子自報家門，說她叫巴雅爾，剛從洪格爾草原遷來，并說母親可能是因疲勞而病倒的。樂子沒有心思聽這些，只盼著早點到她家，好結束這旅途風寒和勞頓，就不停地鞭打著胯下之駒。

好不容易到了氈房?；璋档挠蜔粝?，一位上了年紀的蒙古媽媽靜靜地躺在墊了厚干草的牛毛氈上，見樂子進來，便要掙扎著坐起。樂子忙按她躺下，拿體溫計和聽診器做常規(guī)檢查。一問才知老媽媽不通漢語，樂子的每一句話都由她女兒翻譯成蒙語。經(jīng)檢查，診斷為由勞累所致的感冒，考慮到病人兩天沒吃飯，又有點脫水，樂子就給她服了抗生素，并打上了點滴。做完這些，他已經(jīng)非常疲憊，打著呵欠對巴雅爾說：“一共打兩瓶，這瓶打完你叫我換藥?！闭f完就倒在氈房里睡著了。

睡夢中，他似乎聽到一段縹緲的歌聲。許是藥到病除，額吉病情好轉(zhuǎn)，巴雅爾感激樂子而為他深夜獻歌——

草原夜色美

琴曲悠揚笛聲脆

晚風吹送天河的星啊

匯入氈房閃銀輝

……

第二天，樂子被濃濃的奶茶香氣熏醒。一睜眼，見老媽媽獨自坐在火爐旁，輕輕地攪著奶茶，神情安詳而悠閑。樂子知道她身體已無大礙，卻還是爬起來問她身體感覺，她樂呵呵一笑，輕輕指了指外面。樂子不明所以，忙欣然走出氈房。啊，風竟似乎停了！陽光灑在幾百米開外的小湖上，湖面上蕩漾著金燦燦的光，簡直成了一面金黃金紅金亮的大鏡子;遠處的草原上泛著淡淡的枯黃，羊群像一叢叢怒放的雪蓮般點綴其上……好一塊難得的牧場！樂子不由沖動起來，回身拿了毛巾小跑著去湖邊洗臉。遠遠的，就見湖邊有個姑娘在打水，背影在陽光逆射下分外矯健、綺麗、神奇，樂子年輕的心為之一陣悸動，走近一看卻是巴雅爾。見樂子忘情地看著自己，她嬌羞地卻是穩(wěn)穩(wěn)地放下剛剛挑起的水桶，用抱歉的神情對樂子甜甜一笑，眸子里射出奇異的光來，道：“真對不起，昨天辛苦你了?！?/p>

從昨晚到現(xiàn)在，樂子第一次打量起這位蒙古族姑娘來，她十八、九歲的樣子，眼睛就像眼前的湖水一樣清澈透亮，高高的鼻梁，俊俏的臉龐，兩只顯眼的小酒窩，似蓄滿著美酒，讓人不喝即醉了。樂子看得也醉了，他奇怪草原上的風并沒有使她的皮膚變得粗糙反而更加紅潤嬌嫩，他自己當兵來草原后都滿臉起了干皮。再看她那頭烏黑發(fā)亮的青絲，何其豐茂呀，恰似馬尾巴被扎成馬尾狀，此時凌空掄起一個圓圈來，被晨光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兒;一身黑色的緊身皮裝，高高的馬靴，襯托出她身材的優(yōu)美……樂子連忙說：“不辛苦！你額吉已經(jīng)好多了，你的阿布和其他家人呢？”

姑娘聞言臉色一下變得沉重起來，說：“我阿布去年冬天喝醉了酒，就是掉進這個湖里淹死的，所以額吉讓我們把氈房扎到這兒，說這兒有父親的靈魂。哥哥嫂子與母親合不來，搬到了白彥花牧場，這兒就剩下我和額吉啦?！彼豢跉庹f完心事，說得差點流下淚來。

樂子猛然對她產(chǎn)生了極大憐憫和莫名愛戀，說：“你也太苦了。我能幫你什么？

“我母親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好，家里的活又多，我就想早點嫁人，家里沒男人不行。”姑娘并不害羞，像說別人家的事情。

見她這么淳樸大方，樂子就頗費心思地說：“你一定要找一個理解你、關心你、愛你的才行?！?/p>

姑娘心下感動，卻突然感覺到不好意思，就說：“走，回氈房喝奶茶去！”輕松地跳起水桶朝氈房走去。

回到氈房，老媽媽已經(jīng)擺好了奶茶、炒米和手把肉，仨人圍著油黑發(fā)亮的小木方桌吃早飯。須臾，飯桌旁升騰起一種異樣的氛圍，姑娘家不可說的心思泛濫起來，致使她羞紅了臉，總是羞怯地躲著他的目光;弄得他也慌張不安，已經(jīng)感覺不出奶茶的清香和手把肉的滋味，鼻梁額頭上浸出的汗珠兒早滾落而下。見此光景，姑娘更窘了，匆匆吃了幾口就出去了。老媽媽用蒙語勸樂子多吃一點，樂子支吾著，一會兒也起身走出氈房。他四下尋顧，卻見巴雅爾躲在氈房后正梳理著他戰(zhàn)馬的鬢毛，眸子里透出沉靜的愛戀來。他被感動了，一時竟有些難過，半天才走上去說：“你母親好多了，藥也留下了，我該走了。現(xiàn)在，給你們把水打滿我就走?！?/p>

巴雅爾猛地拉住樂子的手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自己來，我能干。我額吉還夸你病看得好呢！”說完話，才意識到自個拉著樂子的手，就不好意思地猛一下松開，活像被火燒到一樣，臉也飛紅了，猶如這枯草連天的深秋草原上憑空冒出了一株格桑花。

刷完戰(zhàn)馬，倆人進到氈房，巴雅爾愣著不動，樂子一邊整理藥箱，一邊對老媽媽交代身體注意的事項，老媽媽用蒙語說：“駿馬要配金鞍，美麗的姑娘要配巴克魯（勇士）?！辈⒂檬謸崦纷拥念~頭——這是蒙古人的一種祝?！獦纷硬恢氲攸c著頭。

告別老媽媽，樂子同巴雅爾牽著馬，并肩走在回邊防站的路上。太陽升起老高，草原溫熱起來，陽光異常透明，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天際，兩匹馬被牽著，悠然地打著響鼻……巴雅爾深情地唱起來——

草原上流傳著憂傷的歌

歌聲染綠大漠融化了冰河

縱然還有千里萬里

我在歌聲中尋找你

尋找你

哎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

……

樂子聽得沉醉起來，等她唱完，急切地問唱的什么歌，她說是《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樂子不覺肅然起敬。姑娘卻輕輕地問：“你說我好看嗎？”

