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
前 記
1943年秋冬,晉察冀山區(qū)腹地經(jīng)受了敵寇持續(xù)三個月的殘酷“掃蕩”。1944年初,晉察冀北岳區(qū)軍隊和政府為表彰反“掃蕩”中的戰(zhàn)斗英雄和多年的勞動模范,也為了動員大生產(chǎn)召開了“群英會”。會上,平山縣擁軍模范戎冠秀同志被授予“子弟兵母親”榮譽稱號。我所在的軍區(qū)抗敵劇社有些同志列席了這次會議。會后,劇社指定我根據(jù)戎冠秀的擁軍事跡寫劇本,由胡朋扮演戎冠秀本人。我們二人曾陪同戎冠秀同志返回她的家鄉(xiāng)體驗生活。那時我和胡朋還沒有結婚,在那段時間里,胡朋一直同戎冠秀生活在一起。劇本寫出后,由杜烽同志導演,于1944年秋演出。日寇投降后,話劇《戎冠秀》曾于1946年春在張家口公演。
建國以后,戎冠秀同志以烈屬代表、勞動模范、人大代表等身份多次來北京開會,我曾多次同她會面。如果胡朋也在北京,我們便一同去看她。那時,她對我的感染已不限于擁軍。我由于參加過農(nóng)村的土地改革,在建國后對農(nóng)村變化也很關注,便很想以她為原型寫一個反映農(nóng)村生活的劇本。
1957年5月,我作為人大代表,曾利用“視察”的機會,去河北平山縣下盤松村,看望了同是人大代表的戎冠秀同志,順便做些農(nóng)村調(diào)查。
五月四日
自平山縣洪子店到觀音堂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觀音堂村,行八十華里。除中午在劉家坪休息吃飯用兩個半小時外,共用九個半小時。晚宿觀音堂鄉(xiāng)政府,見到副鄉(xiāng)長焦占林。
當晚早早睡下。多年沒有走山路了,一天來所見所感,在腦子里留下的印象是一幅貧瘠山區(qū)的圖景:從古道往上十五里沒有人煙,狹窄的河谷里堆滿了從高山滾下來又被河水沖刷了千萬年的各式各樣的石頭。石頭堵塞著河流,河水彎彎曲曲,時而浪花飛濺,時而清碧見底。而旁的山上只有枯黃小草,沒有樹木。河谷里除了石頭就是陷腳的沙礫,這沙礫上被牲口踏出的一排排蹄印也就算是道路了。獨木小橋和堆積的卵石連接著這條似有似無的道路。每次山洪驟發(fā),道路即改變一次。山洪洶涌時,人和牲畜便只好在山梁上尋路而行?,F(xiàn)在還不是雨季,但可看到洪水的痕跡,那干枯了的苔蘚和水草的淺黃色黏沫還沾附在石塊上。行至傍晚,村莊在望。村旁有梯田,麥子稀疏瘦弱。副鄉(xiāng)長說,前月一場春雪,把麥子凍死不少。
目前流行性感冒正在山區(qū)蔓延,這本是容易醫(yī)治的病,但由于這里沒有醫(yī)生,距城市百數(shù)十里,又不通電話,只好任疾病蔓延。在觀音堂,許多人家全家病倒;在秋卜洞鄉(xiāng)已經(jīng)有四十二人因感冒轉(zhuǎn)肺炎死亡,其中多數(shù)是兒童。
五月五日
上午由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副鄉(xiāng)長焦占林同志和供銷社韓存有同志向我們介紹下盤松村的情況,而后十時出發(fā),行八里路,到達下盤松村,并見到“母親”戎冠秀同志。
