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欣欣
(澳門大學人文學院,中國澳門999078)
杜甫律詩的選評本在元明之時大量涌現(xiàn),故后人有所謂“選雋解律之風大起”[1]之說。從各家書目著錄來看,元明杜律選評本大約50余種,而今存之書也有30余種。在眾多選評本中,明人趙統(tǒng)《杜律意注》是一部獨具特色的著作。這不僅是因為它首次全面梳理、總結了杜甫的七言拗體律詩,且對其進行系統(tǒng)的分類,加以評點;更為重要的是,趙統(tǒng)主張以“粗律”代替“拗體”,又從格律發(fā)展的角度論述了杜甫拗律的形成原因及其特點,表現(xiàn)出與前人、時人不同的詩學觀念。
當今學界較多關注清人討論杜甫“拗體”的情況,但對材料頗豐的明人論述卻甚少涉及,更遑論趙統(tǒng)獨特的“粗律”論。有鑒于此,本文擬在揭示《杜律意注》文獻面貌的基礎上,結合趙統(tǒng)所著《驪山集》中的相關材料,如卷十之《錄戊辰詩稿自序》,卷十四之《粗律》《詩人高致者不病律》《詩之體派》《唐詩絕句各句拗體》《五言拗律》《詩調(diào)》等篇,探究其“粗律”論的要點,尋繹“粗律”論與元明杜詩批評間的關系,進而評價“粗律”論的價值與貢獻。
趙統(tǒng)(1500-?),字伯一,陜西臨潼新豐人。明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官至戶部郎中。嘉靖二十四年(1545)“中飛語,罷歸”[2]126,西還臨潼。嘉靖二十六年(1547)被誣殺人、謀反,“嚴生某誣以殺人,太守某與(趙)統(tǒng)有睚眥隙,遂系逮二十五年”[2]126。隆慶六年(1572)甫幸恤歸。萬歷元年(1573)春二月,“又遭讒構,復以誣賊,再逮西安”,冬至日“始幸大歸”[3]578。其后趙統(tǒng)里居新豐,耕種度日,至萬歷十一年(1583),作《風災比辭》,時年八十四歲。其后生平不可考。生平事跡見《(雍正)山西通志》《(雍正)陜西通志》《(乾?。┡R潼縣志》及陳田《明詩記事》戊集卷十九。
趙氏世代以儒學為業(yè),“藐我趙氏,六世事儒。我孫我甥,教之詩書”[3]128。趙統(tǒng)祖父,名靜,字世寧,少明《禮記》,剛方自持,“古誠直君子也”[3]108。趙統(tǒng)幼承庭訓,不僅家學淵源深厚,人品性情亦承繼祖輩之風。同時,關中儒學講究風骨氣節(jié),敦本好修。在家族及鄉(xiāng)賢清正耿介的儒家風氣影響下,趙統(tǒng)形成了“直方貞介,無肯與世沉浮之操”[4]539的骨鯁個性與正直氣質。至其為官,則“書飛詭之積弊,免闔邑荒地之征,輸嚴惰農(nóng)之禁,立社倉之法,使民有無相通。流遺復業(yè)者千余家。作社學,修文廟,改明倫堂,建尊經(jīng)閣,師生學舍凡數(shù)百楹。復薄正祭器,課訓生徒。葺邑治,毀淫祠,新帝堯之陵”[5],可謂“善政甚多”。
趙統(tǒng)“博學好古,于書無所不窺”[2]126,“與槐野(王維楨)同舉進士,才名相與頡頏”[6]。雖身陷牢獄二十五年,且貧病交加,然垂老手不釋卷,著有《驪山集》《杜律意注》《老子斷注》等。
《杜律意注》一書,《欽定續(xù)文獻通考》《欽定續(xù)通志》《四庫全書總目》及周采泉《杜集書錄》有著錄,皆題“杜律意注二卷”。今查各家書目,國內(nèi)僅陜西省圖書館有藏,標為“萬歷刻本”。從《杜律意注自敘》及《杜律意注凡例》可知,此書成于“萬歷七年(1579)乙卯日九月望日”,“小分為四卷”?!瓣儓D”應是據(jù)成書年份定為萬歷本的,而張忠綱《杜集敘錄》則據(jù)《凡例》著錄為“四卷”[7]。此書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冊,杜澤遜《四庫存目標注》曰:“觀其‘曆’字作‘歷’,字體亦不似萬歷本,‘旻’、‘寧’均不避,當是清乾隆刻本?!盵8]此書初稿應成于萬歷年間,為四卷本;其后有清乾隆刻本,卷數(shù)未詳;至編《四庫全書》時,僅得“陜西巡撫采進本”[9]4556二卷。