“好看好看！”樂子連說道。說時，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沙棘花香，他很奇怪現(xiàn)在秋季怎有沙棘花香。她似乎看出樂子的疑惑，哧哧地笑著。樂子恍然大悟，原來在她身上撒了春天采下的沙棘花粉。多可愛質(zhì)樸的蒙古族姑娘啊！

巴雅爾問樂子：“你的家在哪里？”

“西安。”

“你們那里的草原有這兒美嗎？”

樂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就說：“和咱們滿都拉的草場一樣美，我們家也有許多羊群和駿馬?！?/p>

“你在騙我！”巴雅爾似乎看出了樂子的心思。

樂子大吃一驚，卻一本正經(jīng)道：“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她似乎相信了，高興地說：“我想帶母親遷到你們那邊的牧場，咱們一起在唐朝都城里去放牧，把羊兒趕上城墻，行嗎？”

“當然可以！”他覺得她的想法浪漫極了，卻不覺生出悲傷來，“趕著羊群上城墻，那該多好呀，你說！”

“你也覺得好呀？”她興奮地問，蹦了老高，驚得馬“突哧”一下，差點脫韁而去。

她卻鄭重其事地又問，“那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我今年就復原了，等我回去安排好一切，并告訴我父母親，就來接你?！?/p>

巴雅爾抬頭靜靜地看著他，又問：“到底是什么時候？”

樂子說：“就是明年的今天——十月十號，你會看到我騎著白色的駿馬，站在陽光燦爛的湖邊等你和你額吉?！?/p>

巴雅爾的眼里流出了淚花，樂子感到了這是幸福的液體，他摘下了脖子上用子彈頭做的十字架送給了她，她也摘下自己的耳環(huán)，遞到了樂子的手中，讓樂子裝好。風大起來，掀起馬鬃和巴雅爾的長發(fā)，樂子回頭，巴雅爾秀發(fā)正好打在他臉頰上，樂子就動情地唱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拋棄了財產(chǎn)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她動人的眼睛

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高亢深沉的歌聲，被草原風吹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對馬也興奮起來，豎起耳朵昂起首忘記了走路，駐足凝望……他們都很忘情，不顧風吹沙打，也忘記了時間，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走完了五六十公里的明沙和草原。已經(jīng)能遠遠看到邊防站了，倆人才發(fā)現(xiàn)太陽早已跑到了天的西邊，樂子依依不舍地說：“你回去吧，我會抽時間去看你和你額吉的……”

倆人不舍地分手。

回到連隊，年輕的樂子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巴雅爾的倩影總是浮現(xiàn)在他眼前，她那童話般熾熱純潔的情話，那婉轉(zhuǎn)深情的歌聲，總在他耳邊回蕩;她那沙棘花的體香、馬尾巴的秀發(fā)，總也令他揮之不去，令他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也干不好宣傳和衛(wèi)生工作。

過了不到一個月，部隊復員令下來，樂子復員了。

離開部隊那天，巴雅爾來送別，給樂子帶了好多的奶酪和干肉，并告訴樂子讓樂子的父母也嘗嘗滿都拉草原上的食品。她躲在樂子宿舍里，眼里含著淚水，默默地幫樂子收拾東西。走的時候，戰(zhàn)士們?yōu)I道別。巴雅爾追出一程又一程，軍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了，可她還是站在山包上遠遠地望著，不斷揮舞著手臂……

由于種種原因，樂子再也沒有能回到草原。

第二年，連里通訊員“矮巴子”來信說：你走后巴雅爾常常到連隊來給大家洗衣服、幫廚，并告訴我們說，你會在十月十日回滿都拉草原接她，但你沒有來，她很悲傷。第三年，通訊員“矮巴子”來信說巴雅爾已經(jīng)嫁人了，嫁到了遙遠的特林格爾草原。又過了一年，通訊員“矮巴子”來信說，巴雅爾所嫁非人，丈夫酗酒賭博還經(jīng)常打她，她離婚了，帶著母親和女兒又回到了滿都拉草原……此后，再也沒有“矮巴子”的來信，估計他已經(jīng)復原了;巴雅爾也如斷線的風箏，越來越遠……

許多年之后，樂子還像今天醉意朦朧想美Y一樣地想巴雅爾，想他的滿都拉哨所，他的烏蘭察布草原……

三

第二天酒醒，樂子想到重又浪跡草原，去找他的巴雅爾，但最終還是回到了海子馬文化公司公司。

海子馬文化公司是一家在改革開放之后，創(chuàng)立在烏蘭察布的文化公司。公司以旅游業(yè)為主，同時將蒙古特產(chǎn)推銷往北方各大城市。公司老總是那種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淘得第一桶金的先富起來的人。老總酷愛養(yǎng)駿馬，也喜歡馴馬。樂子去公司不久，公司成立了品牌部。樂子因為有宣傳經(jīng)驗和良好口碑，被任命為品牌部的頭兒。品牌部在公司辦公區(qū)域二樓的一個舊畫室里掛牌辦公，畫室很大，足有兩百多平，據(jù)說是原先部隊留下來的。第一次去畫室，他一個人。用生銹的鑰匙勉強打開生銹的暗鎖，猶如打開一段塵封的往事，一個人踩著塵土、撞破蛛網(wǎng)、撞亂灰塵，悉心凝視著四周，審視著畫室里特制的碩大平展畫板，還有畫板上、墻壁上隱隱浮現(xiàn)的《成吉思汗》《草原英雄小姐妹》《嘎達梅林》《騎手》《獵手》《邊防戰(zhàn)士》等蒙古題材油畫，他的心一陣悸動、一陣溫暖、一陣心酸……其中那幅《騎手》的油畫，畫的是一個拿著套馬桿的人在古城墻上追趕馬群、套馬的奇異場面。這讓他內(nèi)心一震，想起當年巴雅爾要與他一起在唐朝都城里放牧、趕羊群上城墻的情景來，不由熱淚簌簌而下，仿佛又回到了他那青春飛揚的軍旅時代，仿佛又面對他的初戀巴雅爾純真熾熱的愛意！想想啊，十三年過去了，十三年的錦瑟年華誰與共？一個人還有多少個十三年哪！沒有了！過去的永遠過去了！