十三年前來過的下盤松村,依稀還能認出:村頭的小門樓和村中的大槐樹,山坡上戎冠秀那三間房和那斜斜的小路又出現(xiàn)在眼前。山里的鄉(xiāng)親對外來的客人很親,一進村就有人打招呼,一個小女孩高興地領我們?nèi)ド甾k公室找干部。社辦公室是一間小屋,小炕上堆了半炕的白馬牙玉蜀黍種子,兩個會計面對面伏在小炕桌上核對賬目。兩個人中那個留胡子的中年人現(xiàn)任會計股長,他竟是當年的支部書記趙忠。
因為社的主要干部不在家,我們就先去看望戎冠秀。戎冠秀在十年前土改后便搬下山坡,住到分給她的兩間新房子里來了。在門前的水渠旁,戎冠秀正在洗衣服,見我們來了,高興地迎上來,甩甩水淋淋的手同我們握手,對我說:“做夢也想不到你來呀!”然后就張開嘴笑起來,并把我們引進她的家里。
戎冠秀的老伴李有已去世多年,兩個女兒結婚后都不在身邊,跟她一起生活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外孫,男的八歲,女的七歲,都在上學。而戎冠秀本人已是年逾六旬頭發(fā)斑白的老人,她穿了一件破舊的黃軍裝,外罩一單褂,高興地為我們斟水。房間不算大,比較引人注意的是新制的兩個躺柜和炕桌。柜上擺著茶具和暖瓶,墻壁上掛了長的、方的、大的、小的若干相框,有各種會議的合影和人像,其中有我替她照的那張放大的半身像和我的家庭合影。戎冠秀操勞一生,養(yǎng)成了勤儉持家的習慣,她的躺柜上擺著別人送給她的漂亮暖瓶和名貴茶葉,卻同時也擺著自己拌的楊葉和要摻在糠餅子里的棉籽麻糝,屋外堆放著大筐野菜。說她儉樸,也不盡然。我們來了以后,她就動手為我們做面條吃,做大米飯吃,包餃子吃。她對于來訪的客人、政府和部隊的同志一直是熱誠大方的,而對自己則節(jié)儉得近于吝嗇。在買公債上,在賣余糧上,在一切公益事業(yè)上,她從不吝惜自己的一切。
她在勞動上也是積極帶頭的,但因為適合婦女干的活有限,加上兩個外孫的拖累和幾度外出開會,而自己畢竟也是六十開外的老人,所以去年僅得到三十一個勞動日的收入。她的這種看來不錯的生活,主要是靠了人大代表每月五十元的補貼。這五十元在農(nóng)村是十分頂用的,她不但不需要兒子和在外工作的女兒財物上的支持,還替女兒照看兩個孩子,為缺奶的孫子每月花六七元請了奶母。只是年齡使她在勞動上難以像以往那樣處處帶頭,而文化程度又使她難以擔負社里的重要工作。她是靠了多年來一副正直的熱心腸和自我犧牲的良好品質(zhì)繼續(xù)受到廣大老實農(nóng)民的愛戴的。自私的干部、落后的人們則埋怨她,嫌她不能向上級替本村叫苦。救濟款發(fā)得比別村少,怨她;公糧掏得比別村多,怨她;有些農(nóng)戶大量宰殺豬羊被慰問團發(fā)覺受到批評,也怨她。作為一位有影響的老模范,她的不辭辛苦、以身作則,一直受到本縣、本區(qū)廣大人民的擁護,在本村卻受到主要領導干部的冷淡、埋怨和暗中的打擊。好心的農(nóng)民來勸戎冠秀,怕她得罪人,勸她忍耐。嫉妒她的人卻說:“反正她每月有五十塊錢哩,她才不怕!”她十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忠于人民、忠于黨的共產(chǎn)黨員的謙虛樸實的本色,相信黨和政府,響應黨的號召。落后的人們議論她:“又叫政府給灌了米湯了!”
