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話沒“譜”

劉宗迪

一

神話源自洪荒的古老故事，神話也是亙古常新的話題。

在人類還不能用文字記錄他們的歷史、故事和知識之前，先民們就已經(jīng)在用史詩、用歌謠等口耳相傳的形式講述著天地開辟的奧秘、諸神造物的奇跡、祖先遷徙的傳奇以及英雄歷險的故事，講述著人類與生俱來的愛的歡愉、生的欲望、死的恐懼，講述著宇宙萬象、日月運行、季節(jié)輪回、大地草木、林間群獸以及塵世間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的來歷，講述著時間的開始和終止，講述著大地的深度和廣度，講述著人類的誕生、滅亡和再生，講述著那些游蕩于遠方白云之間、出沒于群山深處的神仙或者妖怪的故事……在狩獵時代的林間空地上，在農(nóng)耕時代的豐收慶典上，在古代王公貴族的宮殿上，在鄉(xiāng)間村社的樹蔭下、水泉畔、篝火旁，世世代代的歌手們一邊撫琴彈奏一邊高歌低吟的就是這樣一些口耳相傳的故事，這是每一個民族歷史上最古老的故事，這些在口傳時代流傳下來的故事，蘊含了人類最深沉的智慧和情感，寄托了一個民族最古老的記憶，它們不是別的，就是所謂神話。

這些古老的神話，是人類最古老的故事，但這也是一些永遠生生不息、新新不已的故事，因此是超越時代而恒久流傳的故事。因為在這些古老神話瑰奇恢詭、古彩斑斕的表象下面，所蘊含的是人類對一些基本問題的追問和回答。這是我們?nèi)祟?、我們每一個男人和女人從遙遠的過去、到紛繁的當下、直至渺茫的未來都不得不面對、不得不解答的一些也許永遠也不會有最終答案的問題，一些我們在還是懵懂初啟的時候就會想到但是直到年邁遲暮之時仍然會念茲在茲的問題，一些每一代人都會不斷重提、不斷做出新的回答的問題。

電影《指環(huán)王》

比如說，宇宙是如何創(chuàng)生的？宇宙的創(chuàng)生在什么時候？終結又在什么時候？這個深不可測的星空究竟是亙古渾沌一團，還是自有其永恒的秩序和界限？又是誰為宇宙制定了這些秩序、劃定了如此的界限？太陽為什么每天升起于東降落于西？月亮為什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夜空中為什么會有漫天的星斗亙古不滅？一年為什么分四季？雷、電、風、雨是上帝的憤怒還是女神的哭泣？大地為什么會有高山、大河、湖泊、平原？大海之外是否還有另一個世界，那里住著像我們一樣的人類，還是住著奇形怪狀的怪物？誰發(fā)明了種植五谷養(yǎng)育我們?nèi)祟悾课骞鹊姆N子最初由何而來？什么人教會人類用火，化生食為熟食？我們?nèi)祟愒谶@個世界上究竟是純屬偶然，還是得到了造物的特殊眷顧？世界上的第一人是誰？人由何而生？人為什么會死？人在死后究竟到了哪里？是否還有靈魂？人既然會死，那么這個短促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我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人為什么男人和女人長得不一樣？為什么男人和女人天生就彼此渴慕又互相仇恨？為什么男女之愛會給人帶來如此巨大的狂喜卻又讓人陷入無盡的怨恨？……

這是一些充滿了孩子氣但又足以氣死哲學家的莫測高深的問題。它們是神話，它們也是哲學：這些問題關乎宇宙最深的奧秘、致高的哲理，所以它們是哲學問題，而古往今來的人們又只能憑直覺、想象和激情回答這些問題，所以對它們的回答往往變成神話?！板涔胖?，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此何功？孰初作之？斡維焉系？天極焉加？”“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地何故以東南傾？”“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焉有虬龍，負熊以游？雄虺九首，倏忽焉在？”“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詩人屈原在《天問》中，借助迷離惝恍的詩歌意象所追問的就是這樣一些橫絕寰宇、糾纏人心的大問題，而在這些倏忽隱現(xiàn)、異彩紛呈的詩句背后，神話正如天末閃電般穿透鴻蒙，靈光乍現(xiàn)。針對諸如此類大同小異的根本性問題，每個民族從其各自不同的處境和才情出發(fā)，做出了各自不同的回答，從而形成了各具千秋的神話體系和諸神譜系。

