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軍
盡管不乏異議與爭論,“當代文學歷史化”、“重返八十年代”以及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與研究依然在洪子誠、程光煒、吳秀明、吳俊等著名作者的倡議與推動下積極沉穩(wěn)地開展了起來,而且成了當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熱點。在 “重返八十年代”的學術思潮中,作家回憶錄的寫作理應成為不可忽視的一個領域。就超越新時期以來學術界對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認知框架而言,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些作家回憶錄不僅有助于我們重新檢視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些重要問題,而且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整個八十年代文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展脈絡,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中國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的想象與建構。
作家回憶錄的寫作在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十分突出的文學現象。創(chuàng)刊于1978年的 《新文學史料》甚至主要以發(fā)表 “五四以來我國作家的回憶錄、傳記為主”。①《致讀者》,《新文學史料》1978年第1期。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 “新文學史料叢書”、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 “中國現代作家論創(chuàng)作叢書”、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 “回憶與隨想文叢”、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駱駝叢書”,茅盾、巴金、胡風、丁玲、冰心、夏衍、臧克家、陽翰笙、徐懋庸、陳白塵、趙家璧、曹靖華、許杰、王西彥、姚雪垠、梁斌、陳學昭等作家的回憶錄著作和回憶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胡風、丁玲、沈從文、馮雪峰、瞿秋白、郁達夫、田漢等作家的文章、著作大量出現。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如此集中地、大規(guī)模地發(fā)表、出版作家回憶錄,大概也只有20世紀30年代差可比擬。
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場域中,五四以來在現代文學史上辛勤耕耘的老一代作家及其大量回憶錄著作一直處于被忽視的狀態(tài)。丁玲當年就曾經抱怨說: “有些批評文章對新生作家愛之有余,對一些老作家很少關注。”①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729頁,第731頁。她創(chuàng)辦 《中國》雜志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覺得 “老作家發(fā)表作品有困難,一些刊物對新老作家不一視同仁?!雹诶钕驏|,王增如:《丁玲傳》(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729頁,第731頁。以 “新啟蒙”和 “現代派”為精神旗幟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嚴重遮蔽了這些老作家的回憶錄著作。這不僅造成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批評對作家回憶錄的忽視,而且至今依然支配著我們對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的敘述。在我們的文學史中,八十年代文學幾乎沒有作家回憶錄的位置。如果要以 “當代文學歷史化”的學術理念切實 “重返八十年代”,就不應該至今依然對如此集中、如此大規(guī)模的作家回憶錄寫作不置一詞。
