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
一、祖?zhèn)鞯谋臼?/p>
這一年閏四月農歷初十日,鴻臚寺卿黃爵滋給道光帝上了一道震動朝野的奏折:《請嚴塞漏卮以培國本折》,通篇說白了就倆字——禁煙!
當時人清國籠罩在鴉片煙的霧霾之中,“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yōu)隸,以及婦女僧尼道士,隨在吸食”,從道光十四年到十八年的四年里,“運銀出洋,運煙入口”,中國的白銀流失共計三千萬兩之多!道光帝在林則徐的一份奏折中,特地將“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用朱筆圈出,以表達自己的痛心疾首。
不過對于當時京城的人部分官員而言,除了鴉片煙的猖獗外,另有一樁拖延了四年的案子也讓他們一想起來就“頭疼”,上訪者“京控三次,省控四次,欽差行轅控二次”,京里的院司實在是沒轍了,“皆不敢攖其鋒”,只好把皮球踢回案發(fā)地太原府,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
這一年的七月,太原知府王有壬另有任用,他的空缺由朔平知府張集馨署理。
張集馨一上任,就發(fā)現太原府內的大小公務都由王有壬的親戚王成和一個姓吳的師爺把持,這倆人“因緣為奸,積案數百起,拖累動輒數年”,搞得整個官場烏煙瘴氣。張集馨接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這倆人卷鋪蓋滾蛋。沒有了絆腳石,張集馨開始整頓太原府的吏治。
就在這時,京里的案卷發(fā)交回來了,新任師爺一看就頭皮發(fā)麻,對張集馨說這個案子咱們還是拖一拖的好,最好拖到下一任知府來,張集馨問為什么。師爺把前后經過一講,他才知道,這還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平定州有個有名的訟棍,名叫郭嗣宗。所謂訟棍,就是指古代那些專門挑唆別人打官司,然后榨取當事人錢財的家伙。郭嗣宗的“訟棍”乃是家傳,他的父親在家開私塾時,就叫郭嗣宗和他的幾個兄弟熟讀律例,“又令作控詞,兄弟互控”,然后其父充當“大清好訟棍”的評委,進行評比和點評,等于一大家子人天天演習怎么打官司,可想而知這樣的家庭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何等刁鉆險惡之徒。
郭嗣宗的老爸死后,他和胞兄郭紹宗立刻開始了訴訟“實操”。郭嗣宗狀告郭紹宗調戲自己的老婆,“婦臨窗解衣盥洗,兄隔窗將手戴金鐲擲入伊婦盆內,顧之而笑”。按理說,這事兒就算是真的,也屬家丑,按照中國人的好面子,死活不能外傳,而郭嗣宗拿這種事兒練手,簡直殞臉不恤。關鍵是郭紹宗也不白給,居然打贏了官司,郭嗣宗被“斥革衣衿,發(fā)朔州充徒”,倘若他們的父親泉下有知,當可一慰。
郭嗣宗“在配所甚不安靜”,反思和哥哥訴訟失敗的原因,仔細研究各種例案,宛如習武之徒在深山老林里練成絕世高手,等到刑滿釋放回來,“益肆無賴,地方官甚畏之”。
怕什么來什么,就在這時,出事了。郭嗣宗“出山”后的第一狀,竟是狀告自己的親家,因為他的女兒突然死在了女婿的家中。
二、兩拳換來一條人命
張集馨把郭女死亡案件的相關卷宗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對案件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郭女嫁給平定州的一位童生(未考取秀才的儒生),生了個四歲的兒子,有一天小孩子在窗前哭鬧,婆婆嗔怪兒媳婦不好好照應孩子,郭女一個在“訟棍之家”長大的人,嘴皮子豈肯輸人?出言不遜頂撞婆婆,恰好童生從外面回來,勃然大怒,上前就給了媳婦肩膀兩拳?!肮鰸姡锰甑蹲载亍?。
媳婦頂撞婆婆,很不合適,丈夫打老婆,肯定不對,但是郭女就為了這么點兒事情,扔下四歲的孩子,以死相抗,性情之激烈,也確實過分了。看著媳婦脖子往外不停地流血,童生和他的母親嚇壞了,扶到炕邊,讓她躺下,用民間流傳的偏方——雞皮蒙補,但是“氣嗓已斷,隨即殞命”。
童生嚇壞了,知道老丈人是何等角色,斷不會善罷甘休,他冷靜地想了一想,做出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先趕緊到官府稟報事情經過,請仵作來檢驗尸體,同時請一位姓王的舉人去郭家報信。
郭嗣宗聞訊趕來,到了女婿家一看,真的是職業(yè)本能壓住了情感需求,既不哭,也不說話,直接跑到官府去喊控,得知女婿已經搶在自己頭里,氣得不行。
這時,刑名師爺和仵作已經來到了童生家,他們“皆聞郭名,相驗極為詳細”,尸檢的結果證明郭女的傷口“入重出輕”,確系自刎,而郭女的肩膀上有拳傷兩處,也與童生所說相同,但是郭嗣宗堅決不同意,沒等檢驗完畢,就跑去省里控訴。
張集馨再看郭嗣宗呈控的狀詞,上面寫道:“查《洗冤錄》所載,自刎者入重出輕,今細閱傷口,入重而出亦重,何也?傷重如此,斷不能再行挪步,今看血跡數處,并炕邊俱有血跡,何也?自刎既云甚重,必然立時殞命,今衣斜發(fā)散,何也?血跡只該流在尸身,不應其母子衣上亦有血痕;所云用雞皮掩補,母子同扶等情,安知非有裝點情節(jié)?相驗惟憑刑仵喝報,所填尸格(尸檢報告)與自己所填不同?!?/p>
看到這里,張集馨才知道這個未曾謀面的郭嗣宗確實是個厲害的角色。
師爺在一旁告訴張集馨,這個案子,已經鬧得整個官場都聞之色變了,因為每次審案,郭嗣宗都要把他七十歲的老娘帶到堂上聽審,審訊的官員辭色稍微嚴厲一點,老太太就要碰頭尋死,“是以此案無員敢于承審”。
師爺的意思,張集馨當然明白,將此案束之高閣是最明智的選擇,但如果這樣,自己和那些遇事推諉塞責、尸位素餐的官場混子又有什么區(qū)別?所以他決心碰碰郭嗣宗這塊硬石頭,把四年未解的“死疙瘩”解開!