她居住在深山,離區(qū)五十里,離縣九十里,鄉(xiāng)區(qū)干部不常來,來也是抓中心。她是縣委委員、區(qū)委委員,因為路遠,開會時常不通知她??h、區(qū)的領導還未能看到她長期以來作為模范共產(chǎn)黨員的感召作用,未能利用她的良好影響開展工作。她是一顆明珠,她是可以產(chǎn)生更大影響的。endprint
飯后,我們被安排在戎冠秀的鄰居、復員軍人宋福喜家北屋西頭的一條小炕上休息。而后去街心和幾位村干部、社干部熟識了一下。晚間列席了本村的黨員會。
五月六日
六時起床,沐浴著晨光在水渠旁洗臉。今天一天還在戎冠秀家吃飯,她不叫我吃派飯,早晨給我做大米飯,中午給我包餃子,晚上又是大米飯。
鄉(xiāng)黨委書記劉瑞亭來了,向我介紹了光宇村(下盤松村)的基本情況:村子在本鄉(xiāng)是比較富裕的,地多也好。在外邊工作的人多,大都是在企業(yè)部門或做教員。果木樹多,羊群搞得不錯。人口:男134,女112;黨員26(22男、4女),團員13(6男、7女)。支部不團結,支書韓增儒本位、自私,大道理能講一套。隊與隊間有隔膜,黨員爭工分,干部揀輕活干,量別人不量自己。
正說著,支書韓增儒來了,向鄉(xiāng)書記劉瑞亭叫苦:“工作沒法推動了!社長光顧蓋房,不檢查生產(chǎn)!花生到這會兒還沒種哩!糞還沒上上!農(nóng)業(yè)股長急得不行,人家(指社長宋槐)光說顧不上!干部不純潔!資本主義思想也不檢查!”正說著,支書的老婆在外喊支書去挑水:“你養(yǎng)活不起人,就別攬這些事!當這支書圖個啥!”
支書韓增儒走后,鄉(xiāng)書記說他老婆有意見是因為救濟款的事。此次救濟款還沒發(fā)下來,很可能沒有他家的。支書每次都領救濟款,群眾有意見。發(fā)救濟款由干部討論決定,誰都想要。舊年至今本鄉(xiāng)已發(fā)救濟款兩千三百多元,平均每人一元多。
午間睡了一個多小時,下午就和陪同我的老崔在村里轉(zhuǎn)。在社會計室的院子里和蓋房子的那伙干部群眾扯了一通。在羊圈里看戎冠秀的二兒子李存金起糞。在村頭與韓增良談。在村南頭與韓存英老漢談,聽他扯了半天記工不合理的事。
晚飯后在街心和鄉(xiāng)親們閑談,戎冠秀也在場?;貋砗螅谌止谛汩T前的石階上、水渠旁,聽戎冠秀老人講述她工作中遇到的困難,秉公辦事遇到的阻力。她勸我當眾批評她,說:“這樣我就好做工作了。”我來看望她,她卻一直在談公事,談婦幼保健,談?chuàng)碥妰?yōu)屬,談改變農(nóng)村的壞風氣。月光下我望著她那已開始變白的頭發(fā),覺得她不僅是子弟兵慈愛的母親,也是人民的真正代表,良知正義的化身。她考慮將農(nóng)村的醫(yī)療和嬰兒保護問題、婦女權利問題作為個人提案送交全國人大,要我代她起草。
月光下,水渠旁,母親和遠道而來的軍人兒子坐在一起……
五月七日
來下盤松村的第三天。今天開始吃派飯,早晨是趙瑞家,午間是宋紀貞(宋文之子)家,晚上是春進子家。
上午房東宋福喜沒有下地,和我們談了一上午,談村里的情況,談支書韓增儒的為人。
