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玲
我翻著書,陽光刺眼,照在書上,把紙上的字也照化了,那一個個小字仿佛羽化成仙,飛離了塵世,我這才合上書,閉上眼。眼前卻不黑,那是一片粉嫩的紅色,陽光透過眼皮的血肉仍能照到眼睛里。
我就這樣對著陽光發(fā)呆,幾乎忘記了奶奶就在身邊,她也閉著眼躺在陽光里。冬日里,曬太陽是她最主要的工作了。
我扭頭望向奶奶,一層又一層的棉襖裹著她瘦小的身體,灰白的頭發(fā)絲被她從前往后梳成馬尾,馬尾又從下往上卷起,被一個大黑卡子別住,形成一個干癟的髻。那個髻就跟奶奶一樣,虬成小小的一團。都說人老了就會萎縮,真的是這樣吧!我經(jīng)常懷疑,奶奶這樣瘦小的身體,是怎么生下幾個高大壯實的兒女的。
可能感覺到了我的眼光,奶奶扭過頭來,看我正在望著她,趕緊訕訕笑了起來。
“看書累了吧?!蹦棠滩蛔R字,所以對讀書這種行為極度崇拜。我看書的時候,她不舍得跟我說一句話,生怕打擾了我。
我笑了笑。
見我不再看書,奶奶挪了挪屁股下的草墩兒,離我近了幾分,開始跟我聊天。她說的都是家長里短、村里老人們的事兒,那些人比書上的人離我還遠。我就豎著耳朵聽著,并不往心里去,偶爾哼哈應上一聲。即便這樣,奶奶也很高興。
我開始盯著奶奶的發(fā)絲發(fā)呆,陽光下,一根根細發(fā)規(guī)矩地排列著,一絲不亂,齊齊整整。頭發(fā)雖然灰白,卻也能晃出太陽的光,那些光隨著頭的擺動而不斷變幻,我一時就恍惚起來,覺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仿佛夢里見過一樣。
而后多年,當我夢見奶奶時,竟真的總是在陽光下與她會面,如那天那般,她望著我讀書,我聽著她說家常。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件事,現(xiàn)在想來,我們就像是被嵌在那一片暖白里,變成了一幅畫。那幅畫掛在了心里時常見到的地方,不經(jīng)意就能想起。
我和奶奶相伴20多年,即便往后的十幾年,我們搬去城市定居,奶奶依然是我最親近的一個長輩。20多年里,奶奶的外貌仿佛一直沒有變過。奶奶的頭發(fā),自我記事起,便梳成灰白的髻。她夏天總是穿著素藍的斜襟上衣,冬天則是一身耐臟的深色棉衣。我們一天天長大,奶奶則一直彎著腰,像是一只弓起的蝦,瘦小干癟。小時候我們貪玩的時候,還說笑過,讓奶奶站在那兒,不用刻意彎腰,我們就能玩跳山羊的游戲了。當然,誰都不敢真的壓著奶奶的身體跳過去,她真的是太瘦了,怕是一壓就要壓斷了。
奶奶愛美,算是村里最干凈的老太太了。小時候村里還流行用發(fā)油,就是那種跟芥末油差不多的小小一瓶,擰開瓶蓋,是撲鼻的桂花香。母親買過一瓶,但因為香氣太沖,便一直放在寫字臺上閑置著。
奶奶從沒用過發(fā)油,想用又不敢明里開口,就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抹了一些在頭上。她并不懂頭油不能多倒,只需在手上勻幾滴搓開了捂在頭發(fā)上就行。她一口氣倒了小半瓶,把頭發(fā)里里外外都抹個遍,結(jié)果頭發(fā)不僅打了綹,而且濃郁的香氣熏得人靠近不得。當然,家里人只當是不知道,誰也沒揭穿她。那時候,奶奶的頭發(fā)就是灰白色的了。
雖然奶奶的頭發(fā)白了,但是發(fā)質(zhì)依然很好。我記得那一天,我和堂妹在奶奶屋里的炕上嬉笑打鬧,一屋子的塵灰在陽光中驚恐地飛舞著。奶奶不顧我們搗亂,兀自端來臉盆洗頭。她解開了發(fā)髻,散開的白發(fā)不如梳著好看,甚至有點兒讓人害怕。奶奶拿起梳子,仔仔細細地梳著頭發(fā),她不發(fā)一語,就像拜菩薩時一樣認真而虔誠。等那些白發(fā)梳得服帖利索了,她就把頭發(fā)往前翻過去,浸在水里。頭發(fā)沾上水,順溜的像是一大片粽子葉——一片灰白色的粽子葉。