三、郭女之死的另一種可能
審案的這一天,張集馨上來沒有打官腔說套話,而是對站在堂下的郭嗣宗溫和地說:“你的女兒去世已經四年了,想必悲痛的心情還沒有緩解,為死者申冤,生者雪憤,理所然也,但你媽媽年紀甚大,且身體又不好,你是一個讀書人,應該懂得孝道。我建議你不如把老人家送回家。我看了你的狀詞,整個案子你媽媽并不知情,留在這里意義不大,你說呢?”
郭嗣宗從府到省,從省到京,為女兒自刎一案見過的官員不說一百也有八十,從來沒見過說話這么有人情味的,心中頗為感動,當即答應送母親回家。
然后,張集馨語重心長地對郭嗣宗說:“今天我和你詳細說一說這件案子,你的狀詞確實有太多捏造不實之處,都是你們訟師的手段,只能嚇唬那些不懂司法律例的人,對我是沒有意義的,只怕你這樣會作繭自縛?!眅ndprint
郭嗣宗一聽,很不服氣,讓張集馨指出,自己的狀詞中哪些是“捏造不實之處”。張集馨說:“你的狀詞前后有數份之多,第一份說女兒有臂傷一處,第四份變成兩處,尸檢時查驗證實的傷疤,有幾處就是幾處,是隨時可以增添或刪改的嗎?尸格是刑部頒發(fā)圖樣,驗尸官員當場填寫,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填寫尸格?”然后他又針對郭嗣宗的狀詞逐一駁斥:郭女的傷口,仵作的檢驗是“入重出輕”,你所謂的“入重而出亦重”只是個人的觀感,不能成立;炕邊有血跡、童生母子衣上有血痕,是他們在攙扶郭女躺在炕上時沾染的;自刎甚重,立時殞命,與“衣斜發(fā)散”并無因果關系;至于“安知非有裝點情節(jié)”,純粹是你個人的臆測,沒有任何的證據……
郭嗣宗啞口無言。張集馨繼續(xù)說:“到底你女兒是自殺還是他殺,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你認為是自殺,那么咱們現在就可以結案,如果你認為是他殺,請你也寫個字據,我就申請開棺驗尸,如果尸檢結果證明確實是自殺,我就把你平素行止以及借命擾累的事情,一起提交刑部審訊,你看如何?”
郭嗣宗一聽,知道眼前這個官員不是個怕事的,更不是個怕把事情搞大的,自己折騰了四年,在各個衙門“揚威顯名”,卻連好好在女兒墳前哭一回都沒有,如果再鬧到開棺驗尸,將來在九泉之下見到女兒,哪里還有臉應她一聲“爹”,于是答應結案。
此案一結,轟動官場,即便是平時最慵懶疲沓的官員,也精神一振。接下來的時間里,張集馨清理積案二百余起,贏得了朝廷上下的一片贊譽。
不過,筆者在看到張集馨與郭嗣宗的這段對話之后,覺得不能完全否定郭女被殺的可能。
郭嗣宗的狀詞上說的“查《洗冤錄》所載,自刎者入重出輕”,原文記載在《洗冤錄》卷四的“自刑”一節(jié),原話是“痕起手重,收手輕”,因為自殺的人往往用力起刀,感覺疼痛而縮手,所以逐漸變輕。但是“輕”與“重”在古代沒有統(tǒng)一的衡量標準,只能看傷口的大小和深淺,這就要完全憑仵作的眼力,而我們都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郭嗣宗認為“入重而出亦重”同然是個人觀感,仵作的判斷又如何不是個人觀感?還有炕上和童生母子衣服上都有血跡,供述是他們攙扶郭女躺在炕上時沾染的,但假如事情的真相是童生看到郭女辱罵母親,憤起揮刀,失手割其咽喉,和其母救護之,失敗后再串通說郭女是自刎的,恐怕現場勘查結果也解釋得通吧。
不過,上述只是筆者的一種推想而已。作為道光年問的能吏,張集馨在處理“上訪專業(yè)戶”時表現出的維護法治、善于溝通、以情動人、不卑不亢,確實值得點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