諸如此類關乎宇宙人生的根本性問題，是人類為了了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位置、從而理解生命的意義所必定遭遇的問題，但是人類的生命相對于宇宙洪荒和悠長歷史的有限性，又決定了我們永遠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我們無法跳出自身短促的生命之外，站到生死輪回、劫波成毀之外，去審視和度量那浩瀚的宇宙和漫長的歲月，所以我們的所有回答，從盤古開天辟地，到女媧摶土造人，到大禹治水，直到現(xiàn)代宇宙學理論，包括大爆炸學說、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乃至現(xiàn)代巫師霍金的超弦理論，其實都僅僅是些幼稚得讓上帝發(fā)笑的淺薄猜測。

因為沒有最后的答案，所以才不息地追問，所以那些古老的神話才歷經(jīng)歲月滄桑而世代流傳，經(jīng)久彌新。遠古游吟詩人、巫祝祭司的吟唱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成為絕響，但他們在史詩和歌謠中講述的諸神故事、英雄傳奇，卻被后來的人們用文字銘記下來，印于泥版，刻于金石，著于竹帛而留諸永遠。千百年來，那些古老的神話故事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用不同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演繹著，也許隨著時過境遷，故事的人物換了，故事的場景變了，但故事的情節(jié)骨架沒變，構成這個骨架的一個個母題要素也沒變，故事依然是那個故事，故事中的智慧和教誨依然是那些啟迪了先民們的智慧和教誨，正義戰(zhàn)勝邪惡，死亡擊潰生命，諸神死而復生，英雄歷險歸來……

二

直到今天，隨著知識載體和傳播媒體的發(fā)展，人類講述故事的方式早已與口耳相傳的時代不可同日而語，古代游吟詩人孤獨而悠長的吟唱早已被綜合運用聲、光、電等表達手段逼真呈現(xiàn)故事場景、給人的感官和心靈帶來全方位的震撼的電影、電視乃至互聯(lián)網(wǎng)、多媒體所代替，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傳媒藝術中，我們?nèi)悦棵繒c神話中那些古老的故事不期而遇。電影《星球大戰(zhàn)》將古希臘神話搬上了浩瀚太空，希臘英雄的帆船換成了宇宙飛船；《指環(huán)王》將凱爾特神話移植到中州世界的高山峻嶺之中，亞瑟王的命運圣杯變成了召喚黑暗勢力的致命戒指；《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再現(xiàn)了西方中世紀傳說中好巫師與黑巫師斗法的故事；《異形》中那些在陌生星球上潛生暗滋的致命怪物難道不會讓你想起古老的東方奇書《山海經(jīng)》嗎？隨著人類探索未知之域的步伐向外太空推進，人類對異類和怪物的恐懼也從大地上的邊界移到了太空中的新邊疆；至于日本卡通片《圣斗士星矢》，則更將古希臘神話、北歐神話、凱爾特神話、印度神話乃至中國神話熔為一爐，每一個民族的觀者都會從中獲得驀然回首般的快感。

可以說，與啟蒙主義的先驅(qū)們所期待的相反，現(xiàn)代科學技術并沒有帶來神話時代的結束，反倒讓神話的再生產(chǎn)如虎添翼，給神話獲得了空前強大的繁殖和傳播能力?；ヂ?lián)網(wǎng)的誕生和普及，更為神話提供了一個無限自由和廣闊的多維空間。五花八門的網(wǎng)絡游戲充分利用了世界各民族的神話和民間故事資源，當一個網(wǎng)游少年登陸網(wǎng)絡游戲，化身網(wǎng)游中的英雄、美女出生入死、在虛擬世界中浪跡天涯時，他也就依游戲路線圖的指引而漫游神話王國。網(wǎng)游是虛擬的冒險，而神話又何嘗不是冒險的虛擬？網(wǎng)絡游戲?qū)嶋H上正是古老神話在數(shù)字時代的延伸。

