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亞亞, 馬粉英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白夜行》是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其巔峰之作。作品精巧細致的結構和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一直被研究者關注,但是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它不斷變換的敘述視角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故事效果。敘述視角是指敘述故事時觀察事件的角度,即聚焦。自西方現(xiàn)代小說理論誕生以來,敘述故事的角度(聚焦)就成了敘述學家們討論的熱點話題。無論是在電影敘述還是文字敘述中,對于同一個故事,如果采用不同的敘述角度,可能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故事效果。熱奈特在《敘述話語》中,把聚焦模式歸納為3類:①“零聚焦”或“無聚焦”,即無固定觀察角度的全知視角,特點是敘述者說的比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1]。即敘述者凌駕于整個故事之上,可以用“敘述者>人物”表示。②“內聚焦”,所謂內聚焦就是敘述者能傳達給讀者的信息跟故事中某個人物知道的一樣多,這個人物所能聽到的看到的甚至感覺到的就是敘述者所能敘述出來的,可用“敘述者=人物”來表示。③“外聚焦”,是指敘述者只能客觀冷靜地對故事中人物的外貌、神態(tài),以及言行不帶任何主觀情感傾向的如實描寫,被視為一種無法透視人物背景及心理歷程的純客觀描述,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達。這也是對上帝式全知性視角,即“零聚焦”敘述的根本反撥[1]。

《白夜行》通過內聚焦敘述與外聚焦敘述的交叉使用來構建故事。全書共13章,幾乎每一章都會出現(xiàn)新的線索和人物,作者采用內聚焦敘述,敘述視角受到限制,次要人物僅能敘述出他們所聽到和看到的基本情況。作品雖然每一章都與男女主角有關,但是敘述者卻是與本章聯(lián)系緊密的次要人物,這里作者采用了外聚焦敘述,使讀者只能跟在敘述者的后面,僅僅看到人物的外貌與行為,無法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也使整個故事更具神秘感與吸引力。

一、內聚焦敘述

內聚焦敘述,視角人物只將自己所聽所觀所感傳達給讀者,而讀者也只能憑借次要人物的猜測,作者的暗示和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來推測陰影背后的真相。比如男主角是這樣出場的:“屜垣心頭一震,并不是沒有聽到男孩下樓的聲音,而是在眼神交匯的那一剎那,為男孩眼里蘊含的陰沉黑暗所沖擊?！盵2]15這是警察與男主角的第一次交鋒,就在眼神交匯的一剎那警察便受到了沖擊,這就為這個案件之所以能在十幾年之后才浮出水面給了一個合理的暗示。作者利用警察的眼睛,讓讀者知道了這個故事,為讀者介紹了這個新人物,通過對人物外貌及神態(tài)的描寫,成功地將“焦點”引到了亮司的身上,為后來故事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也使得故事情節(jié)更加撲朔迷離。唐澤雪穗的出場也采用了類似的手法:“在十厘米左右的門縫中露出一張有著大眼睛的女孩的臉,雪白臉頰上的肌膚如瓷器般細致……她卻搖搖頭‘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會覺得奇怪 。’”[2]24寥寥數(shù)語就將雪穗這個女孩的特殊之處描繪得淋漓盡致。讀者通過次要人物與雪穗的談話,通過警察對雪穗外貌和語言的介紹,以及警察對雪穗的評價,便跟著警察的步伐慢慢地對雪穗有了深刻的認識——這個女孩不簡單(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聰明”與世故)。這也為后來圍繞雪穗所發(fā)生的一切故事作了鋪墊。作品的第1章,故事的男女主角就已全部登場,并且通過第三人的見聞與推理判斷,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位主人公各自的心理狀態(tài),特殊能力,以及一些生活細節(jié)。“如果一開始作者就選擇主人公作為視角人物,那么勢必會揭破兩人的直接聯(lián)系,從而破壞故事的張力。”[3]