他在畫室里一待就是整整一個下午，抽完了一包煙——他決定戒酒，有了畫室，還要酒精干什么，他豪邁地想。

十三年后的今天，當樂子收拾心情，打理自己的不堪過往，有心思規(guī)劃未來的時候，他的心思最終落到了美Y身上。美Y就像巴雅爾的影子一樣，奇妙地駐扎在他心里，在他心里安下營扎下寨來。與巴雅爾那來自草原泥土的質(zhì)樸純真相比，美Y更以南國佳麗的容姿絕世、氣質(zhì)傾人而令樂子痛苦莫名——愛而不能的痛苦是一種豐富的痛苦?，F(xiàn)在，幾乎是當他痛苦到極點，準備長痛不如短痛地斷了念想時，情勢起了變化。他的夢中情人美Y開始在他和他的同事、好友缸子之間，玩火般玩起了“等距離游戲”，如同梭羅的戀人艾倫在他和他哥哥約翰之間那樣，如同歌德朋友的妻子夏綠蒂在他和他朋友凱士特之間那樣，如同普希金妻子岡察洛娃在他和憲兵隊長丹特斯之間那樣，玩起了等同于死亡的“愛情三人舞”。事情的詭異就在這里，缸子不僅是樂子的同事與好友，還是樂子的救命恩人，而且是美Y男友。美Y曾經(jīng)為他訣別父母私奔到草原，但是現(xiàn)在，美Y竟然在樂子和缸子之間“一視同仁”地搞起等距離交往來！這在之前是不可能的，于現(xiàn)在也是十分令人費解的，首先是公司大大小小頭頭腦腦都覺得缸子與女友關系出現(xiàn)了裂痕，其次是樂子本人覺得既費解又難受又偷著樂。

事后證明，品牌部里的工作是朝邪路上去了，因為畫室里發(fā)生了不可抑制的、燒毀一切的戀情。不用講，戀情是在樂子和美Y這對最不可能的人之間產(chǎn)生的。說不可能，是因為，倆人年齡差十四歲，樂子還結過婚有孩子，更重要的是，美Y有男友缸子天天守著，而同時缸子也是樂子的好友和救命恩人。這場戀情畫室為媒，缸子實為起因。

如今已是2016年的網(wǎng)絡時代，可是公司的品牌部似乎還處于20世紀的宣傳畫時代。品牌部起初只有一個人，公司給的任務是：五年內(nèi)設計制作、聯(lián)絡、落地、樹立起從烏蘭察布到中蒙邊境線、到首都北京、到區(qū)府呼和哈特、到山西大同市的四個方向的宣傳大廣告牌。這個龐大的計劃里，明確指出：最終要扎起47面廣告牌，當然重點還是往北京的線路，要求在沿G110經(jīng)興和縣、懷安縣到張家口市、再經(jīng)宣化區(qū)、涿鹿縣上G7經(jīng)延慶區(qū)、昌平區(qū)進京的道路上，扎起27塊巨幅廣告牌。廣告牌這個方案，樂子是始作俑者，雖然燒錢，但公司還是給予首肯，因為據(jù)說老板今年發(fā)了大財，這段時間正去中亞考察買馬哩。樂子也提出了線上線下配合聯(lián)動的宣傳推廣方案，卻被公司無視，原因很簡單，辦公室就在做這個事情，具體說，是美Y在做。部門成立，樂子自然想到跟公司要人，孰料瞌睡遇到了枕頭，缸子和美Y找上來，說是讓美Y來品牌部吧。樂子喜出望外，想自己out了沒想到這點。見樂子一臉驚喜，缸子繼續(xù)游說：美Y畫畫得特好，來草原無以施展，只做個靠顏值吃飯的前臺，終非長久之計。仨人很快達成共識，就說給了公司，公司不知美Y身懷絕技，將信將疑，鄭重交代樂子“嚴格考察面試”。

樂子當時想，就是美Y什么也不會，他也吸納她來自己部門。工資高不說，起碼從此走上專業(yè)崗位，怎么說都比公司前臺要好;再說，新部門他孤家寡人，連說話的人也沒;更重要的，他愛美Y，美Y來他求之不得。倆人約好隔天上午去畫室，時間是國慶收假后的第三天——10月10號禮拜一。事后樂子常想，“雙十”這個日子對他來說，估計是個劫吧——躲也躲不過的劫。但他又想，他要在陰溝里仰望星光、擁抱月亮、追逐太陽。

那天上午九點，美Y身穿黃色風衣、褐色棉短裙、腳蹬一雙乳白色長靴，像一只蝴蝶般飄來。樂子隔窗子看到，他的腦際無端飄過巴雅爾在湖邊的那身裝束：金色的朝霞，金色的湖面，黑色的緊身皮裝，高高的馬靴，粉紅的俏臉兒，優(yōu)美的身材……不容多想，他忙扔掉煙蒂，出門去迎接美Y。倆人獨處偌大的畫室，心里都禁不住咚咚亂跳，樂子覺得口干得不成，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橘子剝了皮給美Y。美Y也似呼吸不暢，接過剝好的橘瓣，一怔，掰為兩半，似乎要將其中一半送回到樂子嘴邊，卻最終把兩半橘子放到了冒著熱氣兒的兩只高腳玻璃杯的茶水里面，做著這一切，她早飛紅了臉。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因為他正在熱辣辣地瞅著她，要吃了她的樣子。她突然明白了一個漢語詞匯——“泡妞”，就更窘了，道：“部長，怎么面試？”

“要面試嗎？”樂子說著笑了，笑得很溫暖，也很曖昧?！昂芨兄x，你能來幫我，能來畫室，來這個部門！”說著竟有些黯然，流下淚來。等涼酥酥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冷了，鼻子里的酸楚也漸漸麻木下來，他才覺得有點難為情，瞅一眼美Y想解釋點什么。

卻見美Y鼻翼皺了幾皺，他后來知道，這是她要哭的前奏，但現(xiàn)在他不明白她的這一情緒變化。美Y鼻翼皺了幾下，顫巍巍地說：“謝謝！謝謝你要我……但，我也得有這個資格。”說著就拿出畫筆顏料，朝偌大的畫板畫布走去，一邊感嘆這畫室之大、畫板之大。樂子一直看著美Y畫，一筆一筆他都看到了心里，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巨大的、近水遠山的水墨江南畫，在盈盈江水和如黛遠山之間，是一窄綹兒錯落有致的江南民居，最近處蔥蘢花木在眼前招搖，最遠處是云水相接的山峰和天際的交匯……整幅畫面雅致明麗、韻味深長。樂子看得大為訝異，卻見美Y最后題名為：春盡江南。樂子不覺拊掌贊道：“好畫！好畫哇！”

“老師別取笑！”美Y站起身子、扭著腰肢，拿出篆章哈了一長口氣，道，“老師多拍磚！我瞎弄！好久不畫，手都不是我的啦——捉不住筆啦！”

她汗顏著，蓋好了章子。紅紅的方章在黑白畫的左下角上，穩(wěn)穩(wěn)帖帖，異常醒目，似一團烈烈紅燭在霍霍燃燒，照得人心豁然明亮，畫室氛圍為之一變。

“真的不錯！手藝的事情，哄不得人！”樂子嘆服說，端起茶杯遞上，卻發(fā)現(xiàn)茶水早已涼透，就回身去換熱水。

“謝謝！”美Y動情道，開始脫下外衣，露出鮮紅的緊身羊毛衫來，顯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分外迷人，屋內(nèi)的空氣似乎也明亮暖和起來，“挺熱的！那您要我了？”說著，去放外衣。

