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揚

一

二哥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各種儀器管道連著他的各種器官，人就像被蜘蛛網(wǎng)纏繞，顯然這已是危重病人“享受”的待遇了。此時他已九十二歲，二哥長我十二歲。

我站在二哥面前一遍遍呼喊他，他毫無反應(yīng)，我再次試著呼喚他時，他的嘴微張兩下，臉上的肌肉怪異地抽搐著。怪異的抽搐這是他的習慣表情，這預示著他要開口說話，這預示著他有字吐不出。二哥說話口吃嚴重，大約口吃人說話五官總要失去些自然出現(xiàn)怪異?，F(xiàn)在他終沒有開口沒有睜眼，就在我向他告別幾小時后他離開了人間。有晚輩說這是他在等見我一面，一面之后他才無憾地走了。

人在彌留之際，等見哪位親人一面然后再走本有此說法。

二

在我們兄弟中，二哥本是個聰明人，屬于聰明加內(nèi)秀的那種。他自幼因抗戰(zhàn)的原因，所涉教育背景不高，但靠了他的聰明，“學問”卻不淺。那時他炕上、枕邊常有書籍堆放，除線裝的古典名篇，還有張恨水那些應(yīng)時小說，書中配以石印彩圖，但他決不允許我翻看，我走近他的書，他就會面部抽搐著對我說：“你……給我……滾。”我“滾”著逃離他的房間。那時他已結(jié)婚，迎門桌上擺著新嫂子陪嫁的暖壺，壺上裝飾著彩色牡丹花。我走出他的房門，來到院中，房內(nèi)就會傳出他演奏風琴的聲音。他有架踏板式風琴，我知道那個調(diào)子：“云兒飄，星兒搖搖，海早起了風潮……”當然以我現(xiàn)在欣賞水平看，他的彈奏尚屬“土鬧”，無右手的指法，無左手的和弦伴奏，但當時已被家人刮目相看了。風琴聲結(jié)束后又會傳出小提琴的聲音，他有一把日本造的小提琴，是托城中傳教牧師代購的?？上Р痪弥?，他的風琴、提琴都被日本人進村掃蕩時搶走了，那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殘酷的時期。

三

抗戰(zhàn)雖正值殘酷，但家中的土地仍在種植，我家在村中屬大戶，土地中種植著棉花、谷物、豆薯類。在諸多莊稼中家人最看重的當屬棉花，我們管棉花叫“花”?！盎ā辈粌H維系著全家的衣服被褥，還是家中貨幣支出的唯一來源，它可以賣掉換錢。棉花盛開時，“花”地里會搭起窩棚，由家中可靠人看管，二哥便是看“花”的可靠人選。每逢這時，他自會扛起被褥到棉花地窩棚睡覺看“花”。看“花”時節(jié)常有村中女人打棉花的主意，她們夜出晨歸，在窩棚內(nèi)和看“花”人纏磨掙“花”。有風聲傳入家中，說前街有個叫馬美的閨女鉆過二哥的窩棚。馬美在村中名聲不好。我那位有陪嫁暖瓶的新嫂子，曾為此哭得兩眼紅腫，她找我娘告狀，我娘拉不下臉去審問一位后生的風流韻事。嫂子為此卻不依不饒，在屋里和二哥吵鬧，二哥只說：“你……見過？”嫂子當然沒見過，家人誰也沒見過，家人見過的倒是發(fā)生在窩棚里的另一件事，此事體面。

一天早晨二哥從“花”地回來，身后站著一位紅臉大漢，他穿對襟黑夾襖，身背一個荊條大筐，胡子拉碴。家人圍過來，我爹遇事總有幾分先知先覺，他對來人說：“莫非是自己人？”來人說：“我叫尹率真，在窩棚里認識了你家兒子。”二哥站出來著急地介紹此人，他臉上肌肉抽搐得更加厲害，兩眼也擠起來，嘴一張一合說：“區(qū)……長，尹區(qū)……長哩?！痹瓉磉@就是抗日政權(quán)的尹區(qū)長，家人早有耳聞。父親把尹區(qū)長讓進屋，和家人一起吃著早飯，尹區(qū)長說，他有幸在窩棚里認識了我二哥，并說他還對二哥做了動員，動員他參加抗日政權(quán)，隨他到區(qū)政府工作。二哥面對全家豪爽地說：“走，走哇，我?！?/p>