1.內聚焦敘述的真實性

正是因為內聚焦敘述使得敘述者無法超越視角人物的視野,所以這種選擇能極大地彰顯作者的敘述技巧。比如在第8章中:“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歲,額際的發(fā)線有些退后,頭發(fā)全往后梳……他臉色不好,兩眼無神,嘴巴不悅地緊閉,嘴唇兩端有點下垂,讓友彥聯(lián)想到鬣蜥?！盵2]266這是友彥第一次見松浦,他們無冤無仇,但這第一次相見,便讓友彥聯(lián)想到了鬣蜥。作者沒有選擇作為找他談過話的警察屜垣潤三為視角人物,更沒有選擇跟他以前一起生活過的桐原亮司,而是選擇了跟他沒有任何交集的園村友彥,可見松浦這個人的面目可憎,以及在后面的故事情節(jié)中表露出來的丑惡內心。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并不由地對他反感。

再如作品第13章中有這樣一段描寫:“雪穗一絲不掛, 連浴巾都沒披……豐滿的胸部形狀完美, 微微透出粉紅的白皙肌膚上附著細小的水珠。她身上并非毫無贅肉, 但那些微量的脂肪卻使復雜的身體曲線顯得華順柔美?！盵2]478這段敘述者選擇美佳作為敘述視角也頗具匠心。 雪穗是美佳的繼母,她與美佳的關系一直處于僵持狀態(tài),年紀小、閱歷淺、不諳世事的美佳對于雪穗的討厭溢于言表, 然而當她看到雪穗的胴體時表現(xiàn)出來的竟是欣賞與羨慕, 以美佳作為視角人物表現(xiàn)雪穗曼妙的身姿和柔美的曲線更顯真實性。 不管雪穗內心怎么陰暗, 如何算計, 她能獲得那么多男人的傾慕, 必然有她人所不能及的魅力。 因此, 使得發(fā)生在雪穗身上的那些故事就顯得更加的順理成章。 但如果把視角人物換成筱?？登缁蛘吒邔m誠等人, 那效果定然截然相反, 可見作者的高超技藝。

2.內聚焦敘述的代入感

“內聚焦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當作者發(fā)現(xiàn)一個視角無法完善地表現(xiàn)觀察對象時,可以選擇兩個、三個視角,從不同的角度敘述事件進程。”[4]在《白夜行》中,東野圭吾也時常轉換敘述視角來豐富男女主角的形象:在屜垣潤三眼里,他陰郁深沉;在粟原典子眼里,他神秘晦澀;在園村友彥眼里,他陰沉孤獨。在警察眼中,她是嫌疑犯;在高宮誠眼中,她陰險狡猾;在康晴眼中,她則是溫柔能干的妻子。男女主角在眾多視角人物的觀察下,人物形象更加的形象飽滿和豐富復雜。“敘述者的變化,敘述視角也在變化,而每個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是一致的,不同人物對同一事件進行敘述,串連起整個小說,讀者傾聽他們的故事,積極參與到人物刻畫和時間發(fā)展的建構中,自覺地對人物和事情作出判斷,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盵5]如作品剛開始寫她在田川敏夫眼里:“雪穗沒有背小學生書包……運動鞋鞋底已磨損,毛衣也掛滿了毛球,好幾個地方都開線了,格子裙也一樣,布料顯得相當舊。即使如此,這女孩身上仍散發(fā)出一種高雅的氣質。”[2]49正是她這種清純美好的形象將自己的邪惡包裹得嚴嚴實實,才得以愚弄眾人,才得以在20年后繼續(xù)活在黑暗中禍害他人。但凡是跟她有過些許交集的人都對她有一種戒備之心,都可隱約感覺到她深入骨子里的陰暗。在一成的心目中,即使她五官精致,但是她的眼神里卻隱含著一種卑劣下流的光,一種隱射著她那不堪回首的過往的陰險之光。在美佳的意識里,她就是討厭雪穗,她雖然不得不承認雪穗有著美麗的臉龐和聰慧的頭腦,但是每次跟雪穗在一起,她就感覺不由自主地僵硬。她和一成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雪穗氣韻里含著的那種異質的光,一種不會給他們帶來幸福的光。作品中多次提到光,這里也是有多重含義的?？赡苁且驗樗恢鄙钤谕甑年幱爸?可能是因為她真的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也可能是因為她關于“光”的那個夢想——和桐原亮司手牽手行走在陽光下。就像她自己說的:“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憑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盵2]521但是這個“光”的夢想最終也隨著亮司的自殺而毀滅了。作者通過不停地轉換視角人物,使男女主角的形象更加生動飽滿,給讀者一種立體的感覺。讀者分別跟著不同的次要人物全面地了解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及最后真相的還原都是一種極為有利的引導?！坝捎谝暯堑某袚吲c作品中的某一個或幾個人物合二為一,從而使讀者產生一種與作品中的人物促膝長談,推心置腹般的親切感,縮短了作者與讀者,人物與讀者之間的心里距離,使得讀者被迅速地打動與感染了?！盵6]如第11章中寫道“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發(fā)。體格很健壯,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里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態(tài)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盵2]383這是今枝眼中的屜垣,讀者跟隨他的視角便可以對屜垣此刻的狀態(tài)了解得清清楚楚,仿佛讀者就坐在屜垣身邊上下打量他一般,他的外表就給人一種結實可靠的感覺,這與他20年堅持追查真相的正義形象完美契合,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不由得欽佩他對正義的執(zhí)著與追求。