以往的學術研究之所以會忽視這些數量龐大的作家回憶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這些回憶錄本身的 “文學性”的確不高,二是我們對八十年代文學史的認識和理解依然受制于八十年代形成的認知框架。在20世紀80年代,進行回憶錄創(chuàng)作的主要是五四以來的 “老作家”,他們撰寫回憶錄的主要目的不是進行 “純文學”的追求,而是回顧、總結、反思、申訴甚至以此為手段爭取自己在八十年代文壇以及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當年,他們的回憶錄之所以沒有引起太大反響,這與八十年代的文學生態(tài)密切相關。八十年代的文學主要以 “去政治化”和 “純文學”為訴求目標,大家關注的是 “新啟蒙”和 “現代派”。在這樣的文學環(huán)境中,“文學性”不高而又往往具有一定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作家回憶錄自然很難引起批評界的興趣。但是30年后,當我們 “重返八十年代”的時候,當我們希望能夠對這段文學過往進行 “歷史化”的時候,我們關注的焦點就不應該依然受制于20世紀80年代的認知框架,否則,這樣的 “歷史化”依然是當年文學批評的一種模仿和重復,我們就難以看到一個復雜多樣、立體豐滿的八十年代。在看到八十年代 “新生作家”、“新啟蒙”、“現代派”文學“黃金時代”的同時,我們也應該對這些在八十年代文壇依然具有強大影響力的 “老作家”以及他們以撰寫回憶錄為主要手段參與文學史 “重構”的努力進行歷史的檢討和總結。
從回憶錄寫作的角度考察 “老作家”們在八十年代文學場域中的存在是一個新穎而又重要的路徑,它有助于我們考察這些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意識、文學實踐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學生態(tài)。在20世紀80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寫作是許多老作家回歸文壇的一種重要方式,也理應成為八十年代文學史不可或缺的一頁。這些回憶錄為我們提供了被以往的研究工作嚴重忽略掉了的 “另一半”八十年代文學的面貌:一個不一樣的八十年代文學格局、文學思潮、文學生態(tài)和作家的精神人格。它們不僅在20世紀80年代的非虛構寫作中具有不可或缺的歷史地位,而且也為我們從整體上勾勒這些作家在人生暮年的精神狀態(tài)提供了可能。在日益重視當代文學史料建設的當下,對八十年代作家的回憶錄進行史料整理、文獻考辨、綜合研究,不僅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 “重返八十年代”的新視角,而且可以為以后的現當代文學研究提供史料支撐。
雖然楊正潤、郭久麟、朱文華、辜也平等先生及其指導的博士生朱旭晨、郭小英、雷瑩、韓彬等學者在中國現代傳記文學領域的研究也不同程度地涉及20世紀80年代作家的回憶錄,但是,由于問題意識的區(qū)別,他們更多關注的是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理論建設、文學史勾勒、文體分析及審美闡釋,對于作家回憶錄在八十年代文學場域中的位置及文學史作用卻鮮有論述。
在以往的研究中,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回憶錄主要是作為史料被參考引用的。真正將其作為研究對象的主要是一些個案研究,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魯迅回憶錄》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有關魯迅的回憶錄著作很多,僅以 《魯迅回憶錄》為題出版的著作就有作家出版社1961年出版的許廣平著 《魯迅回憶錄》、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 《魯迅回憶錄》(一集)、1979年出版的 《魯迅回憶錄》(二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全六冊 《魯迅回憶錄》和2010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許廣平著 《魯迅回憶錄》 (手稿本)。其中,全六冊 《魯迅回憶錄》分專著、散篇兩部,各三冊,共240萬字。據魯迅研究專家朱正說,這部回憶錄 “收羅相當完備”,“幾十年間所發(fā)表的重要一點的回憶文字,大體上都收齊了,選落的不多?!雹僦煺骸丁呆斞富貞涗浾`〉為什么要印第三版》,《魯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2期。就此而言,關于魯迅的回憶錄現在應該是整理得已經相當完備了。但是關于魯迅回憶錄的研究著作卻不是很多,迄今大概只有朱正的 《魯迅回憶錄正誤》著作1本、文章20余篇,關注內容涉及許廣平等人所著 《魯迅回憶錄》各版本內容的真實性、魯迅形象的建構、手稿本與修改版版本的比較等。
巴金 《隨想錄》研究。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中,最受關注的可能就是巴金的 《隨想錄》了。迄今為止,關于這部回憶錄的研究,已經發(fā)表了論文120余篇,出版了專著、論文集6部。巴金的《隨想錄》之所以受到如此關注,一方面可能與巴金在20世紀80年代文學界的影響有關;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 《隨想錄》中的內容不僅有回憶錄,還有很多其他內容,可開拓的空間相對較大。這些研究成果主要涉及:巴金的懺悔意識、晚年思想,巴金的人格力量與形象建構,《隨想錄》的版本問題,作為見證文學的 《隨想錄》,作為散文的 《隨想錄》等。