支書韓增儒,前天晚上的黨員會上見過,一副笨樣子,穿一身破衣服。他主持會,一面看著幾張紙片,一面吸著鼻涕,說:“過去打日本、斗地主、土改、復查,現(xiàn)在社會主義了,我們要好好想一想,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應該好好想一想,是啊不是?……”他的口頭禪是“領導上”如何如何,“政治上”如何如何,是一個長期以來“貫徹”上級文件,用名詞術語壓服別人的人。他父親韓存印是老黨員、老農(nóng)會主任,是全村的尖尖人物。他任村支書,他的二弟韓增先任社的農(nóng)業(yè)股長,他極想讓他的四弟韓增良擔任社的會計,因群眾反對未成。人們說:“全村的工作難做就難做在他們父子幾個,都是占公家便宜、難斗的人?!比罕娬f:“干營生時,見他家人去你就去,又不背傷又輕閑!”特別令人反感的是,他家已是余糧戶,卻一直在領公家的救濟款。他的方法是在發(fā)救濟款前對別人說“我看你可以領一份”,同時裝窮叫苦,以啟發(fā)別人提他。他在冷天穿單衣,穿開花露肉的棉褲,哆里哆嗦說:“可凍死人啦!”一等救濟款確定,立時把新棉褲穿上。吃好飯躲在家里吃,吃菜粥等賴飯就端著碗上街。有時用怠工來威脅,一次沒有吃上救濟,上級調(diào)他去受黨員訓他就不去。上級對他沒辦法,“工作離了人家不行!”復員回來的軍人看不慣他的作風,就跟他斗,宋福喜第一個“碰的背興”,韓存有第二個“碰的背興”,去鄉(xiāng)信用社工作了。
韓增儒是這樣對待戎冠秀的:
一、戎冠秀的一只羊準備過年宰了吃,韓增儒借去過八月十五,說年底還她一只一模一樣的,戎冠秀同意了。到了年底韓增儒用錢買了一只小羊給戎冠秀,理由是那賣羊肉得的錢買不到原樣的羊了,氣得戎冠秀哭了半夜。
二、責怪戎冠秀:“慰問團們、上級們,一來就上你家!可把咱村鬧得不輕!聽你的話,影響了咱村的救濟款數(shù)了!”
三、上級批評了村里過年殺豬數(shù)太大,村里人議論紛紛,怕區(qū)里要來收稅,都恨這報告情況的人。這本是韓增儒寫進報告里的,為了推卸責任,想推到戎冠秀頭上:“戎冠秀,是不是你講的?上級在你家呆過,一定是你講的!”戎回答說:“若是我講的我就承認,說是說過,就是不知道那些數(shù)字!我看向上級報告的是負責干部,不是負責干部不知道那數(shù)字!”
四、戎冠秀去北京開會,請韓幫著寫一份材料談談村里的事,好向毛主席匯報,遭拒絕。
五、戎冠秀是鄉(xiāng)黨委委員,可是支部開會常常不叫戎參加。討論救濟款時,更不讓戎冠秀知道。在戎冠秀未當選人大代表前就是烈屬,從未領過一分錢。
以上是宋福喜介紹的關于戎冠秀的。以下是宋福喜談他自己的一席話:“我在部隊上干了十來年,土改時回來,看不慣農(nóng)村干部這作風,凈顧自己個人。我也是缺把火的人,就跟他斗,一碰碰了個背頭!……我也當過一陣子主要干部,后來還當過一年社長,當過一年民政。不行,斗不過人家!……我現(xiàn)在是個好人主義,我不犯錯誤,你怎么也怎么不了我!什么也不怕!……我也不落后,我也不進步,進步不了。反正,社會進步也不能把我落下!……
“我當民政的時候,管發(fā)救濟,我就卡著不發(fā)給支書。嗯,惹下他啦!發(fā)救濟是最惹人的……我當水利股長,為咱們修這水庫的事去縣開先進工作會議,我什么也沒說。我要在會上說說成績,準能鬧桿大旗,村子一得獎,個人也得獎。我要得了獎,回來也準鬧我。我什么也沒說。……說起支書韓增儒這人,嘿嘿!……endprint
“你們來了,我起初不想叫你們住我家。你們調(diào)查出什么來,他會尋思是我說的?!銈儊砹艘院?,我心想,我是說實話呢還是不說實話,不知你們想聽什么?成績吧,這村有的是,毛病吧,也不少。”
宋福喜向我們談情況時,他妻子在屋外做飯,時而插嘴打斷:“你說那些干什么!”他就說:“那怕什么!這又不是外人!”而后就朝我們笑道,“我這個人不說是不說,一說就收不??!”