今存《杜律意注》二卷,首載《自敘》;次為《凡例》六條;次為分韻目錄,即以28韻分列杜甫151首七律詩目;次為拗題目錄,分5類論杜甫52首七言拗律的諸般情形?!斗怖吩疲骸坝嗉移茣?,止得《虞注》二冊”,“攝為紀行述懷諸總目凡三十有二。”[10]468-469可知此書是依《虞注杜律》的目錄及分類進行編排,共收杜甫七律151首,分為32類。然目錄“列于各卷之首”,而今存《杜律意注》僅有前兩卷七言杜律69首,共13類。卷一35首,分別是紀行、述懷、懷古、將相、宮殿、省宇、居室等7類;卷二34首,分別是題人屋壁、宗族、隱逸、釋老、寺觀、四時等6類。
在正文評點中,《杜律意注》往往開篇即點明一詩的基調(diào),如《宿府》云“通篇是愁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云“全篇是喜慶之辭”;或指出一詩主旨,如《蜀相》乃“懷仰孔明之志也”;或說明寫詩緣由,如《題張氏隱居》云“是公信宿留賞之興,詩乃詰朝之所題也”。其次解說詩意,以闡釋詩歌內(nèi)容為主,如《恨別》云“當時妖胡作孽,國破家亡,故恨別非謂人。蜀不得所依也,若得依,將忘禍而不恨乎?此之謂杜詩之忠愛。首句是恨遠,次句恨久,三四句實時與地亦見恨,五六句夜立晝眠,是無所泄氣恨而自為恨,以寫其恨也。末二句是遙祝而自壯之氣,猶之勖諸將以詡國也”;間或對舊注進行評議,如《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云“《旻上人》一首,舊注全是,但過求多”;亦有對異文進行刊誤,如《秋興八首》其二云“‘隨’,他本作‘傳’,當改定”。還有??悸曧?、訓釋字詞等,如《秋興八首》其六云“‘繡柱’,舊注謂為繪畫,蓋真繡也。古史言木不呈材,正謂圍繞。若云‘畫’,反不足以張其驕奢而亡國”,此是結合詩歌主旨對“繡柱”一詞進行考釋。綜上可見,趙統(tǒng)《杜律意注》中的杜甫七言律詩評點內(nèi)容較為廣泛。
在詩歌評點中,較早關注杜甫拗律的是方回《瀛奎律髓》。其“拗字類”小序云:“拗字詩在老杜詩七言律詩中謂之吳體,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體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盵11]1107方回實際點到的有10首(卷二五“拗字類”選詩5首,又于《早秋苦熱堆案相仍》的評點中提及5首),具體評點則只有《題省中院壁》《愁》《早秋苦熱堆案相仍》3首。其后,元明詩人多有論及杜甫拗詩,但多片言只語,未成體系。明人王維楨亦曾考證杜律拗體,“盡鈔杜律,以搜拗體”[3]219,惜未見所論?!抖怕梢庾ⅰし怖烽_篇即云:
杜七言律凡一百五十一首,往因王槐野考拗體,謝四溟講調(diào),嚴于后四句第五字。遂取杜詩,約以近體句為細考,蓋得拗者凡五十二首云。又于其中參考互直,除第七句第五字換平一十七首同似可為體,余皆紛錯雜出,不勝體拗,大抵此老之粗律耳。……拗體以白粗細為律,以不墜晚唐末宋之卑格軟調(diào),未必非醫(yī)詩之一藥石也。[10]468
趙統(tǒng)于《杜律意注》中詳考杜甫拗詩,但其與前人所論之不同在于:首次對杜甫七言拗詩進行了全面地統(tǒng)計和系統(tǒng)地分類,并以“粗律”之稱取代“拗體”之名,又論述了“粗律”的概念、范圍及其所反映的詩歌格律演變等方面的問題,較為全面地呈現(xiàn)出杜甫七言拗律的風貌。