“你高！我哪敢不要！”熱情地端著水杯轉(zhuǎn)身而來的樂子，不巧與剛從沙發(fā)上放衣服起身的美Y撞上，茶水灑了一地，也潑在了美Y前胸上。樂子的手也被燙得生痛，他一時慌了，疾速放下茶杯，不顧一切地拿手將美Y前胸上的衣服抓住，提得離開她乳房——怕她胸部被燙傷……

這時，聽到一聲咳嗽。是缸子。

缸子推門而入，鐵青的臉緊繃著長久不語，好像隨時要破裂而爆炸的樣子。樂子瞅一眼美Y，見她神色坦然、一副沒事兒的表情，便轉(zhuǎn)臉招呼缸子坐到大長沙發(fā)上，缸子不理。

美Y知道男友誤會吃醋了，就解釋剛才情景，缸子聽完，干笑一下沒笑出聲，就再也不吱聲了。美Y背過臉去，再懶得理他。屋內(nèi)一陣尷尬，但樂子內(nèi)心坦然，就問：“缸子，你見過你女朋友畫畫嗎？”說著，將他拉向墨跡未干的《春盡江南》畫作跟前。

缸子發(fā)現(xiàn)了畫，驀地一驚，嘴角浮起笑意，問：“上午畫的？”

“還有什么時間？”樂子反問。

“你沒有幫她？”缸子又問。

“你什么意思？”美Y轉(zhuǎn)回頭，杏目圓睜氣憤道，好似牙縫里鉆進了蛀蟲般咧著嘴，“切，太業(yè)余！”

“懂了?！备鬃拥?，“飯點過了。”說著，一股寒風似的轉(zhuǎn)身離去。

就這樣美Y辦完手續(xù)來畫室上班了。美Y是一個人來的，悶悶不樂的樣子，讓樂子很不安。缸子為什么不來送送她呢？樂子百思不得其解，不僅缸子這天沒送美Y來，而且從此以后，缸子一直都沒再來過畫室。樂子一直想問缸子，可每次找到缸子，缸子就請他喝酒，他不喝酒，缸子就說那你走吧，他不走待著抽煙，抽著抽著就沒意思得不得不走了。

這樣幾次，樂子憋不住就問美Y，美Y說缸子那天知道她畫畫天分后，因耽誤了她學畫的前程，悔不當初很煎熬。樂子雖然認同缸子的悔過態(tài)度，但他不能火上澆油，他何嘗不希望美Y考上中央美院遠走高飛，可牽涉到缸子，他不能說什么;他只有好好地與美Y把專業(yè)搞好，把工作干好。

品牌部最近任務比較單純，就是趕在春節(jié)前設計好公司推廣巨幅畫的初稿，所以他和她的日常工作就是作畫、看資料、尋找靈感。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的繪畫天分，但他不能太多夸她，雖然她不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但還是怕自己落下別有用心的話把。而她也發(fā)現(xiàn)了畫室的好，現(xiàn)在她不僅能重拾專業(yè)，用專業(yè)賺錢謀生，是她的心愿;而且畫室只有他倆人，與長自己十幾歲的熟男暖男共事，對他的人品放心，這讓她也很欣幸?！€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秘密，就是那天樂子抓了她的胸，讓她現(xiàn)在有了無端親近他的一絲兒沖動，說是一絲兒，其實不啻沖天大火，燒毀了她的理智。也許，世上最浪漫的事情，莫過于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干自己喜歡的事情了。這樣想時，她吃了一驚，難道樂子真已經(jīng)變成自己喜歡的人啦？那缸子怎么辦呢！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也懶得想，女人何必把自己搞得這么累？她開始相信，自己其實不是什么圣潔的女子，從與樂子私奔那一刻就開始了。

兩個月后的一個大雪的午后，美Y冒著大雪端來一盆怒放的叢菊，樂子很是感動，說著熱激的話。美Y卻儼然，說自己是有目的的，她要樂子必須畫一幅畫，讓她看看，也好教教她。也是，快倆月了，樂子還沒有在畫室當著美Y面做過畫呢。也許是美Y畫得太好，樂子有些壓力吧。但無論如何，今天是躲不過了。樂子便慨然允諾，開始作畫，美Y則端著茶杯紅袖添香地悉心看著。

樂子的畫風，與美Y殊異，基本屬于黃土一脈，她今天要看他是怎么一筆一筆畫的，要畫什么畫，甚至試圖從他此刻一顰一蹙的表情變化上體會他作畫時的細微構思。窗外的雪光映襯著室內(nèi)的亮光，屋內(nèi)如夢似幻;樂子忘記了時間，美Y也忘記了時間，她的眼前是一副廣袤的秋日落葉的景致：樹是銀杏樹，金黃透亮的葉子鋪滿畫面，就感覺鋪到人的臉上，鋪進人的心里了;銀杏樹上也還掛著些許黃葉，落葉過半的銀杏樹的后面是一座寺廟，寺廟的后面是層層疊疊連綿不斷的大山，山上陰晴殊異，赤橙黃綠青藍紫疊加……樂子說這是終南山，就題了畫名：終南深秋。美Y折服于樂子畫作的粗獷、豐富和張力，只覺得畫室好溫暖好溫暖，渾身酥軟軟的，下體似有蜜汁兒流出，她問樂子是不是想家了。樂子說此處樂不思秦，說著就用熾熱的目光深深看著她。美Y又想到一個字：泡。她大膽地迎著他的目光望去，兩股火一樣的光交合在一起，電光石火間，樂子的畫筆落地了，美Y的水杯也掉了，兩個人倒在了長大沙發(fā)上……

樂子令人異常感動的是，他沒有進入美Y的身體，而是只享受她的青春氣息，在她身上尋找自己的芳華以及巴雅爾的氣脈和芳香。誠然，他沒有聞到沙棘花的味道，但他確確實實已經(jīng)很滿足很滿足了。他覺得上帝這般恩賜于他，讓他看到了美麗少女的整個兒玉體，除了沒有進入其隱秘通道外，該做的他什么都做了;在畫室里，在叢菊怒放的大長沙發(fā)上，他找回了他的青春，迎來了生命第二春。他倆纏綿繾綣久之，他對美Y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會有今天！”

美Y鼻翼皺了幾皺，樂子發(fā)現(xiàn)，這是親愛的寶貝要哭的前奏，便更其憐惜她。美Y感情泛濫地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就是我的夢魘！”情欲消退后，她誠惶誠恐，覺得樂子特有良心，是個特善良、特負責任、可托付終身的人，她被感動得涕泗橫流。

接下來的半年里，倆人一直維持這樣的親密關系，但一直沒有突破男女之大限?？擅繷漸漸不滿意了，她已經(jīng)狂熱地愛上了樂子，迫切地希望樂子徹徹底底地愛她，享有她所有的領地。不僅如此，她三番五次地要求樂子帶她回西安，娶了她，說她正等著當后媽呢。逼得沒辦法，樂子告訴她：娶你，我家祖墳上一定會冒青煙。但……我不配享有你這么好的女子！即便咱倆能走到那一步，也一定不是今天和這里……這么說吧，我不能讓你以后見人抬不起頭，我以后見到你也要抬得起頭。