他是軍隊下來的,有軍隊作風,說話用的比喻也都是軍隊名詞,什么“組織紀律”“上下級關系”“作息時間”等。最后他是這樣說的:“上級不是不知道這些事,知道了又頂個屁用!這要是在咱軍隊上,早就……”
下午狂風,我在屋里記筆記。晚上戎冠秀同志和鄉(xiāng)信用社主任韓存有來看我,說明天鄉(xiāng)長康德隆同志要來。
五月八日
上午康鄉(xiāng)長來,和本村干部研究當前的工作。目前的工作首先是往地里送糞、選種——研究播種白馬牙玉米、花生栽種問題;其次是檢查一下勞動定額執(zhí)行情況和民主辦社情況。
支書韓增儒來看康鄉(xiāng)長,并對我們說:“昨晚開支委會,研究了一下生產(chǎn)問題,本來要叫戎冠秀的,見她睡下了就沒有叫她,也沒有叫你倆。”
其實,我們早已知道昨晚開支委會,曾懷疑為什么不叫我們,估計是研究救濟款發(fā)放問題。果然,今天老崔參加布置生產(chǎn)的會回來,證實了昨晚的支委會確實研究的是救濟款問題。
今天下午隨鄉(xiāng)長康德隆和老崔一起去地里轉(zhuǎn),并去灣子里休息。中午利用影響參加了灣子里的生產(chǎn)組長以上干部會。歸來已四時。
鄉(xiāng)長康德隆,今年三十八歲,看起來卻像四十歲以上的人,禿頂了,留了胡須。原來在李臺村當干部,調(diào)出來當鄉(xiāng)支部書記,后改任鄉(xiāng)長。月薪四十元,要養(yǎng)活十口人,他有父親、妻子和六個兒女、一個侄子。他知足地說自己生活得不錯:“一輩子受苦人,也沒個文化,這就很不錯了。”他對其他干部干活比他少、薪金比他多卻申請救濟不以為然。他要在這十二個村莊跑來跑去地工作,背著鋪蓋,提著小包袱,揣著旱煙袋。山區(qū)村莊遠,有的遠達數(shù)十里,跑遍全鄉(xiāng)各自然村要半月二十天。他的小包袱里包著文件、筆記本、手電筒和一包旱煙。他熟悉農(nóng)活,看到別人干什么也能下手幫兩下。各村都有他的熟人,這個是他舅,那個是他姨家侄兒,各村都有人叫他的小名“二鎖子”,有人不叫他鄉(xiāng)長,就叫他“二鎖子”。他習慣于嘻嘻哈哈地解決問題,不能嚴肅地批評人,也不能果斷地處理問題,他說:“在本鄉(xiāng)工作困難太多!凈親戚!批評也抹不下臉!……這村(指下盤松村)跟鄉(xiāng)的矛盾,我不能出面解決,明明是這村自私本位,我要是一批評,就有閑話……”
今天吃派飯,早晨在宋紅之妻李慶林家,中午在房東宋福喜家,晚上在宋水家。晚間考慮這村的主要問題,準備回縣后作一匯報,并提幾點建議。
五月九日
下盤松的情況、主要問題和我的建議:
這村的主要情況是自然條件好,土地較多、土質(zhì)好,果木也多。青年勞動力少,但在外面工作的多,因而經(jīng)濟方面較為充裕。是老區(qū),群眾對黨和政府有高度信任,有十多位十年以上老黨員,有全國人大代表戎冠秀同志溝通著政府與群眾的關系,也能及時把國家的政策精神帶到農(nóng)村。以上是有利的方面。值得注意的是:青年黨員少,團員也不多,青年一代在生產(chǎn)和工作上的作用不顯著,做工作靠老干部,作風因襲,對新事物不敏感。婦女黨員團員不多,雖積極參加生產(chǎn),但往往受到排擠。少數(shù)當權干部作風不民主,沒有凡事同群眾商量的習慣,特別是有些干部的自私自利占小便宜的行為,已經(jīng)嚴重脫離了群眾。黨員和群眾中很多人采取自由主義態(tài)度,害怕打擊報復。該村距區(qū)、縣太遠,領導不便,該村生產(chǎn)不錯,工作能按時完成,所以以上問題也易被上級忽視。