《從文自傳》初版于1934年,按說不屬于我們的考察范圍。但是,因為歷史的原因,沈從文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就從中國文壇上消失了,當他在20世紀80年代復出時,已經有很多人不知道沈從文這個作家了。這就像他在重新發(fā)表自傳時所說的那樣:“如今說來,四五十歲生長在大城市里的知識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干什么的人;即部分專業(yè)同行,也很難有機會讀到我過去的作品?!雹谏驈奈模骸稄奈淖詡鳌じ接洝?《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3期。就此而言,《從文自傳》的重新發(fā)表幾乎意味著一個作家的重新誕生。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關于《從文自傳》的研究一直沒有間斷,發(fā)表有論文30余篇。主要關注的內容有:《從文自傳》對于沈從文研究的意義,它的版本問題,它作為傳記文學的價值,它與 《朝花夕拾》《少年時代》等作家傳記的比較等。
關于楊絳 《干校六記》的研究論文多達40余篇,其中有三分之一是翻譯研究,有三分之一是將其作為見證文學進行研究,另外有三分之一是將其作為散文文本研究。其他研究相對較多的作家回憶錄還有丁玲的 《魍魎世界》《風雪人間》(論文7篇,主要是將二者作為丁玲人格塑造的文本進行研究)、茅盾的 《我走過的道路》(論文5篇,主要是沈衛(wèi)威的 “正誤”文章)、夏衍的 《懶尋舊夢錄》(論文5篇,主要是將其作為見證文學進行理解)、陳白塵的 《云夢斷憶》(論文5篇,關注其見證文學的價值)。
將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作為一種文學現象進行整體研究的,目前所見只有1篇:《八十年代老作家回憶錄初論——以 〈新文學史料〉為例》(金鑫)。該文概括論述了20世紀80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寫作意圖、契約性、優(yōu)越感、真實性、懺悔意識等。對于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研究而言,這是一篇重要文章。但正如文章題目所示,這也僅僅是一個 “初探”,很多問題都未能深入展開。同時,就作家回憶錄在八十年代文學場域中的生產機制與生成過程,作家回憶錄與20世紀80年代文學場域的關系,作家回憶錄的寫作本身所反映出來的文學生態(tài)以及一代知識分子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意識而言,這一領域中的很多重要問題還有待更為深入、廣泛的研究。
由以上綜述可知,與20世紀80年代大規(guī)模出現的作家回憶錄相比,關于它們的研究少得可憐。綜合性研究論文僅只1篇,其余不到200篇的研究論文和總數不到10部的研究著作也主要是關于魯迅、巴金、沈從文、楊絳、丁玲等人的。這樣的研究現狀與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集中、大規(guī)模的出現顯然是不相稱的。之所以會出現這樣一種尷尬的現象,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們一直沒有把它們作為一種文學現象進行整體考察,而僅僅是作為文獻資料進行考證和運用。如果把它們放置到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場域中進行整體研究,不僅會打開這些作家回憶錄的內在空間,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進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歷史化進程。
這一工作仍然應該以文本細讀為著力點,同時參照、校閱其他相關史料,但是又與以往對這些作家回憶錄的運用大不相同。以往的學術研究很少以這些回憶錄本身為研究對象,更多的是在研究某一具體作家或文學事件時,引用這些回憶錄作為論據。而我們的研究則別有追求。我們希望將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作為一個完整的文學對象進行分析,而不是尋章摘句式地尋找證據。我們希望把作家回憶錄作為一個完整的文本進行解讀,卻又不把自己的目的局限于闡釋它們的文學性。我們的研究是一種基于文本細讀、史料考證而又通往文學生態(tài)和文學環(huán)境的外部研究,它將超越之前僅將回憶錄作為論據加以運用的思路,也不局限于通過文本細讀闡釋其文學性的 “純文學”做法。作家回憶錄并不僅僅是文學研究的論據,它也可以成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文學史研究也不僅僅是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分析,它也應該包括對文學場域、文學生態(tài)的還原與建構。我們希望能夠將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寫作作為一個在場的文學現象,以回憶錄文本作為自己分析問題的出發(fā)點,結合作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身世起伏及其在新時期文壇上的狀況,通過對這一文學現象的考察呈現立體豐滿、復雜多樣的八十年代文學史。