四

二哥走了，在尹區(qū)長領(lǐng)導下做了一名區(qū)干部，原來尹區(qū)長懂得因材施用，權(quán)衡了二哥各種特點，讓他在區(qū)政府做了一名糧秣助理。區(qū)長領(lǐng)導下有幾位助理，除糧秣的還有民政的，教育的，管婦女兒童的。二哥的位置很適合他，不需說話，不必發(fā)動群眾演說抗日形勢和政策，也無需和群眾面對面處理各種因公因私引起的民事糾紛，他只需為干部掌握那些生活必需，菜金呀，糧票呀，和少量的補貼。說到糧票，那是一種火柴盒大的油印小票，上面印著糧食的斤兩，干部們在老百姓家吃了飯，要作為糧食交給房東，房東遇到交公糧時糧票可頂糧數(shù)。

二哥就是一位印制糧票的能手，他無師自通，他把印制工具藏于家中，那是一塊鋼板，一些蠟紙，油滾油墨一類。有時我就見他俯于他的新房桌上，推開嫂子的牡丹暖瓶，把蠟紙鋪在鋼板上，拿起刻筆在蠟紙上刻寫起來。他本來就會寫字畫畫，他會畫梅花和竹子，常常把紙裁成條幅，四條一組，畫上梅蘭竹菊，畫完還用詩作綴。他新房中就貼著條幅，上寫“梅雪爭春未肯降”“蘭花，君子者也”“竹報平安”“菊花，隱逸者也”什么的。

他在蠟紙上刻字，我真不知他能把芝麻粒大的字寫得那么規(guī)矩漂亮，橫平豎直。我站在旁邊觀看，他低著頭似對我說：“美……術(shù)字，這是?！?/p>

二哥說話總是把幾個詞組顛倒著說，我猜那是他為了先撿容易出口的字出口。比如他把“今天太熱”說成“太熱，今天”，把“我要出門”說成“出門呀，我要”。

一個個漂亮的美術(shù)字在二哥手下閃現(xiàn)著，直到字再用油墨印成糧票。

五

顯然，二哥在革命隊伍里是個人才，若無變故和意外，他會平平妥妥、與世無爭就這般的干下去，再說二哥對他手下的工作興趣盎然，他從不議論哪位同志的提拔晉升，他篤信人各盡其能。

作為糧秣助理的二哥，把關(guān)系著同志們命脈的財帛包成一個小包袱，將小包袱系在腰間，和同志們一樣晝伏夜出，奔波于他該去的地方。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二哥攤上了事。

一九四二年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一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二哥昨晚來家，現(xiàn)正在房內(nèi)炕上側(cè)身大睡。鬼子進村了，是我在房上無意發(fā)現(xiàn)的。我從房上跳下，跑到二哥門前叫醒正在睡夢中的他。他翻身下炕，匆匆穿上衣服，系上他的小包袱向外跑去，當他跑至街中，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鳴槍便追，他在前面跑，敵人在后面追，直到把他追出村子。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要成為俘虜時，聰明的二哥急中生智，他解下腰間的小包袱，從中拿出他那些做菜金用的紙幣，一張張向后撒起來。敵人發(fā)現(xiàn)他扔的是錢，俯身便撿，于是他和敵人拉開了距離。他在前面繼續(xù)撒，敵人在后面繼續(xù)撿，槍也顧不得放了。就這樣他擺脫了敵人的追趕，鉆進了路邊的青紗帳。endprint

敵人離村后，便有人來我家報告了二哥的“死訊”，家人哭成一團。二哥卻回來了，上衣跑丟了，小包袱不見了，光膀子講了他擺脫敵人的經(jīng)過，講時雖然措辭復雜錯綜，但家人還是聽清了。