目前阻礙生產(chǎn)和工作順利開展的癥結在黨內(nèi),黨員權利受壓制。(我們剛到鄉(xiāng)就看到群眾長達數(shù)頁的檢舉信,在下盤松村接觸的老黨員對村支書存有懼怕心理。)包工包產(chǎn)、記分制度,自上而下決定,違背按勞取酬原則。隊長支配不動大家,要求辭職。黨內(nèi)矛盾、干群矛盾集中在村支書韓增儒和農(nóng)業(yè)股長韓增先兄弟身上。另外救濟款和救濟物資的發(fā)放,一直由少數(shù)人研究決定,本村群眾因享受不到救濟而極為不滿。
我的幾點建議:1.建議縣、區(qū)、鄉(xiāng)領導對下盤松村黨支部進行一次整頓,通過發(fā)揚民主調(diào)動黨團員和群眾的積極性。在此基礎上改選黨支部。2.建議對發(fā)放救濟糧、救濟款工作再做出具體規(guī)定。名單的確定必須認真聽取群眾意見。3.山區(qū)如何執(zhí)行勞動定額,如何使半勞動力的婦女和老年人也能積極參加生產(chǎn),以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4.山區(qū)迫切需要解決醫(yī)療問題。距區(qū)、縣遠,沒有電話。大批嬰幼兒死于出疹子,流感流行期許多人全家病倒。觀音堂鄉(xiāng)曾組織中醫(yī)聯(lián)合診所,不知何故撤銷;孟家莊有區(qū)衛(wèi)生所,但太遠,出診費、里程費動輒數(shù)元。
下午補日記,晚研究老崔的匯報稿。
五月十日
在地里遇見灣子里一個生產(chǎn)小組,其中一個著絨衣制服的壯年,名叫韓增新,干活很猛,一個人扛一百五十斤木料。中午在他家休息,知道他的二弟韓增峰就是抗戰(zhàn)初期襲擊平山城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的八路軍某區(qū)隊長韓光宇(人稱“韓猛子”),因此下盤松村被改名“光宇村”。他的三弟韓增舉也當過八路軍,住醫(yī)院時請假回來干涉過土改,后在作戰(zhàn)中犧牲。他的四弟在某煤礦工作,月薪百數(shù)十元。他的父親韓永年,勞動了一生,因為是烈屬,受到政府照顧,曾任供銷社主任,因自己不是黨員,推掉了,現(xiàn)在平山城內(nèi)養(yǎng)病。從房屋的陳設看,有中堂、對聯(lián),墻上許多鏡框里裝著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全家的合影,有軍人、著制服的干部,其中韓光宇的照片最引人注目。屋里掛著毛主席像,掛著歌頌新社會的對聯(lián)。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家庭:父親富農(nóng),兒子有的參加了革命,是共產(chǎn)黨員,有的在閻錫山手下工作過,甚至參加“剿共”。日寇來,因他家是八路軍,燒了他家的房子;土改時貧農(nóng)團分了他家的財產(chǎn);因為是烈屬,受到政府和鄉(xiāng)鄰的尊重。