美Y鼻翼抖動了一下，卻笑場道：要讓你我都抬得起頭，你就得要了我，徹徹底底的，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狗屁不是。她說著就歇斯底里地離開了畫室，去找缸子，恢復他們的戀人關系。

四

這以后，到過春節(jié)的四十多天時間里，倆人關系倒退到之前水平。但是，怎么可能倒退到之前呢！男女之間一旦涉及私情，要么徹徹底底轟轟烈烈，要么分道揚鑣，幾乎很少回到初見狀態(tài)。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只不過是退不回當初美好的一種無奈悲嘆而已。倆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連互相遞個水杯的緣分都沒有了;甚至眼神無意間觸碰在一起，也要硬生生做個高難度動作，讓視線折射而過。樂子悲傷極了，美Y表面不說，但從她冷漠和憋著的那股子勁兒看來，也是內(nèi)傷嚴重。樂子重新?lián)炱鹆司破?，美Y第一次見其喝酒，眼里露出一絲不忍，鼻翼似乎又要抖動，卻生生僵硬在那里。隨后，缸子來找樂子，勸其不要酗酒，倆人反而結結實實地飚了一次酒，害得美Y打掃了倆小時畫室。

春節(jié)只有樂子和美Y不能回家——她父母至今沒有原諒她私奔的過錯，可她被缸子帶著回家了，也是正式地與缸子父母見面。缸子為了一個高一女生一意孤行地拋棄雙一流大學而輟學，經(jīng)商的父母大為光火，所以前幾年他都不敢回家。今年，父母終于接受了既成事實，那達慕大會后不久催著缸子帶女友回家，不料那會兒缸子正和美Y冷戰(zhàn)?，F(xiàn)在，一切水到渠成了，缸子、美Y終于可以雙雙把家還了。風雪載途的廣袤草原，似乎只剩下了樂子一人。

樂子除了吃飯喝酒，就是喝酒吃飯，當然，趁著酒興飚馬，也是一大樂事。寂寞的雪地里留下一串串醒目的馬馳過的蹄印，好似流暢的新春序曲。奇怪的是，醉酒的樂子騎馬從來沒有失手過，反而將老板春節(jié)前花了大價錢從土庫曼斯坦進口回來的一匹汗血寶馬給無意間馴服了。這匹汗血馬叫忽必烈，聽聽名字就知道它的威風了，讓人想起了開元一代的世祖皇帝——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忽必烈。樂子是在騎著忽必烈來回疾馳一百多公里路后，才知道自己征服了老板買回來誰也近不了身的烈馬，他那天傍晚是把忽必烈當尋常馬來騎著解悶兒的。在他飚汗血馬忽必烈的當兒，馬倌如喪考妣地把擔心的電話打到了正在美國起床的老板跟前。樂子與忽必烈氣喘吁吁回到公司時，他手機響了，是老板的。他接起電話，老板問：“還活著嗎？大過年的別給老子闖禍！”

樂子連忙給老板拜年叩安，老板一聽樂啦，說：“樂部長，我要給你加工資！這忽必烈可不是省油的燈，它他媽把自己當皇帝女兒啦，誰都沾不了身！我正在聯(lián)系土庫曼斯坦那邊過來協(xié)助馴服，你知道人家開口要了多少錢？一百多萬！都趕上馬價的百分之五了！所以，我他媽我要重金獎勵你！駿馬配金鞍，美麗的姑娘要配巴克魯。你拿著獎金，好好找個姑娘吧！別讓干球打得胯骨響……”

老板一整夸贊和貶損，聽得樂子內(nèi)心翻了五味瓶。駿馬配金鞍，美麗的姑娘要配巴克魯。他依稀還記得，自己聽這話不是第一次，那第一次是在什么時候？到底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酒精弄得他實在是記不起來啦！他為此煩惱著，煩惱得不行，就又騎著忽必烈奔了出去，奔向茫茫雪地，奔向蒼茫草原，奔向那縹緲中的天際……

春節(jié)收假，公司果然獎勵了樂子十萬元現(xiàn)金，因為樂子不只是那次耍酒瘋偶爾制服忽必烈一次，而是在春節(jié)十五天假期間，幾乎是時時處處都在騎行著忽必烈?，F(xiàn)在，這匹天馬對樂子是俯首帖耳，見了他老遠就打著“咴咴”，討他歡心。雖然大伙對獎金數(shù)額的巨大起了爭議，但公司獎勵樂子十萬元而省了一百多萬元和各種麻煩，老板何樂而不為。不僅如此，老板還提議公司任命樂子為公司馬術總監(jiān)，這可真讓他難為啦，這是要管到缸子頭上呀。他第一時間將消息告訴美Y，試探著問她意見，美Y眼睛里閃耀著一束奇異的光彩祝賀他，此前她已經(jīng)知道了樂子的勇武之舉?！谒劾?，他可不就是草原英雄成吉思汗嗎？！她悔青了腸子，為自己這次回缸子家沮喪不已。樂子看出了她最近的懊喪情緒和現(xiàn)在閃爍的眼神，道：“別祝賀我，我不會離開咱們畫室的?！?/p>

他把“咱們”倆字咬得特別重。說這話時，他想起了巴雅爾母親十幾年前以及老板前不久說的那句話：駿馬要配金鞍，美麗的姑娘要配巴克魯。這樣想著，他決定做一件屬于英雄之舉的行為——決心娶了眼前的美女，別讓她那么委屈難受，也讓自己委屈難受。

美Y聽得更黯然了，樂子就與她商量，說愿意幫助缸子馴服忽必烈。美Y一下子來了精神，倆人就去說服缸子，說服了缸子，又去說服公司，可沒有老板點頭，誰也不敢做這么大的主。樂子就獨自去游說老板，老板雖然很惱火樂子自以為是地拒絕升職以及現(xiàn)在巧舌如簧的說辭，但見樂子主意這么堅決對朋友這么忠誠，也很感佩，就依了他。老板專門叫來公司副總，鄭重地安排了缸子馴服忽必烈的事情。