首先,趙統(tǒng)將拗詩數(shù)量由19首拓展至52首,并分為一句二句(29首)、三句四句(15首)、五句六句(10首)、七句八句(22首)、句里換字(5首)共5類,每類下列篇名及詩句。在各類之中,時有同篇而不同字的情況。清人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翟翠《聲調(diào)譜拾遺》、董文渙《聲調(diào)四聲圖說》亦對杜甫七言拗律進行著錄,“三書所錄杜甫七言拗體,共三十四首”。①鄺健行《詩賦與律調(diào)》,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42頁。按:鄺健行認為杜詩中“拗得較顯著”的七律有二十六首(參見《詩賦與律調(diào)》,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5頁);而王碩荃則據(jù)自己確立的正格,認為杜甫七律僅六十首為正體,余者九十首,則“多少帶有拗句”(參見《論“子美七言以古入律”——杜詩拗格試析》,《杜甫研究學刊》,1996年第2期)。各家的差別,源于對“拗”的判定標準不一。方回應是依照最嚴格的拗詩標準,所以數(shù)量相對保守;而趙統(tǒng)則根據(jù)格律“粗”、“細”進行劃分,故得出的拗詩數(shù)量較多。
至于杜甫七言拗詩的規(guī)律,方回僅一語帶過,趙統(tǒng)則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并于其中“參考互直”,指出杜甫有一十七首拗律是在“第七句第五字換平”。結合“七句八句”類下所列舉的詩例(如《恨別》“聞到河陽近乘勝”、《曲江》其二“傳語風光共流轉”、《詠懷古跡》其三“千載琵琶作胡語”、《小寒食》“已忍伶俜十年事”、《十二月一日》其一“年過半百不稱意”等)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指出的這個規(guī)律即是:七律第七句常格為“仄仄平平平仄仄”,若第六字用平,則第五字應將平聲換為仄聲,此句格式變?yōu)椤柏曝破狡截破截啤?。①清人王士禎《律詩定體》、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翟翚《聲調(diào)譜拾遺》也曾對這種規(guī)律有所關注。(參見王夫之《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327、361頁)因此,趙統(tǒng)發(fā)現(xiàn)杜甫七律第五字“換平”的這種現(xiàn)象,實際上無意間點出了拗律中的一種“拗救”規(guī)則。②王力先生認為這種“五言第三四兩字平仄互換位置,七言第五六兩字平仄互換位置”的格式是“特定的一種平仄格式”,在唐宋律詩中是很常見,它和常規(guī)的詩句一樣。(參見王力《詩詞格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40頁)
其次,趙統(tǒng)認為拗詩不能以“拗體”稱之,而應稱為“粗律”。《驪山集》卷十四《唐詩絕句各句拗體》云:“拗體曰拗體,其實古倒字也。初唐律尚未嚴,作者乘興,率多隨意倒字云爾,后來好古,遂因拗為體。”[3]214趙統(tǒng)以為,拗詩是初唐律詩格律未嚴時詩人隨意倒字的乘興之作,不成定式,故而無以成體?!稗煮w”之名起于后世,是后人好古,“見名家多不拘律,編掇以為體爾”[3]219,“因宗而效之,別謂拗體”[3]92。是以拗詩“非拗于時也,特別拗于宋以來詩人所守之弊律爾”[3]92。因此,趙統(tǒng)提出“拗體出于唐,然拗實無體”、“律自無拗,拗不為體”[3]219的論點,反對以“拗體”論初盛唐“不律”的詩歌。