下盤松黨支部的現(xiàn)狀是:黨員的平均黨齡十四年零五個月,抗戰(zhàn)初期的老黨員占半數(shù),解放后的青年黨員只有五人。老黨員對黨信任,打過日本,斗過地主,給工作能完成,但意志衰退現(xiàn)象也嚴重,對不合理現(xiàn)象已無斗志,容忍、茍安。會還是開的,但開會左叫右叫,一個多鐘頭集合不起來人。集合起來,蹲在那兒抽煙,不發(fā)言,好人主義,誰也不得罪誰。戎冠秀就生活在這樣的黨支部里。下盤松的黨支部已經(jīng)衰老,只有戎冠秀還保有政治上的銳氣,她勸我批評她:“你批評我工作不積極,我就好工作。要不人家什么也不告訴咱知道,開會也不叫我參加。”endprint
真正能改變支部面貌的青年黨員還沒成長起來。
五月十一日
戎冠秀知道我們后天要走,就又留我們吃飯,不讓我們吃派飯了。為了做飯,她沒有下地,于是我利用一些時間和她閑談。土改時她已是新中農(nóng),不在貧農(nóng)團,甚至受到某些人的欺凌,最使她傷心的是那面授予她“子弟兵的母親”稱號的獎旗竟被沒收移作他用。
下午補記材料,并替戎冠秀回了兩封信,寫了人大會議的提案。
晚飯后,和老崔去灣子里,找社主任韓喜林、社農(nóng)業(yè)副股長趙玉華、老黨員宋英開了個小規(guī)模座談會,會后已十一時,踏著月光回來。
五月十二日
在下盤松村的最后一天。戎冠秀,我們的“母親”,早晨為我們做面條吃,中午為我們做蕎面饸饹吃。
上午約鄉(xiāng)信用社主任韓存有來談,下午約村主任韓存月來談。所談內(nèi)容為韓增儒的父親韓存印和他的幾個兒子。
韓存印,1937年的老黨員,今年六十一歲了,本來還可以干些輕活,因為貪污工分,哪個生產(chǎn)組都不愿要他。特別是偷砍禁山上社里的樹,偷社里的柴等,在支部會上受到大家批評,要給他“留黨察看”,上級批的是“嚴重警告”。他十分不滿,說:“開除算了!唉!開辟黨時就有我!我當了多年農(nóng)會主任,老了落了個留黨察看!”
他的老婆是十年前續(xù)娶的,因帶了她的兒子過來,韓存印不接受,兩人為此鬧離婚。
他的大兒子韓增儒,如前所記。
他的二兒子韓增先,是農(nóng)業(yè)股長,跟他爹“是一號材料”。
他的三兒子韓增明,是個老實人,抗戰(zhàn)初期參軍,在部隊當司號員。韓存有說:“那時我們在一起,我當上士,他當司號員。去年八月他回來過一趟,已經(jīng)是副教導員了,和我見了面。老同志了,兩人談了半宿。我向他介紹了他們父子的一些行為,后來韓增明寫信回來對他父親進行一些教育。韓增明的媳婦是六畝園的,為人正派,因看不慣韓家這些人的自私,不?;丶摇R淮雾n增明寄回一百元,讓哥哥和父親分,為此父子妯娌鬧得不合,打架?!?/p>
媳婦們以韓增儒的媳婦最刁潑,原是黨員,被勸退。她最喜歡在丈夫開會時耍蠻,“你給我回去!家里連飯也沒的吃,你也不管!”要不就說,“沒水了挑水去吧!”再不然就說,“沒燒的啦!你光知道開會!人家有吃有喝,你圖的什么!”“養(yǎng)不起家口,你就別當這干部!”