3.內聚焦敘述的限制性

“內聚焦敘述也是有其缺點的,也就是它的限制性上。因為采用內聚焦敘事的小說只能根據(jù)視角人物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不可能深入別人的內心世界,了解別人不為人知的秘密?！盵6]這樣一來,當敘述沒有視角承擔者在場時,敘述就會發(fā)生困難。但如果運用得當,缺點也會變成優(yōu)點,東野圭吾就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比如文中第1章“剛想到這里,他聞到了一股怪味……他回頭看西本文代,她臉色發(fā)青,肌膚完全感覺不到生氣。沒救了——這是他的直覺?！盵2]50這是以田川敏夫為視角人物來描述他發(fā)現(xiàn)西本文代死亡的過程。但是西本文代究竟是怎么死的,文中并沒有寫出來,只是說聞到了煤氣的味道,敘述到這戛然而止,留下空白,讓讀者根據(jù)已有的線索自己進行探索,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引人入勝,在后面的故事中,作者再借助其他人物的敘述慢慢揭開謎底,讓讀者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二、外聚焦敘述

“外聚焦敘述的這種視角基本是一種非人格化敘事,以作者的隱退和掩藏來追求敘事的中立性、公正性和冷漠性。隱含作者或敘述人對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無動于衷,與敘述對象在情感傾向與道德立場上保持著相當清醒的距離意識,成為故事的旁觀者或局外人?！盵7]

1.外聚焦敘述的客觀性

胡亞敏曾說:“觀察者置于人物之外,他們可以審視人物的外貌、裝束、表情、動作,記錄人們的談話,但是他不可能一下子準確地把握每個人的身份,更沒有權利進入任何一個人物的內心……它(敘述者)像一臺攝像機,攝入各種情景,但卻沒有對這些畫面作出解釋和說明,從而使得情節(jié)帶有謎一樣的性質?！盵8]在第4章開頭就有這樣一段文字:“雨沒有大到需要撐傘,卻也悄悄無聲息地沾濕了頭發(fā)和衣服……他在大學的儲物柜里放了一把傘,但直到出了大門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取的念頭。”[2]130這一毫無來龍去脈情節(jié)的插入,讓讀者完全搞不懂敘述者在干什么,對所敘述的人物也一無所知,人物的內心世界更是處于失語狀態(tài)。讀者在接下來的閱讀中才發(fā)現(xiàn)敘述對象叫正晴,是一名理工科大學生,現(xiàn)在是要去雪穗家里給她補課。這種純客觀的敘述,作者不僅不作任何主觀判斷,更沒有具體地介紹事件及人物的背景,只是冷靜地記錄了事件的外部環(huán)境和人物的動作,讀者只能從客觀敘述中尋找蛛絲馬跡或者繼續(xù)閱讀下文才能對這種看似突兀的表達有一個完整的理解。