每年端午的時候,奶奶和母親總會在大盆里泡上江米和粽葉,準備一家人吃的粽子。我總是看不明白包粽子的手法,幾片粽葉疊在一起,像是撈紙漿那樣,探進水里輕輕一兜,出水后便粘在了一起,變得順直服帖了。隨后輕輕一卷,成了一個角,填進去米和棗,再卷上幾卷,粽子便成了。后面那幾個角是怎么形成的,我是怎么也看不會,琢摸不透。每次看她們包粽子,就總覺得她們是在變戲法,因此格外著迷。
奶奶洗頭的時候,用手掬著水倒在頭上,然后就從上往下捋下來,就像是順著一疊粽子葉,服帖貼、滑溜溜,看得人心里格外舒坦,一瞬間,我又看得著了迷。
頭些天,奶奶得到一塊香皂,之前奶奶沒有用過香皂這種新鮮物件。那天,她將香皂紙拆開,把香皂抹在頭上。細細密密的泡沫像是粽子米一樣涌了出來。香氣跟著那些塵屑一起,在房子里亂竄,竄到我們的鼻子孔里,甚至竄到窗戶的外面去。
“香皂就是比洗衣粉好使,頭發(fā)光溜溜的,一點兒也不剌手?!蹦棠贪l(fā)自肺腑地感慨著。
是啊,洗衣粉都能拿來洗機油了,頭發(fā)沾上它肯定都被燒壞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專門洗頭發(fā)的香波,像是井底的蛙一樣不知道這世界有多么繽紛絢爛,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又都那么容易滿足。
擁有一塊香皂,對于奶奶來說,已經(jīng)是很滿足了。在這之前,她都是用豬胰子洗手的。到了年節(jié),殺完豬,有人專門煉一些豬胰子皂分給鄰里親友。一塊鴿蛋大小的胰子,奶奶省著用,能用上好幾年。香皂比胰子起沫多,不用使勁搓來搓去,奶奶用起來也格外節(jié)省。她瘦長的手上滿是皺紋和老年斑,即便用香皂洗過,那些皺紋和斑點卻依然還在,像是沒洗干凈。時間已經(jīng)將污跡深深地刻在她的皮膚里,永遠也洗不凈了。
許多年后,我每次回老家探望奶奶,更愿意給她買一些洗漱用品和擦臉油、護手霜作為禮物,我堅信愛美的奶奶肯定更喜歡這些。而奶奶也的確喜歡,到她最老的時候,她終于可以坦然地承認愛美了。
知道奶奶愛美,母親更是送了她一對金耳墜,這讓奶奶徹底在村里出了一把風頭。以前,奶奶的耳朵眼里別著一副黃銅耳墜,村里的老人們多是戴那種。同樣是金光閃閃,金耳墜就是比黃銅的好看。戴上金耳墜的奶奶,腰仿佛挺直了幾分,走路時小腳搖搖晃晃,那光閃閃的耳墜也跟著晃得耀眼。別人都笑著跟她說,你可真是有福氣的人。奶奶也心滿意足地點頭,耳墜便晃得更亮眼了。
奇怪的是,這么有福氣的奶奶,卻一直干癟瘦小。無論我們給她送去多少營養(yǎng)品,她也長不起肉來。我們一家子沒瘦人,除了奶奶。奶奶的瘦,是從二十世紀延續(xù)過來的。確切地說,她從來沒胖過。
爺爺早逝,奶奶一個人帶著5個子女,其中艱辛不言而喻。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有飯先緊著兒女,有困難先自己頂著,這樣的日子里奶奶怎么能胖得起來。直到后來5個子女成家立業(yè),蓋房壘墻,發(fā)展成了5個家庭,奶奶又肩負起了照顧孫輩的重任。
奶奶過慣了苦日子,得著什么好東西就愿意省著。我們都知道奶奶喜歡藏好吃的,餓了便去她那蹭吃蹭喝。奶奶柜子頂上的竹籃里總會藏著一些如槽子糕、麥乳精、餅干和奶粉之類的東西,這都是親戚們送給奶奶的營養(yǎng)品,其實大部分都入了我們那群孩子的口,也許是這樣,奶奶才沒能胖起來吧。
奶奶瘦,所以格外怕冷。一到冬天,她就穿上好幾層棉襖,像是躲進襁褓里的嬰兒一樣蜷縮著。我們搬到城里后,每年冬天,都要接奶奶來城里過冬。有暖氣,奶奶就不用再受凍了。奶奶喜歡靠著暖氣,倚在窗邊向外張望。早上起,她望著我們一家人出門上班。傍晚,她望著我們陸續(xù)回來。明明眼睛不太好使,可是她總是第一個望見我們的人。