趙統(tǒng)所謂的“粗律”是相對于謹嚴規(guī)整的“細律”而言的。他認為詩歌格律的演進是由粗而細,相對于整飭的“細律”,初創(chuàng)時期的律詩多出律犯拗,呈現(xiàn)出“律粗”的面貌。《驪山集》卷十《錄戊辰詩稿自序》云:“律成于唐,唐初律法尚粗,漸趨漸細而嚴?!盵3]92卷十四《詩之體派》亦謂:“唐初律體尚粗,原無拗體,故子美詩云‘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盵3]218而《杜律意注》評《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詩云:“據(jù)此詩律為極細,又妙在一‘坐’字上。由此細以律,公他詩盡有粗處,可見盛唐律尚未嚴?!盵10]476趙統(tǒng)以這首格律謹嚴規(guī)整的“細律”為立足點,推本溯源,論證“粗律”的客觀存在以及“粗律”之名的合理性。
另一方面,趙統(tǒng)又認為“自唐以來,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3]219。詩人精于格律卻常有不拘于律的“自放之辭”,這些“自放之辭”往往呈現(xiàn)出“律粗”的風貌。《驪山集》卷十四《粗律》云:“昔先子慶山公少日教我以律,但以嚴云,而后可自放。予嘗有隆慶戊辰元日詩一聯(lián)云:‘邊聲遙震遲仍劇,詩律新來老漸粗’,實自放之辭?!盵3]213《杜律意注》評《曉發(fā)公安數(shù)月憩息此縣》詩“三四句對而不細”,主要原因在于“盛唐律尚少拘溺”。
在摒棄“拗體”之稱的同時,趙統(tǒng)進一步表達了對“體格”的批評。如《杜律意注》評《曉發(fā)公安數(shù)月憩息此縣》詩:“杜詩三四句,對而不細,后人遂跡以為偷春體。公何嘗自作體格哉?且盛唐律尚少拘溺,如《黃鶴樓》詩,前聯(lián)不對,又以為何體乎?體格一立律,日趨細,所以陵夷為晚唐,至今不振。今人知贊盛唐,而不知咎六朝;兩體之漸,不知破晚唐迷套,非善學也?!盵10]473此詩各句均不合律,尤以前四句變化較多。方回將其納入“拗字類”,并“欲示后生以體格”[11]1118。然趙統(tǒng)卻指出,詩之弊恰恰在于“體格”的確立,而明人詩歌之所以低回不振,皆因對晚唐以來格律體式的過分追求和模擬。
綜上可見,趙統(tǒng)從詩歌發(fā)展的角度客觀揭示了拗詩的成因,詳細解釋了“拗體”不應稱“體”的原因,以及“粗律”的概念和意義。凡此種種,皆反映了他對以杜甫拗律為代表的初盛唐拗詩有著比較獨特的認識。更為重要的是,趙統(tǒng)非議“拗體”、提出“粗律”旨在指出,“體”的確立意味著詩歌走向規(guī)范和模式,進入一種逼仄和拘溺的狀態(tài)。故其摒棄“拗體”,實際是為了破“體”。這就在破立之間,明確地表達了個人的詩學主張。
趙統(tǒng)提出與前人頗不相同的“粗律”論,不僅反映了其對杜甫七律拗詩的理解和掌握。更為重要的是,這是針對明代(尤其是弘治至萬歷年間)詩壇的創(chuàng)作風氣以及杜詩批評而提出的新銳之見。