經(jīng)歷了網(wǎng)絡游戲的漫游時代而成長起來的一代數(shù)字新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僅僅在別人編就的虛擬世界中扮演角色、經(jīng)歷神話，他們開始創(chuàng)造和改寫屬于自己的神話，于是，在寫實主義文學日漸式微的同時，青年寫手們恣意拼寫的幻想文學（人們習慣上將之稱為玄幻文學，而我寧愿將之正名為幻想文學）卻風靡網(wǎng)絡，激起一波波閱讀熱潮，傾倒了無數(shù)紅塵年少。一個個古老的神話母題化作異彩閃爍的文化碎片，超越民族、語言和疆域的界限，在煙波浩淼、歧路叢生的網(wǎng)絡世界中自由飄蕩，一個無名的節(jié)點，一次偶然的點擊，可能就會在一個網(wǎng)絡寫手的心中激發(fā)出電光石火般的靈感，從而演繹出綿綿不絕的文字和故事。在各種文學網(wǎng)站上，幻想文學每日每時都在被大量的生產(chǎn)、傳播、消費著，各路寫手風云際會，爭奇斗艷，而青年寫手自發(fā)的表達欲望和網(wǎng)絡商業(yè)資本的結盟，正在將網(wǎng)絡幻想文化變成一種蔚為壯觀的當代文化奇觀。

學院批評家、精英學者可以對這些架空歷史、脫離現(xiàn)實、白日飛升、裝神弄鬼的文學寫作嗤之以鼻，但如果你是一個真正嚴肅的、有文化使命感和歷史責任感的學者，你就不能不努力去思考、去理解他們，你該知道，這一代人就是汲取卡通文學、網(wǎng)絡游戲和數(shù)字神話的文化營養(yǎng)發(fā)育成熟的，網(wǎng)絡神話的文化因子已經(jīng)深入他們的骨髓，正在越來越有力地影響著他們的語言修辭、思想邏輯和生活方式。當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虛擬世界的光暈遲早會侵入現(xiàn)實世界。夢想照進現(xiàn)實，會變得比現(xiàn)實更強大，比現(xiàn)實更真實，遲早會按照虛擬世界的模式改造和重建現(xiàn)實世界。就像那些古老神話中神秘的神諭和詛咒，遲早會在將來某一天變成現(xiàn)實一樣。虛幻的神話，之所以能夠超越歷史而世代流傳，正因為神話中蘊涵了人類最深沉的欲望和最瑰麗的想象，如果我們放長眼光，我們也許會看到，網(wǎng)絡游戲、玄幻文學、卡通文化、科幻電影等等這些數(shù)字時代文化新勢力，遙遙承接的正是神話中生生不息的欲望和想象。在人類歷史宏大敘事的背景下度量眼下這股風起云涌的玄幻文學，也許就不會想當然地把它們視為時尚泡沫或者文化垃圾而不屑一顧了。

不過，任何時代的文化都是泥沙俱下的，而時間自會從泥沙中淘洗出永不褪色的金子，時下風靡網(wǎng)絡的玄幻文學，也確實充斥著烏七八糟的文化垃圾，在此意義上，學院批評家對于玄幻文學的斥責不無道理。斥之為瞎編亂造，斥之為裝神弄鬼，反映了學院知識分子對于網(wǎng)絡玄幻文學缺乏文化關懷和歷史底蘊的憂思，而文化關懷和歷史底蘊的缺失，卻遲早會導致創(chuàng)造力的枯竭，憑空架構，裝神弄鬼，其實正是創(chuàng)造力衰竭的表征。因此，許多自我標榜為原創(chuàng)的玄幻文學，往往只是西方幻想文學的笨拙模仿，作品中的人物名字、道具、場景，可能是從唐詩宋詞、傳奇話本、武俠小說中出來的，但是華麗藻飾的中國外衣下，卻掩飾不住的日本卡通和美國科幻的粗硬質(zhì)地。有些作者即使有意識地使用諸如《山海經(jīng)》《搜神記》《封神演義》之類的中國神話典籍進行演繹，但演繹的路數(shù)卻是遵循的西方神話的腳本，中國神話最后僅僅成了點綴在西方神話情節(jié)模式上的符號碎片，中國神話似乎只有依托在西方神話才能借尸還魂。難道我們的先民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竟然喪失了再生和繁殖的能力了嗎？