如果要開展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研究工作,我們認為以下幾個方面或許可以成為關注的重點。
就其界定而言,主要解決兩個問題:在中國當代文學語境中,作家回憶錄與作家自傳之間是什么關系;根據文學創(chuàng)作的要求,回憶錄的細節(jié)可否虛構以及如何虛構。
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至今沒有一個基本的整理,散落在各種報刊中、作家的文集中、專著的序跋中、書信的注釋中。就其文體而言,可以是史料,也可以是散文,還可以是注釋。就其范圍而言,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大致可以包括以下幾種情況:(1)自傳性回憶錄。這種情況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中占大多數,比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 “新文學史料叢書”、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 “中國現代作家論創(chuàng)作叢書”等。(2)他傳性回憶錄。就是回憶作家的文字。與第一種情況比較起來,這種回憶錄一般篇幅較短。比如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紀念文集 《憶秋白》,《新文學史料》組織發(fā)表的 “紀念魯迅誕生一百周年特輯”、“紀念郁達夫殉難四十周年特輯”、“紀念馮雪峰逝世十周年特輯”等。(3)回憶文藝社團、文藝運動、文藝報刊或重大文學史實的文字。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 《左聯回憶錄》(上、下),《新文學史料》組織發(fā)表的 “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系列文章13篇、“左聯成立五十周年紀念特輯”系列文章16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上海 “孤島”文學回憶錄》(上、下)等。
有兩種文體我們認為不宜放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范圍。一種是日記,另一種是傳記。不將日記包括在作家回憶錄的范圍,主要是因為日記相對缺少回憶錄那樣一種長時段的反觀性視角和反思性視野。一般的傳記當然不能包括在回憶錄之內,即便是作家親友撰寫的帶有回憶性的傳記,我們認為也不宜于包括在回憶錄里面。因為傳記與回憶錄在性質上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傳記的基礎在史料,它是在史料調查研究基礎上進行的一種文學書寫;回憶錄的基礎是回憶,它是基于對回憶的主觀性自信而完成的一種歷史建構。
就自傳性回憶錄而言,交代人生經歷、回憶創(chuàng)作歷程的著作占大多數。茅盾的 《我走過的道路》、丁玲的 《風雪人間》、夏衍的 《懶尋舊夢錄》、臧克家的 《詩與生活》、陽翰笙的 《風雨五十年》、姚雪垠的 《學習追求五十年》、楊絳的 《干校六記》、陳白塵的 《云夢斷憶》都屬于這一類。如果把這類回憶錄放置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場域中進行考察,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如果把它們理解為一種見證文學,在回憶自己的人生經歷與創(chuàng)作歷程時,作家強調了什么?又回避了什么?他這樣強調與回避的初衷是什么?這與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環(huán)境有什么關系?比如茅盾的 《我走過的道路》,作者自稱,“所記事物,務求真實。言語對答,或偶添藻飾,但且不因華失真。”①茅盾:《我走過的道路·序》,《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頁。但是,據沈衛(wèi)威教授考釋,茅盾這三冊回憶錄的錯誤卻不下百處,其原因既有記憶之誤,也有刻意的回避與掩飾。②沈衛(wèi)威:《茅盾 〈我走過的道路〉錯誤略說》,《浙江學刊》1990年第5期。一部以 “務求真實”為書寫標準的回憶錄為什么會有這些刻意的回避與掩飾?如果考慮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文學環(huán)境,我們又應該如何解讀這些 “回避與掩飾”?