明前期,詩壇普遍存在復古宗唐的傾向,“詩以理性情而約諸正”[12]之重政教的詩歌主張和崇儒復雅的文化心態(tài)成為當時詩壇的主流。在杜詩批評上,諸家也多從儒家立場出發(fā),以風雅精神為依歸,強調(diào)杜詩所蘊含的教化功能。如方孝孺認為杜詩“兼眾長而挺出,追風雅以為友,蓋有得乎《史記》之敘事、《離騷》之愛君,而憂民憫世之心,又若有合乎《成相》之所陳者”[13]。張以寧云:“唐之大家,首推杜陵氏。蓋學杜者,必本之于二《南》,《風》《雅》干之;于漢魏樂府、古詩而枝葉之;以晉、宋、齊、梁,眾作而后,杜可幾也?!盵14]楊士奇亦云:“少陵卓然上繼三百十一篇之后,蓋其所存者,唐虞三代大臣君子之心?!盵15]可見,杜詩主要是以其“有裨于世道”、“性情之正”的特質被視為詩壇的最高典范,備受推崇。當然,這一時期的杜詩批評也不僅停留在傳統(tǒng)政教的層面上,有些評點家還側重從詩歌的體格、律法等藝術成就層面來考量杜詩。如高棅贊同杜詩“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且認為“七言律法獨異諸家,而篇什亦盛”、“小家數(shù)不可仿佛耳”,并于《唐詩品匯》中將其專列為“大家”[16],這是從詩歌所展現(xiàn)的藝術技巧而非所蘊含的德性來品鑒杜詩。雖然與政教論相比,這種論調(diào)并不占主流,但已開明人關注詩歌藝術成就的先端。
而自明弘治至萬歷中期,文壇先后掀起了兩場文學復古運動,提倡所謂“文必曰先秦兩漢,詩必曰漢魏盛唐”。當時的詩人力圖以此恢復古樸雄渾、文質兼?zhèn)涞脑娢膫鹘y(tǒng),求質樸、重抒情、講格調(diào)的風氣迅速發(fā)展起來,其中講究詩歌藝術的“格調(diào)”論逐漸成為復古派詩論的主流。以“格調(diào)”論詩者,重視聲韻格律之學,以期從聲韻律體格入手,效法盛唐近體詩,迎來詩歌的復興。前、后七子固然推崇杜詩,盛贊杜甫七言律詩“特高于唐”;但是囿于“正體”觀念,且隨著審音辨體的細化,“視杜詩為異于‘唐調(diào)’的變體,幾乎是格調(diào)派的共識”[17]90。何景明云:“子美詞固沉著,而調(diào)失流轉,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盵18]李攀龍云:“七言律體,諸家所難。王維、李頎頗臻其妙;即子美篇什隆眾,憒焉自放矣?!盵19]王世貞雖稱杜詩為“上國武庫”,然對其七律亦有不滿之辭:“雖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境?!盵20]其弟王世懋則云:“子美七言律之有拗體,其猶‘變風’、‘變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極是盛衰之介?!盵21]此后,胡震亨《唐音癸籖》更有“凡七言律作拗峭者,皆有不足也?!瓷倭曛煮w,亦盛唐之變風、之降格,而非其正也”[22]之論。格調(diào)派繩以盛唐詩歌正體的要求,聲韻體格謹嚴工致的法則,共同指摘杜甫七律不甚遵守格律法度,“以歌行入律”的作法破壞了詩歌體格的純正,因而與“正體”、“正調(diào)”相去甚遠,且為“降格”,為“盛衰之介”。這就“將堪稱范型的唐詩壓縮到一個非常逼仄的空間”[17]110,影響明人對前人詩歌的接受。同時也導致他們在近體學杜上,顯現(xiàn)出一種猶疑和矛盾的態(tài)度。李攀龍主張“申正絀變”,謝四溟主張“抑揚以合調(diào)”,王世貞則陷于既欣賞其雄深恣肆又不滿其格調(diào)不嚴的兩難境地。
《杜律意注》成書于萬歷七年(1579),復古風潮已經(jīng)進入后期。在趙統(tǒng)看來,格調(diào)派在取法近體詩上的矛盾暴露了“格調(diào)”論詩的弊病。就論詩而言,趙統(tǒng)認為“魏晉來原無律格”,且“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以后人規(guī)范整飭的“格調(diào)”去嚴格界定古人之作,難免多有捍格之處,所以“大抵論詩不宜以一字易前人”[3]201,否則有損于杜詩內(nèi)涵的合理理解。就作詩而言,“格調(diào)”論詩勢必促使詩歌文本趨于規(guī)范整飭。