三

中國神話自我再生產(chǎn)能力的喪失，追本溯源其實還是在中國神話本身。有史以來，無數(shù)的故事產(chǎn)生了，有些故事很快就湮滅了，有些故事則永久地流傳下來。熟悉故事學的人都知道，歷史上那些無可計數(shù)的故事，其實只是有限幾個故事的不斷重生、翻版、拼湊和分衍。那些流傳下來并傳播開來的偉大故事，正是因為被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人們翻來覆去地講述著，才得以不斷地移形換景、生生不息，衍化出眾多的變體和支脈，擁有了無限的生機和意蘊，從而成長為超越時空局限的宏大敘事，成就為貫通古今的偉大神話。而古今中外所有偉大的故事，之所以能夠被一代又一代的講述者和寫作者不斷地重述和演繹，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一個偉大的故事首先需要有一個既頭緒清晰、結構嚴整，又線索錯綜、山重水復的情節(jié)脈絡，清晰的頭緒讓故事容易理解，錯綜的線索則使故事富于分叉和衍生的可能。而情節(jié)源于不同人物和性格的相遇，因此，情節(jié)的展開和推進首先取決于故事中出場的人物，以及眾多的出場人物相互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所以，一個偉大的故事的背后，總有一張既結構明確又縱橫錯互的人物關系譜。正是這些被命運卷進同一個故事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正是這些人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將英雄美人送上了命運的不歸路，為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鋪墊了舞臺，為一個偉大故事的生長奠定了基礎。

中國神話所缺少的正是這樣一個富于召喚力的情節(jié)模式和富于啟示力的諸神譜系。對比中國神話和希臘神話，中國神話在這一方面的缺失一目了然。公元前八、七世紀前后，那些長期以來在被各地的游吟歌手們傳唱的神話故事、英雄傳說就被天才詩人荷馬收集、整理、編纂為長篇的英雄史詩，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荷馬獨運匠心，運用特洛伊戰(zhàn)爭和奧德修斯的歷險為間架，將流傳在希臘各地原本參差多端、歧義叢生甚至是毫不相干的詩篇熔為一爐，陶鑄成兩篇結構嚴整、角色眾多、故事情節(jié)跌宕回旋、人物命運動人心魄的偉大詩篇。在詩人的號召下，希臘世界各路神仙紛紛登場，聯(lián)袂出演，輔佐希臘英雄兒女，共同譜就了一曲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英雄史詩。如果說，荷馬史詩用一個又一個相互銜接、絡繹呈現(xiàn)的故事將希臘神話貫穿為同一個宏偉的情節(jié)，那么，比荷馬稍晚的另一位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神譜》，則以年代為經(jīng)、以血統(tǒng)為緯，將希臘眾神的身世來歷掰著指頭從頭說起，一一追溯到最高天神宙斯的身上，由此建立了一個層次分明、統(tǒng)系明晰的希臘眾神譜系，赫西俄德的《神譜》，就是希臘眾神的家譜。至此，希臘神話大致定型，荷馬史詩和赫西俄德《神譜》，為希臘神話的再生產(chǎn)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成為后世作家、詩人和藝術家對希臘神話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不竭的靈感源泉。