但二哥的聰明機智，并沒有被組織認可，許多年后在一次次運動中，終于有了結(jié)論，有了種種不利于他的結(jié)論。

六

歲月在時間流逝中前進，那時各種運動伴隨形勢的需要此起彼伏，花樣也一再翻新，于是二哥的事也隨著運動的變換，變換著性質(zhì)和深淺。

有運動說：“他扔掉的都是錢嗎？那是同志們的命?！?/p>

有運動說：“他扔掉的只是錢嗎？沒有文件嗎？沒有機密文件嗎？”

有運動說：“叛徒只出在監(jiān)獄嗎？跑著叛變更典型。”

有運動說：“他不是有槍嗎？沒扔槍嗎？扔槍就是繳槍?！?/p>

……

二哥有把槍，是一把土造的“單打一”，看似真槍，實際是本村一個鐵匠打造的，一次裝一粒子彈，打出去的子彈飄浮不定，垂頭喪氣的子彈不知落在何處，后來還被一位同志“動員”去了，二哥沒顯出心痛，領(lǐng)導決心要將此物追查到底，偏偏那位同志早已犧牲。這樣，槍的問題終生也解釋不清。

一次次運動對二哥的磨難，使他滋長了喝酒的毛病，偏偏喝酒又給他帶來橫禍。一次他在和一位同志邊吃餃子邊喝酒時說：“吃餃子不喝酒不如喂了狗?！边@位同志檢舉了他，說這言論本來自剝削階級，他家不是有“花”地嗎，是種棉花的地主。于是二哥看“花”和鉆窩棚的事也被牽扯出來。這時“大字報運動”正時興，針對二哥有張大字報標題稱：《蛛絲馬跡看一位糧秣助理》。

從此二哥更加消沉，語言能力幾乎下降到冰點，面對再復雜的語言交流、詢問，他只能用四個字作答，“行”和“不”，“有”和“沒”。

七

我還是愿意回憶童年時我和二哥的相處，雖然他對我總是冷眼相待，但也有暫時的歡樂。

過年時家里要包餃子，奶奶愛吃黃芽韭，村里集市不上此貨，奶奶就打發(fā)二哥到縣城去買，二哥也最愿接受此任務(wù)。家里有輛日本產(chǎn)的自行車，二哥便騎上它進城采購。那時日本人剛占領(lǐng)縣城，暫時與百姓相安無事，年節(jié)時城里的年貨甚豐。二哥上午進城，中午趕回家中。一次他從城里不僅買回黃芽韭，還為奶奶買回用蒲包裝著的南國橘子。奶奶接過二哥不聲不響造就的意外，笑得前仰后合，心想家中怎么還有這樣聰慧、懂得審時度勢的人。奶奶年輕時曾隨在南方居官的祖父久住，很喜此物。奶奶的笑聲感染著二哥，二哥臉上的肌肉緊抽搐幾下，似要表達點什么，但他的話還是未能出口，這是他最激動的時刻。

二哥急轉(zhuǎn)身離開奶奶的房間，碰到在院里站著的我，我剛要躲避，他卻叫住了我，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刻。我站下來，頭也不敢抬，他把我一指說：“你……你……有?！彼盐医羞M了他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迎門桌上有個小紙盒，紙盒上印有日本字，他拿起紙盒，從中掏出一輛坦克，日本產(chǎn)的機動玩具。他把坦克在我面前舉舉，用鑰匙上緊發(fā)條，那東西便在桌上轉(zhuǎn)起圈來，前方的炮塔還嗒嗒地發(fā)著火。坦克轉(zhuǎn)了幾圈停下了，二哥拿起來說：“你哩……走吧。”他把一輛坦克交到我手中，我想對二哥說點什么，但我什么也沒說出。

那年的春節(jié)對于我便是一個最最奢侈的春節(jié)了。我吃了黃芽韭餡的餃子，舉著日本坦克到處風光。那坦克在家中跑一陣，在當街跑一陣，圍觀者都以驚異的眼光觀看，忘記頭上的花燈和前后街正在熱鬧著的花會。人們打問著是誰置辦了這個活物，我豪爽地說：“我二哥?！?/p>