詩歌一旦定體成律,“人高則犯律,畢則不及而趁韻”[3]219。即才力出群者,詩歌常常軼出常格;才情不足者則“循行書數(shù),墨倚法繩”,如此,實有傷詩人自由情致的表達,“非善學也”?!抖怕梢庾ⅰ吩u《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道江陵喜寄三首》其二云:“詩要巧對,則多是害意。”評《涪城縣香積寺官閣》云:“《香積》一首正是杜老近體細律,無一字不諧,近代之所謂‘調(diào)’也。但專言‘調(diào)’便恐傷渾然意思?!痹诖?,趙統(tǒng)表達了對近人專言以“格調(diào)”論詩,卻破壞了詩歌內(nèi)在意脈的憂慮。
趙統(tǒng)曾道:“今人好矜作大言占地步,近酷于論律而遠侈論漢魏,以自為詩話,然自何嘗望見漢魏人門墻哉?及求其所作,非晚唐則衰宋律調(diào)耳?!盵3]205這是指出當時人酷于講“格調(diào)”,要求詩歌文本的對稱與圓潤,已經(jīng)流于“晚唐衰宋”的“卑格軟調(diào)”,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復古。故趙氏宣稱:“大抵今之為詩者,多自舉業(yè)衍之,多宗李、何,猶唐人之宗李、杜。李、何超乎習俗之外,亦是因律以見詩,故其律亦細,此后談詩者多先評體格,故特為此破格散派之論。”[3]218由此可見,針對當時人過于強調(diào)以“格調(diào)”論詩,正是趙統(tǒng)提出“破格散派”的“粗律”論的現(xiàn)實背景和直接原因。
趙統(tǒng)歷經(jīng)弘治、正德、嘉靖、萬歷四朝,因此其關于杜詩的批評與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甚有關連。從地緣因素看,明人胡纘宗《西玄集序》曾從文學復古運動的發(fā)起者李夢陽、康海敘起,對關隴地區(qū)的復古群體進行勾勒,“西北派實際上已成為整個潮流的引領者”①關于明代復古運動的地域分布,詳參黃卓越《前七子文復秦漢說的幾個意義向度》(《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以及魏強、馬衛(wèi)中《明中葉秦隴文人集團及其詩學觀》(《深圳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趙統(tǒng)身處關學中心,無疑亦是處在復古的潮流之中。從個人交游看,趙統(tǒng)與復古派成員多有交集,如《驪山集》有《送韓子通秀才歸朝邑因寄哀恭簡公墓下》《病齒有懷紫閣隱者》等詩篇,表達了其對韓恭簡(即韓邦奇)、紫閣隱者(即王九思)等復古派前輩賢達的景仰追思之情;《驪山集》又有《蒲州謝生致訊老夫因枉所作詩什長辭東歸》《藜下憶謝四溟》等詩篇,記載其與后七子之一謝榛的情誼(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有《送別趙郎中伯一》詩)。從師法對象上看,趙統(tǒng)推崇杜甫,尤好魏晉以前古詩文,如《驪山集》卷十《錄戊辰詩稿自序》謂“余非好為拗也,志不忘古爾”[3]92;《杜律意注自敘》稱其評點杜詩是“由此以逆晉魏,以志乎古《三百篇》”[10]467,皆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其力求以簡古的文字復歸古雅詩文的立場。