對作家的人生經歷、創(chuàng)作生涯進行回顧和總結的不僅有自傳性回憶錄,而且包括他人回憶作家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中也占有很大比重。親友回憶懷念作家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表彰他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貢獻。這里面有些情況值得關注。有些回憶錄是在作家正面形象已經確立后又做部分修正的,比如魯迅,從文革時期的神化、割裂甚至扭曲到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思潮中的 “人間魯迅”,魯迅的形象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這些變化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魯迅回憶錄的發(fā)表對于20世紀80年代魯迅形象的重新建構具有怎樣的影響?與之后的史料相比,20世紀80年代的魯迅回憶錄具有什么樣的特點和局限?這對魯迅形象的研究和傳播具有什么影響?有些回憶錄是屬于全面介紹性質的,這樣的作家往往被認為在以往的文學史上書寫得不夠全面,比如李廣田、李健吾、許地山、沈尹默、錢玄同、劉半農等。那么,這樣的作家在之前的文學史上被強調、突出了什么?遮蔽了什么?在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回憶錄中又 “恢復”了什么?其原因何在?另一種情況是更多強調作家的革命貢獻,如關于蕭三、潘漢年、馮乃超、胡愈之等人的回憶錄。以作家的身份強調其對革命的貢獻,這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初期什么樣的文學生態(tài)?
這樣的回顧與總結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中有時還會以紀念專輯的形式組織系列文章進行發(fā)表。比如在20世紀80年代,《新文學史料》曾開辟專欄組織文章對9位剛剛去世的作家進行悼念,對12位作家逢五逢十的誕辰或去世周年進行紀念。但是,他們之間也有所區(qū)別。郭沫若、茅盾、丁玲、曹靖華、葉圣陶、沈從文、蕭軍的悼念專欄使用的詞匯是 “悼念”或 “懷念”,而聶紺弩、胡風的悼念專欄使用的詞匯卻是 “研究”。魯迅、郁達夫、馮雪峰的紀念專欄是 “周年特輯”,鄭振鐸、田漢、老舍、王任叔的專欄是 “研究”,徐志摩、楊剛、耿濟之、何其芳等作家的紀念文章甚至沒有設置專欄,而是與其它回憶文章一起放在了 “作家作品”欄目中。對作家懷念性文章的不同處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生態(tài)以及學術界對不同作家的價值判斷。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些作家因為歷史的原因,被認為存在 “問題”,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甚至被長期剝奪文學創(chuàng)作的權力,排除在作家隊伍之外。 “文革”結束后,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轉型,這些作家的歷史問題逐步得到解決。在此過程中,作家回憶錄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們不僅為文學史書寫提供了史料支撐,也為作家正面形象的傳播提供了感性基礎。
有些作家主要是通過創(chuàng)作回憶錄進行自我辯誣。丁玲創(chuàng)作 《魍魎世界》的一個主要目的就在于撇清潑在自己身上的污水。有關 “南京變節(jié)”的流言一直困擾著丁玲,并成為她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批判的一個把柄。1933年康生就有意散布 “丁玲曾在南京自首”的流言;1955年又有人以此為武器參與批判 “丁、陳反黨集團”;1957年 “反右”運動時此事被再次提出,丁玲也因此被開除出黨,撤銷職務;“文革”期間丁玲又以叛徒的罪名鋃鐺入獄?!拔母铩苯Y束后,丁玲極力要求 “改正這一重大歷史錯案”,卻遭到 “干擾和阻撓”,于是 “她決心寫出這本回憶錄,把當年的真實情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訴說給人們”。①陳明:《題記》,《魍魎世界·風雪人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4頁?!逗L回憶錄》撰寫的初衷也帶有為自己作證的意思?!拔母铩苯Y束后,胡風一直期待著自己的歷史問題能夠早日得到解決。1980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得到平反,但是胡風的問題并沒有徹底解決。因此,直到去世,胡風都在為自己的徹底平反做出各種努力,撰寫回憶錄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式。在這部回憶錄的開頭,胡風就十分直白地陳述說,“關于左聯,大家提供的情況需要補充和相互校正。我是一段時間的當事人,得提供我所經歷的情況?!雹诤L:《回憶參加左聯前后 (一)》,《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1期。