外聚焦敘述由于追求純客觀的敘述,敘述者從不慘雜任何個人情感與價值判斷,從而使作者完全退居文字之后,進而在敘述中留下空白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在空白中讀者可以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對已發(fā)生的故事和未展開的情節(jié)都可以作出大膽的猜想,以至于全身心地投入到故事中而無法自拔。比如在作品的第10章,寫金枝曾去雪穗的故居調查她的身世,當?shù)鼐用裾f起當年的案件也覺得疑點重重。這里作者利用外聚焦的觀察視角,通過當?shù)鼐用衽c金枝的談話,讀者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那件命案確實還有諸多疑點,同時也引起了金枝對另一樁殺人案的思考,進而由此推測兩起案件之間模糊的關系。這里作者完全隱退在小說的背后,讓讀者跟在敘述人的后面慢慢地重新認識這個故事,期待著敘述人新的發(fā)現(xiàn),從而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充滿了好奇心和求知欲,并理所當然地進入故事,自己去探索那不可知的部分。

2.外聚焦敘述的距離感

外聚焦敘述,以旁觀者的限制性視角真實記錄外部世界發(fā)生的事情,正是因為沒有辦法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所以才使讀者與人物在心靈的溝通與交流中似乎有一層隔膜,從而產生了一種距離感。如作品第12章對屜垣和一成的談話有這樣一段描寫:“警察拿起煙盒,探入手指抽出第二根煙。第一根是什么時候摁熄的,一成渾然未覺。屜垣用一次打火機點了煙,動作比點燃第一根時慢得多,怕是刻意為之?！盵2]429這段白描式的敘述,仿佛讀者就站在警察和一成面前,近距離觀察著他們正在發(fā)生的動作,卻始終無法看透面前人物的內心世界,也許他在回想這18年來他對唐澤雪穗的所有調查,也許他在猜測眼前的一成與唐澤雪穗的關系,然而終于還是看不出他的真正意圖?！按藭r作者刻意拉開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采用不觸及人物內心的‘攝像機眼’的敘述視角。讀者像在觀看電影一樣注視著人物的行為及其周圍的環(huán)境?！盵9]這種近距離的觀察正好隱射出了讀者與人物心理距離之遙遠,這種遙遠的距離感使整個故事更具張力與魅力。

再如小說的末尾,敘述者再一次目睹,面前正在發(fā)生著的一切,卻也始終沒有看透雪穗冷漠的內心。當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雪穗,在即將真相大白的時刻,亮司為了心中那份執(zhí)念,為了保護兒時的“朋友”,竟選擇了自殺,然而雪穗?yún)s頭也不回地走了。面對如此陰沉冷漠的雪穗,作者并沒有直接表露自己的價值判斷批判雪穗人性的扭曲與殘忍,而是選擇了在此刻結束整個故事。在整個喧鬧的外部環(huán)境和雪穗孤寂內心世界的強烈對比下,在如此明確的一個故事結構里,任何的情感和價值取向都毫無意義,因為一切線索已經蕩然無存,這種不帶傾向性的敘述留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讓讀者根據(jù)自己所處社會的道德標準去判斷孰是孰非,極大地增強了讀者的參與感。

三、結 語

華萊士·馬丁指出:“敘事視點不是作為一種傳遞情節(jié)給讀者的附屬品加上去的,相反,在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盵10]《白夜行》作為一篇長篇推理小說,采用內聚焦敘述與外聚焦敘述相結合的手法,使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撲朔迷離,引人入深。敘述視角的適時轉換,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化,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更加合理化,給讀者留下足夠想象空間的同時也極具真實感。作為一部推理小說,作者當然不能選擇全知全能的上帝式視角,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是不可能凌駕于生活之上而面面俱到的。正是作者在敘述視角上的獨出心裁,才使整部作品具有如此大的魅力而長久享譽文壇。筆者通過對《白夜行》敘述視角的分析,除了驚嘆于作者精湛的敘述藝術和精彩的故事內容外,更多的是看到了故事背后人性的殘缺與扭曲,以及生存環(huán)境對一個人性格和價值觀塑造的影響,從而帶給人們對人性和生存的更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