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從仿真智能的角度來看,模仿傻子卻是了不起的技術(shù)成就,這比模仿天才更困難,更需要開發(fā)者的高度智能
美國加州圣瑪利
學(xué)院教授
看到一個視頻,是一位名叫Teo的意大利機器人和一位中國少年鋼琴手在幕后彈奏同一首肖邦的鋼琴曲,讓聽眾和鋼琴演奏家郎朗辨別哪個是機器人,哪個是真人。彈奏結(jié)束后,觀眾有不同猜測,最后請郎朗辨認。郎朗的答案是正確的。主持人問他,你是根據(jù)什么判斷的?他說,真人選手彈奏時有一個音符彈錯了,而機器人是完美的。真人演奏者的錯誤成為辨認機器與真人的主要根據(jù)。
這是典型的圖靈測試。1950年,被視為計算機科學(xué)與人工智能之父的英國科學(xué)家艾倫·圖靈發(fā)表了一篇劃時代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文中預(yù)言了創(chuàng)造出真正智能機器的可能性。由于注意到“智能”這一概念難以確切定義,他提出了著名的圖靈測試:如果一臺機器能夠與人類展開對話(通過電傳設(shè)備)而不能被辨別出其機器身份,那么可稱這臺機器具有智能。這一簡化使得人工智能研究有了解釋“思想機器”的可能。
圖靈測試成為一種模式,但它要測試的并不是機器是否能勝過人的智能,而是機器是否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的行為,騙過當評判的真人。因此,如果機器人做出人類無法做出的事情,暴露了自己,那它就是失敗。
羅布納獎是一個人工智能競賽,每年舉辦一次,評審選出最類似人類的電腦程序。比賽采用標準圖靈測試。每輪比賽中,評審?fù)瑫r與使用電腦的真人及智能機器進行文本對話。根據(jù)答復(fù)決定哪個是人類,哪個是人工智能。早期的羅布納獎由普通人擔(dān)任評判,經(jīng)常被智能機器給騙了。后來,哲學(xué)家、電腦工程師、記者等加入評判,還是有人被騙。
1992年羅布納獎之后,《經(jīng)濟學(xué)人》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人工愚蠢》的文章,認為此獎勝出者成功的一個原因就是能夠至少部分“模仿人的打字錯誤”。太完美的機器人一下就能被識破,因此需要故意留下“破綻”。圖靈本人也認為,編程時在輸出的結(jié)果中添加一些錯誤,才能成為更好的“游戲者”。
在鋼琴表演中,機器人Teo正是因為“太完美”,才暴露了自己。不過,坐在臺下的觀眾是很容易騙過的,而郎朗諳熟這首曲子,能聽出鋼琴少年的“破綻”。但是,如果Teo的制作者也給它設(shè)計一兩個小失誤呢?
其實一切仿真和贗品都多少需要一點“不完美”的處理,例如,仿冒古董不能太完美,有些恰到好處的不完美才是真完美。學(xué)生剽竊作文有時會故意留下一些破綻,作為障眼法,以為這樣比較容易蒙混過關(guān)。那些沒有經(jīng)過適當處理或難以處理的造假則讓人一眼便能識別,前一陣子媒體宣傳的小學(xué)生“蘇軾研究”就是這樣的例子。
如果Teo要充分模仿人類,就不僅要模仿人的智能,也要模仿人的非智能。圖靈測試要求機器能全面而不只是部分地像人的行為,而人類有許多非智能行為,如沖動說謊、說話口吃、習(xí)慣性的“這個這個”、敲鍵盤時會打錯字母,鋼琴演奏的失誤也是非智能行為。有時,圖靈測試還會測試這些非智能行為,如,受到侮辱會不會發(fā)怒。
于是有了一個問題,為了模仿真人,騙過測試者,該添加多少或什么樣的錯誤呢?機器該模仿哪種真人呢?天才、平庸者,甚至傻子?因此,貨真價實的“仿真人”會是一個悖論,就算智能機器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傻子,又有誰需要這樣的智能機器呢?但是,從仿真智能的角度來看,模仿傻子卻可以是了不起的技術(shù)成就,因為高智能不是問題,難的反倒是如何自然而然地傻。這更需要開發(fā)者的高度智能。
對于習(xí)慣在假面社會里生活的人們來說,難得糊涂是一種依靠偽裝技藝的生存智慧。本來不傻、不蠢的人非常逼真地裝傻、裝蠢,以此作為必要的生存之道。一般人只要能克服開始假裝或偽裝的心理障礙,稍加練習(xí),很快就能得心應(yīng)手。這種以假為真,適應(yīng)環(huán)境、融入環(huán)境的能力算得上是人類的上乘智能。倘若機器能表演這樣的人工愚蠢,一定比演奏鋼琴還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