有些作家則選擇了重新發(fā)表之前曾經發(fā)表過的回憶錄,比如沈從文。從1948年在香港 《大眾文藝叢刊》受到批判開始,沈從文在大陸文學界的處境日益嚴峻,終至銷聲匿跡。在20世紀80年代重新復出時,沈從文重新發(fā)表 《從文自傳》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目的恐怕就是重新樹立自己的文學史形象。胡風 “三十萬言書”在20世紀80年代的重新發(fā)表也可以歸入此類。“三十萬言書”曾經給胡風及其親友帶來了滅頂之災,在批判胡風的過程中多次被斷章取義或曲解原意,成為其 “反革命”罪名的重要證據。要從人們內心深處徹底改變胡風的 “反革命”形象,為其證明清白,就必須讓人們看到 “三十萬言書”的本來面目。于是,在1988年6月1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發(fā)出 《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之后,《新文學史料》1988年第4期用近120頁的篇幅重新發(fā)表了 “三十萬言書”的一、二、四部分。從一定意義上講,“三十萬言書”就是一份帶有很強的理論總結性質的回憶錄,而這個回憶錄的重新發(fā)表在很大意義上是為了給胡風證明清白。
除了作家自己撰寫回憶錄或者重新發(fā)表作家之前的回憶錄外,一些個人或組織為了證明作家的清白、恢復作家應有的歷史地位,也紛紛撰寫回憶錄,為作家重新樹立歷史形象。如發(fā)表于 《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3期紀念瞿秋白的回憶文章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紀念文集 《憶秋白》。在這些回憶錄中,如瞿獨伊的 《懷念父親》、周揚的 《“為大家開辟一條光明的路”——紀念瞿秋白同志就義四十五周年》、茅盾的 《回憶秋白烈士》、丁玲的 《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葉圣陶的《回憶瞿秋白先生》等,這些文章不僅為瞿秋白重新樹立了革命者的偉大形象,而且肯定了他作為“我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的主要奠基人之一”③周揚:《“為大家開辟一條光明的路”——紀念瞿秋白同志就義四十五周年》,《憶秋白》,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頁。的文學史地位。與瞿秋白回憶錄官方組織的性質不同,有關 “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的回憶錄則主要是由胡風的女兒曉風組織起來的,其出版也充滿了曲折。據曉風自己說,20世紀80年代末,她 “約集當年受 ‘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牽連的當事人撰文回憶自己與胡風之間關系的淵源,所受到的影響,以及被打成 ‘胡風分子’之后的遭遇”,將收集到的文章 “編成一部多人集,以給后人留下一些第一手的資料”。這是在 “胡風反革命集團”徹底平反以后,胡風家屬在文學上為胡風以及受其影響的作家重新建構文學史形象的又一次努力。但是,由于20世紀80年代時代環(huán)境的復雜性,這種努力有時候會變得十分困難。這部 “多人集”的出版過程很不順利?!坝捎诳陀^形勢的變化,原來很熱心的出版社忽然不再提了。此事就只好擱置一邊,一擱就是三、四年。”④曉風:《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編后》,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第848頁。最終,這部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編好的回憶錄文集直到1993年才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有些作家回憶錄的發(fā)表有點類似于 “遺失”作家的重新發(fā)掘。這類作家與上一類作家不同的地方在于,上一類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文壇或學術研究中是 “存在”的,只不過是以反面的形象出現的而已,而這一類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文壇上或文學史敘述中幾乎就是被遺忘的對象,他們的名字幾乎已經被大多數人忘記。但是在重寫文學史的思潮中,他們的文學史價值受到重新評估,他們的名字也因為自己親友的回憶錄而逐漸被讀者了解。這里面有英年早逝的朱湘、梁遇春、穆時英、王以仁、王思玷;也有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而被歷史 “遺忘”的沈從文、張恨水、陳夢家、徐訏、王文顯、黎烈文等。朱湘的 “消失”,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是有的,但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其英年早逝,而他能夠在20世紀80年代重新進入讀者的視野,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自然是至關重要的因素,而羅念生等人在朱湘形象的傳播、文學價值的評價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也不可小覷。羅念生不僅與羅暟嵐、徐霞村等人在 《新文學史料》上發(fā)表文章傳播朱湘的形象,而且在推動朱湘的重新評價、出版朱湘的遺著方面也花費了大量功夫。