他的四兒子韓增良,原在八區(qū)當青救會主任,解放戰(zhàn)爭期間調(diào)他南下,他拒不服從,成為蛻化干部。
鄉(xiāng)黨委委員、信用社主任韓存有,1938年入黨,在部隊當過戰(zhàn)士、上士、司務長,1947年復員回家,當過村支部組織委員和書記,土改中擔任過新農(nóng)會主任。因為斗不過韓增儒,而到鄉(xiāng)里工作。他一副黑胡須,兩眼炯炯有神,今天是專來找我談有關農(nóng)村情況的,以上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對農(nóng)村出現(xiàn)的“新式富農(nóng)”的憂慮。他提了幾個人的名字,這幾個人比較有文化,對群眾有影響,但他們不顧大局,主張分社,很可能擾亂斗爭的步伐。
晚間參加了村支部的黨員會。明天就要離開下盤松了,我在會上談了兩點,想給群眾的民主要求撐撐腰:一是民主問題,一是黨的作用、黨內(nèi)團結的問題。會開到十一點。
五月十三日
五點鐘就起床。戎冠秀起得更早,她為我們煮了八個雞蛋,讓我們帶到路上吃。
戎冠秀大娘就是我們的母親,這些天她把自己僅有的細糧毫不吝惜地做給我們吃。我們知道大米和白面是按定量出售的,供應站不可能增加,我們吃了,她和小外孫就沒的吃。今天,她一定讓我們吃了早飯走,不讓我們?nèi)ビ^音堂吃早飯。我們怕她不高興,就依了她。吃飯時她流露出惜別的神色。
再見吧,在北京見!戎冠秀握著我的手,陪我們走到村外。當我們走上去灣子里的土坡時,還遠遠望見她立在村口。
我后悔這次來沒給她帶什么禮物,于是在觀音堂的商店里買了一只花臉盆和一些別的日用品托人捎給她,并附了一封信。同時,也買了些小禮物,托人送給房東宋福喜夫婦。
在觀音堂,我們把這些天了解的情況向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副書記作了匯報。
后 記
次年,我被北京軍區(qū)任命為河北省軍區(qū)石家莊軍分區(qū)副政委,從1958年秋到1961年春,在那個崗位工作了三年多。其間,戎冠秀同志和本地區(qū)其他勞模開會回來路經(jīng)石家莊時還曾到分區(qū)做客,我沒想到在這里又一次同她見面。她到我住的房間看到胡朋的照片時,還向其他勞模介紹她熟悉的“男老胡”“女老胡”。
那時,我寫的劇本《槐樹莊》已由軍區(qū)文工團演出。劇情純屬虛構,主人公性格卻模擬了戎冠秀同志。
“文革”十年,我們和戎冠秀老人中斷了聯(lián)系。傳說“文革”期間戎冠秀也被批斗,幸有鄉(xiāng)親保護,未使挾嫌報復者得逞。1974年胡朋借去石家莊執(zhí)行任務的機會,還曾專程去平山縣下盤松看望過她。那時離我們第一次見她已經(jīng)三十年了。
粉碎“四人幫”以后,全國人大恢復活動,從1979年開始,戎冠秀作為人大代表,每年都到北京來開會,我和胡朋每年都到她住的招待所去看望她,聽她談家鄉(xiāng)的情況和會議的情況。記得1979年,戎冠秀已八十三歲高齡,她抓著胡朋的手,說起在天安門又看到毛主席像時的心情,說起大家都說毛主席犯了錯誤,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她說:“犯了錯誤也是咱們的領袖?!边@話給胡朋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戎冠秀因年事已高,辭去了人大代表,來京的機會少了。1989年8月我去廣州開會,13日早晨廣播中聽到戎冠秀同志在石家莊去世的噩耗,使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去世時九十三歲,作為她的兒女,我們竟不能去向她告別。
匆匆?guī)资赀^去,我作為劇作家,曾兩次把她作為原型;胡朋作為演員,曾兩次在舞臺上模擬過她。這些,連這篇《老區(qū)山鄉(xiāng)十日》所記,都已成為若干年前的陳年舊事。
2017年8月
責任編輯 劉遙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