不過如何復古,趙統(tǒng)卻自有看法,其云:“近人有善講近體詩者,專以調(diào)為尚。調(diào)者,聲律諧之謂也。夫詩以意氣為尚,而主于理道。意氣,《三百篇》之所謂情興,故古詩多不自調(diào)?!盵3]203又云:“魏晉而下詩賦,試士辭尚駢麗,如諸刊兩體詩,意氣卑弱,已貽晚唐之漸。”[10]468可見與格調(diào)派注重詩歌的體格聲調(diào)不同,其主張詩歌“以意氣為尚”,并作為評判詩歌高下的準則。所謂“意氣”,趙統(tǒng)認為內(nèi)在表現(xiàn)為詩歌“情興”,外在形式表現(xiàn)為“不自調(diào)”。他指出《詩經(jīng)》和魏晉古詩注重詩歌創(chuàng)作中情感、興發(fā)的主導作用,自然天成而有一種高古意氣;而這種意氣的喪失,始于晉以下六朝詩歌之“入律”。
這種對詩歌特征變遷的考察,亦可從《驪山集》中尋繹出更為完整詳細的解釋?!扼P山集》卷十四《詩文與世變相趨》認為:詩文與世變相趨,“愈趨愈下”,“古歌詩以來自然約之為《三百篇》爾,此詩之一變也。此下詞賦,歌行,曲引,謠操,散變,雜體一言、二言、三四五言至九言、十一言,長短句,皆從古詩中出,隨世而變未艾也。前人言詩盛于唐,殊不知詩衰于唐,皆變也。晉以來已有近體之漸。唐之律,后世之時文爾。晚唐更嚴于律,又大變也。嘗見趙浚谷稱蘇文習乎?蘇者,爾變也。故詩文之末流不得不為宋?!盵3]217趙統(tǒng)以為《三百篇》為詩之一變,魏晉以下詩歌入律為一變,晚唐嚴于律為一變,而末流為宋,充分反映了其“詩與世變”、“詩以代降”的詩歌發(fā)展觀。而魏晉以來詩歌之大變,其標志即在詩歌“入律”,且“漸趨漸細而嚴”;其衰變之弊主要表現(xiàn)在詩人“鮮不趁韻而協(xié)律”,漸為聲韻所囿,詩歌遂“意氣卑弱”。
因此,趙統(tǒng)提出將“粗律”定位為醫(yī)詩之“藥石”,即以杜甫“尚余魏晉之風”的“粗律”救詩于“卑格軟調(diào)”。所謂魏晉之風,趙統(tǒng)解釋道:“漢魏之不律,從容天成者矣?!盵3]205可見,其認為杜甫“粗律”尚保存魏晉詩歌的從容之氣,此即《驪山集粗律》篇中稱贊的“自放”。詩人不為律所縛,順乎意韻、心境,詩歌遂流露出從容天成的魏晉風范,此點趙統(tǒng)在評點杜律時亦曾有說明,只是他將這種從容之氣解說為“高人情興”。如杜甫《暮歸》詩,明人鐘惺《唐詩歸》評:“拗體不難于老,而難于細;不難于宕,而難于深”,認為這首拗詩的格律是經(jīng)過少陵匠心安排,從而達到“深”、“細”的地步。申涵光亦言此詩“律中帶古,傾欹錯落”,深許其“安插頓挫”之妙。趙統(tǒng)卻稱此詩“后聯(lián)上四字全仄全平,此是公律粗處”,并進一步解說:“近人或謂孫太初詩野,病其不律也。盛唐人野處尚多,不可盡病。太初亦不可曲體子美,以一字一句,敗高人情興?!睂O太初即孫一元②孫一元(1484-1520),字太初,號太白山人,自稱關中人。明弘、正年間的著名山人及隱士。與李夢陽、何景明、吾謹齊,稱“四才子”。有詩集《太白山人漫稿》八卷。孫氏身處“前七子”復古聲勢烜赫時期,卻“不受空同圈束,亦不盡本唐音”,獨立于七子派之外,在詩學上堅守自我,形成了個人獨特的風格,朱彝尊稱其為“獨行其志者”。,四庫館臣稱其詩“排奡凌厲,往往多悲壯激越之音,讀之極伉健可喜”[9]4470。趙統(tǒng)謂其詩“不拘律”、“氣多壯”、“高古”,可知孫詩從容疏放,近于漢魏之風。趙統(tǒng)在此援引孫太初,既佐證了杜甫“粗律”有魏晉詩歌之高古風致,又明確表示了“不律”的杜詩有“高人情興”。他以為杜甫“粗律”之“以古入律”、“古律混雜”等“不拘律”、“少拘溺”的形式特點代表了“魏晉之風”,蘊含了高致詩人磊落踈宕的風骨,這正可挽救詩于“卑格弱調(diào)”。
總之,趙統(tǒng)主張以“意氣”論詩,提示時人學習、揣摩詩歌的性情感發(fā)等內(nèi)在精神。而初盛唐詩的格律尚未嚴格,詩人的精神處于一種自由恣肆狀態(tài),詩歌渾成自然、充滿活力,在氣格上近于魏晉。因此,要真正回復詩歌的盎然古意,就不該拘守細格嚴調(diào)或排斥初盛唐不“入律”的“粗律”,而應該涵詠其內(nèi)在精神意氣,特別是杜甫的“粗律”,如此才可振奮晚唐以來的卑弱詩風,復歸漢魏。