缸子馴服忽必烈前，公司異常緊張，在公司副總的主持下，一切工作準備就緒?，F(xiàn)在，大家都聚在公司南邊的開闊草地上觀陣。老板也來了，他端著抗癌磁化砂杯，吸溜吸溜地喝著枸杞泡海馬的飲品。周圍各旗的群眾、馬匹愛好者、騎手來了一千多人——這在公司來說還是頭一次，狂熱氣氛較之那達慕大會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呼和浩特還來了記者，大家都把懸念和好奇保留在最后，誰也不敢默認缸子會征服忽必烈。有幾位高超騎手遠遠瞄幾眼錦緞般閃亮的天駒忽必烈，眼里放光纏著老板不放，說是假設缸子總監(jiān)馴服了忽必烈，能不能給他們一次上身忽必烈的榮幸，他們把預定騎在忽必烈背上的時間壓縮到了5分鐘之內(nèi)，一分鐘開價到了166元。老板說你們把忽必烈看得太不值錢啦，我的忽必烈凈價2600多萬人民幣，你們曉得不？見人們聽得咋了舌，他最后一口價，5分鐘2000元。大家不敢再彈嫌，紛紛報了名，雙方皆大歡喜，準備助興這場難得的馴馬活動。

正午一點鐘，大風狂飆，馬鬃獵獵，馴馬活動正式拉開帷幕。老板鄭重其事地宣布活動開始，接著，副總著重講了忽必烈的至尊無上以及天馬品格，他講完，順勢帶出下一個“節(jié)目”——暖場。所謂暖場，就是由世界上唯一能騎上忽必烈馬背的人——樂子進行簡短的表演，一來將場上的氣氛再度吊高，二來調(diào)低忽必烈性子，三是讓接下來上場的缸子心里穩(wěn)帖踏實一些。樂子低調(diào)出場，可觀眾情緒卻無比高漲，在圍觀者海嘯般的呼叫聲中，樂子翻身一躍上了馬背，嫻熟如飛地騎著忽必烈繞了一大圈子;大家的喝彩聲熱烈高漲到極致，似乎將忽必烈的暴脾氣也徹底壓制住了呢。老板將磁化杯交給年輕女秘書，專心致志地觀看馴馬表演，表情異常嚴肅，活像紀委書記。

樂子下馬后，小心地牽著忽必烈，讓缸子接近馬身。馬不斷撅著屁股給缸子，缸子費了好大勁兒才正真靠近馬身，他瞅準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只一個猛子，就穩(wěn)穩(wěn)地扎到了馬背上。這時，人群靜地跟無人一樣，只有呼呼風聲和忽必烈的不滿“咴咴”聲，但見它表現(xiàn)出種種不高興，因為它光滑得連蒼蠅也落不住的身體上、寬闊得如同氈房里的榻榻米一樣的脊背上還從來沒有負過樂子之外的任何重物;它警惕地豎起耳朵和鬃毛，頭高昂著平視天際，明顯毛躁起來，不斷打著鼻響，時而用鐵鏟前蹄刨著草地，草地上頓時卷起陣陣塵土和雜草的煙幕，時而揚起后蹄、彈跳著屁股，企圖撂挑子將缸子摔死在腳下……樂子忙在它耳朵上摸了又摸，它才溫順下來。見忽必烈認峁了，樂子就將韁繩交給缸子。

缸子為馴服忽必烈，之前做了艱苦的準備。現(xiàn)在，他終于騎到桀驁不馴的天駒忽必烈這高貴的背上，他滿心歡喜地用玩世不恭的眼神掃視一下四周，去尋找他的姑娘美Y，捕捉她欽羨的眼神，他還和他的老板交換一下目光，隨后他自信滿滿地提一下馬韁。忽必烈被激怒，“咻咻”地打著響鼻，卻無奈被鐵韁鉗制著，只能繞著自個肚子連打幾個旋，缸子沉著應對，腰板直的跟按了鋼板一樣，就如同焊在馬背上的一截物件一樣。忽必烈見背上之物好好的，長嘯一聲猛然人立，整個身子忽的垂直于草地，甚至差點要倒背過去;這情景，把老板和缸子都嚇了一大跳。兩千六百萬的金身，豈能輕易這般折損掉，果真如此，那就太不值當啦！然而，忽必烈終歸是寶駒，它依然聳立不倒，缸子雙腿夾緊馬背馬肚子，雙手緊緊揪住馬鬃、繼而抱住馬脖子不放;忽必烈的兩只后蹄竟交換著，帶動整個豎起的身子旋轉(zhuǎn)、搖擺了好幾下，企圖將缸子摔得粉碎。人群發(fā)出陣陣驚恐萬狀的吼叫，許多婦女小孩兒被嚇哭了，美Y和老板同時要求樂子解決危機場面。樂子早捏了一把汗，正欲上前時，卻見忽必烈已經(jīng)四足平穩(wěn)地站在那里，活像司母戊大方鼎;再看缸子，他神色泰然，露出那一貫的玩世不恭的神情。人群恢復平靜，大伙都稱贊眼前這位騎手的勇敢無畏，有人喊出“蘇炳添替身加油”的口號。老板長出一口氣，示意樂子別干涉馴馬。樂子將詢問的目光投向美Y，卻見她完全專注于馬上的缸子，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樂子也就放下心來，將注意力又集中到忽必烈及其背上的缸子。但見缸子雙手提韁，忽必烈嚯嚯地咬著馬叉子，口水如注而下，最終不得不屈辱地擺正了高傲的頭，眼睛里似也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樂子對忽必烈頓生惺惺相惜的憐憫心，想，當初我是怎么讓你受委屈的，我今天才知道你受了屈辱。又一想，不對，缸子也是有情有義的血性男兒，比之自己更前途無量，他目前是馬術部負責人，馴服忽必烈后就成為整個公司馬術總監(jiān)了，理應騎上駿馬奔馳疆場。這樣想著，他似乎看到缸子騎著忽必烈，倏地一下就射出了幾百米。觀戰(zhàn)的人都嚇了一跳，樂子也是一驚，就見桀驁不馴的馬背上早已沒有了玩世不恭的缸子的蹤影兒，只有已經(jīng)繞了一大圈現(xiàn)在正以勝利者姿態(tài)、狂奔而來的汗血馬忽必烈……

人們總算領略了忽必烈雷霆萬鈞般暴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范！

可惜的是，缸子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傷在大腿，并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影響生殖器的正常功能。這個結果無疑是嚴重的，樂子和美Y誰也沒有料到。倆人面對，美Y烏溜溜的眼睛里，閃出羞愧的光亮，讓樂子更是無地自容。他倆未來的規(guī)劃就這樣被殘忍壓制起來。不過，倆人自此高度默契，輪流著去照顧缸子。這件事對缸子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首先他在樂子和美Y面前的自信心受到毀滅性打擊，本來他外表上就沒有樂子孔武有力，具有男人氣，好在他內(nèi)心一貫強大，一般人他不放在眼里。可這次，他算是從外到內(nèi)、從面子到里子給徹底輸光光了。不僅如此，他生殖器的受損，更讓他心理上懦弱起來，老實說，他已經(jīng)全然沒有贏得美Y愛情的把握了。