在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寫作熱潮中,一些在現代文學史上十分重要的作家,如周揚、曹禺、張愛玲、穆旦等,回憶錄的數量卻十分稀少。這是一個十分值得注意的現象。從 “左聯”成立到20世紀80年代前期,除開 “文革”期間,周揚一直是中國左翼文學的重要領導人。當胡風、丁玲、夏衍、陽翰笙等人都發(fā)表、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時,周揚回憶錄的 “缺失”以及 《周揚文集》的 “難產”不禁讓人感到意味深長。從這一現象入手,我們或許能夠觸摸到20世紀80年代文學場域中的關鍵內涵。從王瑤的 《中國新文學史稿》到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史書寫,曹禺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存在。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有關他的回憶錄文章卻并不多見,發(fā)表作家回憶錄最重要的期刊 《新文學史料》上竟然沒有他的一篇回憶錄。這種現象頗為耐人尋味。由于歷史原因,張愛玲、穆旦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文學史上幾乎一直 “闕如”,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轉變,20世紀90年代之后他們一時之間又大紅大紫。就其文學史地位而言,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轉折期。但是,與曾經“附逆”的周作人相比較,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這兩位作家的回憶錄數量還是過于稀少,其間的意味值得探究。
就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內容而言,除了進一步確立或部分修正 “進步”作家的文學史地位、給一些 “問題”作家平反昭雪樹立新的文學史形象之外,還有一大部分回憶錄是關于文藝社團、文藝報刊和文藝運動的。這些回憶錄的主要目的一個是給新時期的文學史重寫提供史料支撐,再一個就是對之前被 “扭曲”的文學史料進行辨證。
保存史料的作家回憶錄主要包括文藝社團回憶錄、文藝報刊回憶錄、文藝作品回憶錄、文藝活動回憶錄。20世紀80年代發(fā)表的文藝社團回憶錄主要涉及左聯及其下屬機構、解放區(qū)文藝社團以及其他20~30年代的進步文藝社團。如:趙銘彝的 《左翼戲劇家聯盟是怎樣組成的》《回憶左翼戲劇家聯盟》,楊纖如的 《北方左翼作家聯盟雜憶》,王志之的 《憶 “北方左聯”》,鐘敬之的 《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概貌側記》,陳明的 《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第一年紀實》,馬烽的 《晉綏邊區(qū)文聯培養(yǎng)青年作者的一些情況》,馮乃超的 《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郭紹虞的 《關于文學研究會的成立》,任鈞的 《關于太陽社》等。
20世紀80年代發(fā)表了不少關于中國現代文學重要文藝報刊的回憶錄,但也有不少重要的文藝報刊回憶文章很少,如創(chuàng)造社的 《創(chuàng)造季刊》《創(chuàng)造月刊》《創(chuàng)造周報》,太陽社的 《太陽月刊》,“七月派”的 《七月》《希望》,以及其他進步文藝報刊 《論語》 《語絲》 《新月》等。關于文藝作品的回憶錄主要涉及在現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影響或者對作家而言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品。這類回憶錄最有代表性的是 “中國現代作家論創(chuàng)作叢書”。這套叢書收集的回憶錄自然有很多都不是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的,但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的也占有不小的比重,而且從重寫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即便是之前撰寫的回憶錄,其實也參與到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重構的學術思潮中。