八

幾十年后，我已是一名畫家，我畫寫生時和二哥在風景優(yōu)美的太行山麓相遇，那里有個闊大的水庫，二哥在水庫管理處任職，一個中級職位吧，若按行政級別換算，也許“正科”？此時距他任“糧秣”時，已過去三十幾年之久吧。而曾和他在區(qū)政府共事的那些“三八式”助理們，位居廳局級者自不必說，省級、副省級也大有人在。

二哥應(yīng)該說是一位水庫建設(shè)者，從這個水庫建設(shè)開始時的移民開工到建成和管理，大約占去了二哥生命的四分之一也許更多的年華。他在這里屬后勤吧，這職位是抗戰(zhàn)時“糧秣”的繼續(xù)。

我在水庫的招待所住下，晚上二哥做了一條魚，水庫有魚，幾年來他倒練就了一手做魚的本領(lǐng)。他把一條大鯉魚切成方塊，先過油再燉，一燉半天，當?shù)赜小扒L豆腐萬滾魚”的說法。

二哥燉好魚，陪我在他的住所吃魚喝酒，我在燈下觀察他，水庫的風塵，把他的面相打磨得宛如太行山麓那些放羊打柴的老漢一般。他臉上的肌肉又增了許多怪異的條紋，使人想到在那些運動中，他回答各種提問時，那些開口吐字的艱難。

我決心要找些開心輕松的話題的，我聽說“大躍進”修這個水庫時，周總理曾來這里視察。當時水庫的負責人叫崔民生，周總理對崔民生說：“崔民生，你的水庫修得好就是崔民生，修不好出問題就是崔民死啊?！?/p>

我問二哥當時周總理視察時他在不在場，二哥只用一個字回答說：“在?！蔽覇枺骸爸芸偫硎遣皇沁@樣說的？”二哥回答說：“是?！?/p>

我想假若一位善于表達的人，借此事或許能做一次精彩的演講了，但二哥對此只用了兩個字，“在”和“是”。

我決心再找個輕松的話題，問他那年春節(jié)時，他進城買回黃芽韭和“坦克”的事。二哥很是思索了一陣，臉上的肌肉又抽搐一陣說：“買……買過？”他懷疑著自己的行為。我想，他那復雜獨特的經(jīng)歷已淡化了那次他對家中貢獻的印象吧。

九

“三八式”的二哥，終于遠離了他的水庫回到他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在被稱作“單位宿舍”的房子里，一住十數(shù)年。這是一個兩居室的宿舍，進門有個小廳，但廳內(nèi)無窗，黑暗中卻容著廚房用具和一個老式彩電。彩電前的一個三人沙發(fā)，便是二哥每天的最好去處。據(jù)晚輩介紹，他能從起床之后到睡眠之前，終日坐于沙發(fā)之上。電視節(jié)目對他并不重要，屏幕上有人說話、有人活動就是他最大的滿足了。我猜這是二哥一生中最愜意最自由的時光了——他無需說話，無需回答各種提問。有時我去看他，他也無需和我打招呼，我坐在他一旁，和他共同欣賞一會，或歌者的跺腳，或舞者的露肚臍。分別時我只需說一聲：“二哥，我走啊，你好好休息吧?！倍缰徽f一聲“行”，眼睛還不離開眼前活動著的人形。我回頭再看二哥，發(fā)現(xiàn)他顏面無比平靜，平靜得連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紋路也展開不少?，F(xiàn)在他是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二哥終于迎來了難得的好時代。

十

我在醫(yī)院和二哥告別后，二哥平靜地走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回憶著幾天前的一件事。那天我又去家中看他，難得地見他站在屋中一亮處，欣賞著手中一件什么東西，他專注地盯著手中之物，臉上綻放著難得一見的微笑，他見我進來，把手中之物亮給我看。這是一枚紀念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國家頒發(fā)的獎?wù)拢務(wù)轮活C給那些“三八式”的老同志。二哥向我舉著它說：“看，有我，也有我！”他說得流暢豪爽，臉上是千載難逢的平和，他是說在這支聯(lián)系著新中國誕生的隊伍里也有他。

時代還是給了這位“三八式”老人應(yīng)得的獎賞和榮譽。時代承認了他的“三八式”，為此他臉上平和了，表述也流暢了。

責任編輯 張雅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