夸父追日主題巖畫（供圖：劉海粟美術館）

相比之下，中國神話卻完全是另一番境況，在相當于古希臘城邦時代的戰(zhàn)國時期，華夏世界賢哲百出，群星璀璨，其對于天地奧妙、人情世故的思考，一點也不亞于希臘的哲學家和詩人，但是，我們既沒有荷馬，也沒有赫西俄德，既沒有熔原始神話于一爐的英雄史詩，也沒有納各路神明于一家的神譜，大量的古代神話因此沒有被匯集、整理而永遠風流云散了，眾多的神明也因為沒有登記造譜而永遠湮滅無聞了。為什么同處文明軸心期的兩大文明，其文化選擇會如此大相徑庭，個中緣由，一言難盡，但儒家傳統(tǒng)對于形而上問題和宇宙終極問題的懸置，肯定難辭其咎?！墩撜Z》說，孔子罕言性與天道，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對于天道不關心，對于生死問題不在意，當然也就不會對于談論宇宙終極和人生終極問題的神話感興趣?！墩撜Z》還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大量的古代神話，肯定就被孔子這位華夏傳統(tǒng)的掌門人當成說不得的“怪力亂神”而打上天機不可泄漏的封條，永遠沉埋于歷史的塵埃之中了。從此之后，古代神話成絕響，僥幸流傳下來的只是一些散見于經(jīng)、史典籍和諸子著作中的殘片斷簡，在這些散亂零落的文化碎片，諸神面目早已經(jīng)變得漫漶模糊，難求其真，諸神故事更是支離破碎，難知其詳。

中國神話“沒譜”，沒有形成一個像古希臘、北歐那樣的神話史詩那樣，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國歷史編纂學的早熟。中國的史官制度在商代就已經(jīng)發(fā)達，《尚書·多士》云：“惟殷先人，有冊有典?！蓖醭氖饭儆梦淖钟涗浬掏醯能娛?、行政、祭祀等方面的大事，這些記載就是最早的歷史文獻，安陽殷墟考古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就是商代史官占卜的文書檔案。到了周代，史官制度更趨發(fā)達和成熟，在《周官》（又題《周禮》）所構想的王朝官僚體系中，每一個官府部門都有多名史官負責記錄、保存文書檔案，故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笔饭僦贫鹊某墒欤瑳Q定了在中國古代王朝中，擔當保存歷史記憶的不是用口頭說唱故事的歌手，而是用文獻記錄事實的史官。希臘城邦是劇場政治，中國王朝是文書行政，劇場的核心是詩人，文書的核心是史官，口頭講述更長于講故事，書面記載則長于記歷史，所以希臘有史詩，中國有《春秋》，孟子云：“詩亡然后春秋作。”就道出了歷史編纂學與史詩傳統(tǒng)之間的相克關系。中國也有講故事的瞎子，希臘也有寫史書的史家，但兩者在各自社會的地位是不同的，中國說書瞎子的地位無法跟希臘的荷馬相比，而希臘的希羅多德《史書》的地位也沒法跟孔子的春秋相比。

孔子對于原始文化中“怪力亂神”之物的蕩除和史官的實事求是的歷史記述，體現(xiàn)出可貴的理性精神，這種理性精神使華夏民族從整體上避免了對于宗教和神秘主義的迷狂，但是，因此而導致華夏古代神話在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方面的散失，也成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中永遠的缺憾。古代神話的散亂，讓我們喪失了一個強有力的文化表達手段，讓我們民族的文化表達在激情洋溢、想象奔放的西方文化面前，永遠輸卻三分春色。尤其是當今這個大眾傳媒和文化產(chǎn)業(yè)越來越具有影響力的時代，包括傳統(tǒng)神話在內(nèi)的文化表達方式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表現(xiàn)。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越來越成為現(xiàn)時代主要的傳播渠道，隨著多媒體數(shù)字技術的表現(xiàn)手法和敘事技巧越來越圓熟，那些古老的神話故事、神話人物和神話母題，正因其與生俱來的想象和激情而日益成為數(shù)字化時代文化生產(chǎn)和文化表達的重要資源。因此，如何從歷史的文化遺留中發(fā)掘中國神話的文化寶藏，如何在充分認識和尊重中國神話遺產(chǎn)文化內(nèi)涵和固有理路的基礎上，結合當代文化傳播和文化生產(chǎn)的需要，對原本散落、零碎的中國神話進行收集、盤點，整理出大致完整的神話故事和神譜體系，為“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文化、利用中國神話遺產(chǎn)打下堅實的基礎，是神話學界、文學界和傳媒界的有志之士義不容辭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