如果具體劃分的話,關于文藝活動的回憶錄大體上又包括以下幾種:編輯出版、文藝運動、文學事件和文藝演出。20世紀80年代,著名文學出版家趙家璧先生撰寫了多篇回憶錄,重新建構自己為現代文學的出版發(fā)行做出的努力。文藝運動方面的回憶錄主要是關于解放區(qū)的,如丁玲的 《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雷加的 《四十年代初延安文藝運動》 (一至四)、王亞平的 《冀魯豫解放區(qū)文藝活動》等。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回憶錄中,比較值得關注的文學事件主要是胡風事件和丁玲事件。因為事件本身的敏感性,關于這些事件的自發(fā)性回憶錄并不多見,比較重要的有林默涵口述、黃英華整理的 《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李之璉回憶1955—1957年處理丁玲問題經過的 《不該發(fā)生的故事》。文藝演出是共產黨進行文藝宣傳的重要手段,關于現代文學史上一些由共產黨領導的文藝演出的回憶錄在20世紀80年代也得以發(fā)表,如鄭達的 《演劇隊海外播種記——憶中國歌舞戲劇社在南洋的巡回演出》《戰(zhàn)斗在國門內外——雜憶演劇五隊在滇緬的活動》、吳強的 《新四軍文藝活動回憶》、戈楓的 《憶抗敵劇社一次非尋常的演出活動》、岳野的 《長風破浪夢猶馨——憶南洋演出三年》等。
對于同一段文學歷史,不同的作家因為立場不同、參與程度不同、記憶內容不同,很自然地會有不同的回憶。于是,當一個作家的回憶錄發(fā)表出來后,其他作家往往會對其進行訂正、補充甚至反駁。為此,自第3輯開始,《新文學史料》就開辟了 “來信摘登”欄目,專門發(fā)表對往期回憶錄進行商榷的信息或文章。這里面有不少是學者根據研究或考證對作家回憶錄的部分事實進行訂正的,也有不少內容是相關作家根據自身記憶對有關事實提出質疑的,更有作家對涉及自身的內容進行嚴肅反駁的。例如,茅盾為了澄清三十年代 “兩個口號”論爭中的一些情況,在 《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輯發(fā)表了 《需要澄清一些事實》。20世紀50年代在河南省文藝界擔任領導職務的李蕤為了反駁姚雪垠 《學習追求五十年》中的一些內容,發(fā)表了 《對姚雪垠同志 〈學習追求五十年〉中的一章的聲明》,后來,姚雪垠又發(fā)表了 《請澄清事實》,對李蕤的聲明進行了反駁。
(六)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生產機制
在梳理總結過大量的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文本之后,我們還需要對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生產機制進行深入的探討和分析,并希望以此了解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生態(tài)。在此,我們需要考慮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是為什么寫作、發(fā)表作家回憶錄。就官方的目的而言,主要是收集整理史料,以備分析研究,發(fā)展社會主義文藝。具體到作家則各有不同,或自我辯誣、證人清白,或記錄時代、反思歷史,或交代經歷、回憶創(chuàng)作,或訴說苦難、彰顯品格。回憶錄寫作不僅是新時期黨和政府撥亂反正的體現,也是作家重新進入歷史、在新的歷史時空中獲取文學史地位的努力。
其次是哪些作家需要或可以發(fā)表回憶錄。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能夠發(fā)表回憶錄的主要是左翼作家,需要發(fā)表回憶錄的則是在文革或反右期間被錯誤批判的作家;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文學史觀念的變化,一些具有重要文學史影響的非左翼作家的回憶錄也得以發(fā)表。
最后,作家回憶錄可以寫什么或作家愿意寫什么。由于意識形態(tài)原因,并非所有回憶錄的內容都可以發(fā)表;因為顧慮到自身的形象,有些史實雖然重要,但作家卻不愿回憶,或在回憶時有意造成不同程度的扭曲。這里不僅涉及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生態(tài),而且反映了一代作家在人生暮年的思想意識。
以上僅是我們在深入闡釋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之前,對這一領域的研究意義、現狀及可能進行的初步考慮?;蛟S,隨著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部分內容會得到修正甚至否定,一些新的內容也會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我們期待著這一領域新的史料和成果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