我們給了她鑰匙,告訴她可以下樓去轉(zhuǎn)轉(zhuǎn)。但奶奶疾疾把鑰匙推了回來,“老天,我可不敢出去。出去我就找不著道兒了?!?/p>
奶奶守著暖氣一坐就是一冬,除了寂寞,最難挨的就是便秘了。奶奶說,剛解放的時候,她得了嚴重的婦科病,當時沒條件治,胡亂找來藥吃,不知怎么地把腸胃給拖累住了,又留下個便秘的毛病。來到城里,因不經(jīng)?;顒樱忝馗訃乐?。她讓我摸她的肚子,干癟的肋骨下有鼓鼓的硬塊。這便秘唯有吃瀉藥才能好,可拉肚子的藥吃了泄氣,老年人受不住,所以不能常吃,奶奶就一個禮拜吃一次。拉一次肚子,硬塊就消失了,下次就要再等一個禮拜了。
白天我們出門的時候會給奶奶打開電視,調(diào)出戲曲頻道。在老戲的陪伴下,奶奶睡眼蒙眬地打著
瞌睡。
奶奶的日子昏晨顛倒了。白天一個人的時候,奶奶就像是一只冬眠的動物,寂靜無聲地等待時光流逝。晚上我們回到家,陪著她聊天、嘮嗑,她眼睛里才有些光。
往往等不到開春,奶奶就受不了了,天天念叨著要回家。雖然城市暖和,衣食豐富,但這些都不能拖住她想回家的步伐。她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放在床頭,誰都不能碰。生怕一個不小心被人藏起來,她就不能回老家了。
回了老家就要一個人住了。屋子里一冬沒有煙火氣,從地基到房梁,每一處都是冰涼。奶奶執(zhí)意要在那里住,哪兒也不去。她說那是她的家,去哪兒都不舒坦。重新攏了煤火,搬出加厚的大棉被,奶奶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了。
好在,冬天的農(nóng)村里,有許多跟她一樣老的人陪她曬太陽。雙手揣進袖筒里,閉著眼睛。來一個人就可以聊上幾句,不來也沒關系,閉著眼睛可以自己和自己說話,也可以和記憶里的人說話。腦子里有個戲臺,自己喜歡哪出就放哪出,喜歡哪個人就拎他出來聊上幾句。而那些人和戲,在城市的暖氣旁,好像被嚇沒了影,總也不出現(xiàn)。同樣是孤獨,在城市里的高樓上住著,奶奶的心也總是吊得高高的,只有回到農(nóng)村的家里,她才覺得踏實。
獨居的奶奶在一個夏天出事了。燥熱的午后,一場雨鋪天蓋地下了起來。奶奶聽見大門晃動,以為有人敲門,便沿著門廊去開門。她小小的身軀在風雨中飄搖,一不小心,滑倒在泥地里。一瞬間,身體的某個骨節(jié)咔嚓一聲——碎裂了,她立刻動彈不得。雨聲遮住了她的求救,許久之后雨停了,才有人聽見她的呻吟。
奶奶摔斷了胳膊。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
在那保守治療的一年里,奶奶沒有出過門,除了有幾次被推到院子里曬太陽。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踱著小腳步走到街角的陽光里和別人聊天了。奶奶的精神很快萎靡下去,聽家鄉(xiāng)的叔伯說,后來奶奶經(jīng)常神志不清,認不得人,記不清事。不過,奶奶已年過八旬,在大家的心里,也已經(jīng)能接受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事實了。
奶奶是在初夏的一個深夜里離去的。那時候,日頭一天長過一天,世間萬物,像是卯足了勁兒的青少年,拔尖兒長個兒,一派生機。奶奶卻突然靜止了,她終于沒了力氣。
恰巧在頭一天,父母剛剛回老家探望過她。母親說,因為奶奶行動不便,好久沒有洗澡了,屋子里有股發(fā)霉的味道,母親便想著給奶奶洗個澡。姑姑們是老思想,怕奶奶著涼感冒,便攔住了母親。
我們往家奔喪的路上,母親抹著眼睛說:“我最后悔的是,沒有給你奶奶洗個澡。她是個多愛美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