在樂子和美Y悉心護理下，缸子“五四”前順利出院了。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樂子經(jīng)老板特許，用忽必烈接的缸子，倆人同騎在栗色忽必烈寬闊的背上，美Y單獨騎著一匹藏青母馬。一路上鮮花盛開，經(jīng)過滿都拉時，樂子心情沉重起來，他故意繞行多處，去尋找那面湖水。今天，他特別懷念那個淹死巴雅爾阿布、孕育他和巴雅爾愛情的小湖，他甚至奇怪地想，得不到的才是最美的，他和美Y的關系是假的，而與巴雅爾的關系才是真的?？裳矍耙稽c湖的影子也沒有，這讓他分外沮喪。他懊喪地抬眼眺望，只看到一處足有千畝的郁郁蔥蔥的幼林區(qū)域，他就拍馬轉(zhuǎn)到東頭，那里，豎起個醒目的石頭標牌：無名湖封湖育林示范基地。五月的草原，風悠然地吹過綠海般的幼林，送來一綹綹碧波，青草和樹葉的芳香馥郁醉人，無名湖蕩漾著無限的生命氣息……可，我的巴雅爾何在呢？樂子痛苦萬狀地想，巴雅爾消失得那么徹底，那么蒼茫，比此時瓦藍瓦藍的天邊的雪白雪白的輕云還要縹緲上千萬倍！樂子痛徹心扉地想，愛情就像煙火，發(fā)生時美麗繽紛、烈焰無比，讓你不敢靠近，生怕燒傷燒毀。經(jīng)過后虛無縹緲、蹤影難覓，讓你懷疑人生、懷疑自己。

從醫(yī)院回到公司的當天晚上，樂子為缸子的康復出院組織了一個小型篝火晚會。晚會舉行到中間的時候，缸子的朋友越來越多，整個晚會成了真正的“‘五四青年晚會”。晚會結束后，樂子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夜。茫茫草原，何處是我家？！悠悠天地，何處可安魂??？最終，他無限憂傷地回到畫室，如狼嚎般唱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歌聲中道的間隙，他聽到了《草原夜色美》的歌唱——

草原夜色美

九天明月總相隨

晚風輕拂綠色的夢啊

牛羊如云落邊陲

……

歌聲如泣如訴，如醉如慕，似寡婦在呼喚情人，在清夜的草原久久回蕩。樂子知道是美Y在長夜難眠，他淚水打濕了半個沙發(fā)，躺在大長沙發(fā)上也是久久無眠。

第二天，樂子引咎辭職，與缸子、美Y不辭而別，人們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五

樂子離開公司后，本要又去浪跡草原，去尋找巴雅爾——去年重回草原時，他也曾找過她三個月，最后痛苦到想與死神接吻;今天，他再次想到去找她，心里七上八下，最終再次難過地猶豫起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痛苦萬狀地想，愛情是絕對追不回來的！他在草原上連多一分鐘也不想待。草原，這曾是他多么向往、多么感懷、多么愛戀思慕的所在呀！可如今，他是要痛苦決絕地割舍掉它、拋棄它，把它看的臭狗屎不如！樂子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晶瑩地滾落而下，他頭腦昏沉，號啕大哭了一場，離開了茫茫草原，草原如海市蜃樓般消失在他身后。

他也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受一本名叫《絲路情緣》的書的影響，先是去了新疆，窮游新疆后再折回。到敦煌，又去了河西走廊，去了張掖的軍馬場。他本來要在山丹軍馬場謀一份差事，伴隨著那似乎不著調(diào)的花兒，那里應該適合他療傷舔傷，但他最終還是回到了西安?；氐轿靼?，他卻沒有回家——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輕飄飄的，喪無顏見爹娘，更沒臉面對弱子。想到這里，他鼻子一陣酸楚，淚水早使他連打了幾個激靈，渾身也酥麻酥麻地癱軟起來……

在西安周邊的關中地區(qū)，他過了一段為期不短的流浪漢生活。流浪的日子里，無欲無求，混沌縹緲，其實就剩茍延殘喘在腔子里的那口氣了;舍此，他更好上了喝酒。沒有了草原，沒有了軍營，沒有了畫室，沒有了駿馬，沒有了情歌，沒有了他愛的姑娘和他們的愛情，他應該要有他的酒精。在重拾酒瓶前，他也想到了找女人，已經(jīng)34歲的他，正值壯年，有自己的生理需求，他的錢也足以找?guī)讉€年輕女子來玩玩。即使不花錢，也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寂寞女人，但是他很快就被惡心了到了，熱聊的女子竟然要先看他“小弟弟”照片，以便根據(jù)尺寸決定和他玩不玩！他這才死心了，心想，連巴雅爾和美Y這般仙女樣的至愛他都在隨時可以要的時候沒有要，難道他還掛心那些來路不明的、以尺寸論英雄的無良女子嗎？難道肉欲熏心的她們就能讓他銷盡萬古愁？怎么會，不可能！愛如煙花，無色透明的酒精卻很實在，它就裝在形色各異大小不同的玻璃瓶子里，看得見喝得著。于是，他覺得酒瓶實在是個不錯的選擇。劍不傷人情傷人，傷心唯有找杜康。杜康起碼不會讓你傷心。

沒有馬的日子，沒有草原的日子，沒有畫室的日子，沒有巴雅爾、美Y，缸子的日子，酒幾乎成了他的命根子。難得的酒醒的時候，他開始追憶往事。新夢舊景一起涌上心頭，令他傷懷久久不能自拔。假設自己沒有失信于巴雅爾，那他現(xiàn)在將多么幸福！假設他能夠找到巴雅爾，他將重新做回自我！假設沒有遇見缸子，他將醉臥草原長眠不起，不再有這么多痛苦！假設沒有遇見巴雅爾一樣的美Y，他也不會這么沉重！假設美Y不做他的擁躉，不為他迷惑，他將做個輕松的蹩腳畫家，賺一份自己的養(yǎng)家活命錢，輕松回到故鄉(xiāng)照顧老??！假設他沒有無意間馴服忽必烈，沒有慫恿缸子，缸子也就不會那么張狂地要急于馴服那汗血馬，自然也不會被摔成骨折，自己就不會有這么多負罪感……追悔中的樂子，醉意沉沉地漂流在關中腹地、秦嶺腳下。

一次云游藍田縣陜旅白鹿原影視基地，他發(fā)現(xiàn)了一家馬術俱樂部。馬讓受傷的他振作起來，他以誠心打動這家馬術俱樂部的姓金的老總，最終成為一名馴馬師。上班那天是2017年國慶收假后的第二天——10月10日禮拜二，他突然想起去年10月10日是美Y到他畫室的第一天，而十五年前的10月10日是他與巴雅爾在如夢似幻的無名湖邊動情之時……現(xiàn)在想來，不覺讓人懷疑：這一切的一切似有無名的魔掌，在冥冥中做安排。常言說，不是冤家不聚首，像美Y、巴雅爾、缸子、“矮巴子”、他的兒子、包括他正式結婚的前妻，這其實都是你命里繞不過去的“冤家”。他也想起，他的前妻很小的時候被家里人稱為樂女，其實她姓趙，為什么稱她為樂女呢？連她父母都不知道當初的原因，只有他認識她后心下里才暗自叫道：這是冤家。他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無端地夢見前妻，雖然不像美、Y巴雅爾這般心心念念，但也是夢魘般歷歷在目、在劫難逃啊！人啊，該是多么奇怪的動物！

白鹿原影視基地是一家集影視劇拍攝、旅游觀光、餐飲美食、演藝娛樂等為一體的山野主題公園。它是改革開放政策之下，才能盛開而出的花朵。它倚傍著秦嶺北麓，深秋無疑成為這里顏值最高的時候，剛躲過秋陽炙烤，離秋風落葉尚有時日，所以游人終日不絕如縷，環(huán)山路為之阻塞。不用講，整個基地的生意人的收入都極為可觀，而白鹿原馬術俱樂部的生意更是錦上添花、火上烹油。樂子整天忙忙碌碌，出色的工作和他對關中人事風俗的熟稔（老板甚至還不知道他為本地人），讓金總很是滿意?？山鹂傄灿悬c小脾氣，就是為人一向自視清高，總是自視馬術技藝超群，甩一般馬術師、馴馬師七八條街。雖然他也隱隱知道樂子馬上功夫了得，但還是很小瞧他，倆人在馬術的孰高孰低上總是較勁。

樂子上班的第四天，公司接待了一批特殊客人——參加第五屆絲綢之路電影節(jié)的外國大使。男賓來到影視城后，看云看山看天，不覺意興大發(fā)，覺得秋日午后盛過春朝，正可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他還看上了黑駿馬，要騎行著它在秋高氣爽的白鹿原荒野上徜徉，怡情悅性，感悟天地。不巧的是，黑駿馬這幾日正趕上生理期——它發(fā)情了，為情左右一時難以被馴服。金總覺得自己一展馴馬技藝的機會就在今天，于是高調(diào)出場，要為大使們“當一回店小二”——用心服務一次，可是還沒近身就被黑駿馬撩了一蹄子，幸好沒有大礙，但也喪失了進一步征服黑駿馬的能耐。他禁不住罵黑駿馬為“黑寡婦”，并讓樂子出馬馴服“黑寡婦”。

樂子得令后，二話沒說，端起酒瓶咕咚完一瓶酒后制服了黑駿馬，客人們興奮地豎起大拇指。大使一高興，主動要求與樂子、金總合影，當場給了樂子3000美金紅包，樂子堅辭不受。工作人員著了急，怕駁了對方面子造成外交被動，金總忙給樂子使眼色，樂子才收下紅包。外賓一走，樂子立即將紅包上交公司。金總非常感佩，覺得自己公司乃至當今世界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自此，金總和公司員工都高看樂子幾眼，樂子也成為網(wǎng)紅人物，他的事跡在抖音上廣為流傳。

秦嶺的冬天很快到來，基地和馬術俱樂部的淡季也不可避免地如期而至。金總找樂子談業(yè)務開拓事宜，授意樂子直接向他匯報工作，對他負責。樂子思考幾天后，策劃了公司與金融機構及小企業(yè)主間的三方合作，金總大悅，這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在金總的堅定支持下，樂子的想法很快落地，23份合同簽署下來，公司僅此一項業(yè)務額，就超過了全年經(jīng)濟指標。樂子又提出舉辦馬術俱樂部冬季白酒文化節(jié)的想法，老板雖然沒怎么想明白，但他信任樂子的能力，便為此專門設立了大活動部，由樂子牽頭。白酒文化節(jié)成為整個影視基地乃至西安市冬季文化生活的亮點，為公司冬季業(yè)績又添砝碼，公司出彩樂子也出彩，他成為全市文化明星，被升職為公司副總。

升職加薪的當晚，樂子獨自走到野外，他平躺在一塊枯草上，仰面而臥，天幕上的星星閃著蠱惑的眼睛，將他帶到遙遠的地方……許久許久，樂子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寒冷，他出神地望著黑黝黝的秦嶺山脈，摟著身邊的黑駿馬喝酒、流淚，他想起了草原，想起了忽必烈，想起了巴雅爾和草原情歌，也想起了美Y和缸子，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突然，他強烈地想回家，回家去看望父母和弱子。于是，他離開黑駿馬，擋了一輛車趕回幾十公里外的家去。

一年之后，已升為公司總經(jīng)理（老板讓賢，退位成為董事長）的樂子，意外接待到了美Y和缸子。樂子平靜地瞅向這對看起來似乎有點別扭的戀人，卻見美Y鼻翼皺了幾皺，又皺了幾皺，接著就淚如雨下，渾身打著激靈。樂子大大咧咧笑著勸慰她，老半天她才破涕為笑，揮動大蒜轱轆樣的小拳頭不斷捶打著樂子。樂子心頭一熱，卻將眼光投向缸子，他的身體似乎已恢復了原貌，只是有點發(fā)胖，看樂子的眼光總是閃爍不定，似有難言之隱。這讓樂子有點納悶，但他還是請了一周假，專門騰出時間熱情地接待他們，請他倆咥關中大席，逛遍影視城的角角落落，又周到詳細地安排了接下來的陜西七日游。

可臨終了，已經(jīng)與缸子有婚約的美Y，竟發(fā)瘋般地追起了樂子。原來，她和缸子的婚約有個前提：結婚前到西安旅行，且邂逅不到樂子。而一旦邂逅到樂子，缸子就必須主動放棄婚約，美Y就將踐約，去愛樂子。事實上，一年多來，樂子已經(jīng)刪除了美Y和缸子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也企圖從內(nèi)心刪除他與美Y的戀情——事實上，這一點他也做到了，他現(xiàn)在看美Y的感覺就是同事和熟人的感覺。可造化弄人，現(xiàn)在，樂子已經(jīng)得知這個糊涂的玩笑婚約。時間正是2018年10月10日禮拜三下午四點三十分。他有點懵圈，覺得三秦地界怎么這么邪乎，覺得世界好生奇怪。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他覺得遠處的終南山、近處的山卯村莊，還有那長長的人影，以及那飄飛在天空的山間飛鳥，都好虛幻好虛幻……

樂子一時腦子不夠用，就忙轉(zhuǎn)出去思考其中究竟。半小時后，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下美Y一人，連美Y也不知缸子的去向。

冬日黃昏，枯藤老樹昏鴉。在發(fā)情的母馬旁，美Y陪樂子豪飲，她忘情地狂吻著樂子。末了，倆人同唱起《草原夜色美》——

草原夜色美

未舉金杯人已醉

晚風唱著甜蜜的歌啊

輕騎踏月不忍歸

啊哈

晚風唱著甜蜜的歌啊

輕騎踏月不忍歸

輕騎踏月不忍歸

輕騎踏月不忍歸。

……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