在梳理了趙統(tǒng)“粗律”論的要點,并較為詳細的探究“粗律”論與明代復古派詩論的關系后,本文以為趙統(tǒng)的“粗律”論有其獨到之貢獻,具體表現(xiàn)為:
第一,《杜律意注》首次較為系統(tǒng)地梳理了杜甫七言拗律,全面展現(xiàn)了杜甫七言拗律的整體風貌。趙統(tǒng)不僅明確了拗律的數(shù)量,更進行了細致地分類,且無意間點出杜甫七律的一種“拗救”規(guī)律。趙統(tǒng)對杜甫拗律的探討完成了從個別研究到整體分析的飛躍,這無疑在杜詩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第二,趙統(tǒng)“粗律”論比較客觀地揭示了拗詩的成因。在此之前,人們對拗詩的成因并未過多探究,宋人只言“此體本出于老杜”[23],明人則多以為“拗體乃唐律之再變”[24]。這種觀點一定程度上帶有為尊者諱的主觀性,未能客觀探討拗詩形成的具體原因。①劉明華亦持此說:“我懷疑后人對杜詩拗救的總結是一種美化,是為尊者諱。如果善意的解釋杜甫救而不全,是‘變化莫測’,不如實事求是,說杜甫在放棄或者破棄規(guī)則?!保▍⒁姟锻晟婆c破棄——對杜甫“拗體”的思考》,《杜甫研究學刊》,1997年第2期)不過,此一觀點,可以上溯至趙統(tǒng)的“粗律”論。趙統(tǒng)則認為,拗詩一是源于初盛唐詩律未能完全成熟,二是源于詩人在精于格律之后對規(guī)則的有意破棄,即詩人的“自放”。這不僅從詩歌發(fā)展的角度揭示了律詩格律由“粗”到“細”的發(fā)展規(guī)律,且客觀地道出了詩人情感與格調(diào)的矛盾之處,其論斷可以說是比較理性的。
第三,趙統(tǒng)的“粗律”論將杜詩與魏晉詩歌視為動態(tài)發(fā)展關系,從詩歌發(fā)展的角度認定其為自然天成之本色唐詩,拓展了杜詩的接受空間,其通達的觀念亦突破了格調(diào)派拘于一端的弊病。格調(diào)派以聲韻體制的和諧完美為審美取向,從典范時代典范詩歌入手師法古人,但囿于“正體”觀念,不免將一些縱橫自放但不合律的杜律摒棄在學習范圍之外,這顯然限制了明人對杜詩的接受。趙統(tǒng)將不拘于律的拗詩稱為“粗律”,從內(nèi)涵上肯定杜律之“意氣”,不僅解決了明人“學杜”中的尷尬局面;且尋根問祖推舉漢魏,勾連了唐詩與漢魏詩歌,具有歷史的發(fā)展眼光。
第四,趙統(tǒng)“粗律”論關注詩人才情與格調(diào)的關系,而在二者之中,他重視前者,肯定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興發(fā)。自詩歌體制趨于正規(guī)后,詩人才情與格調(diào)的協(xié)調(diào)往往成為論詩者的關注點,明代的論詩者亦不例外。如徐禎卿雖然提出“因情立格”之說,但以為“詩貴先合度,而后工拙??v橫格軌,各具風雅”[25];王世貞主張“抑才以就格,完氣以成調(diào)”[26],贊成“格調(diào)”對“才情”的規(guī)范,認為詩人抒發(fā)情感應在一定的“度”之內(nèi)。由此可見,在調(diào)和二者的矛盾中,前后七子依然沒有脫離格調(diào)派的底色。趙統(tǒng)《詩人高致者不病律》篇屢屢言道“自唐以來,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律自無拗,拗不為體,特高者不為律困”,《杜律意注》亦有不可以因一字一句而“敗高人情”之論,可知他不僅比較客觀地意識到詩人才情與格調(diào)的矛盾,且特別強調(diào)詩以“意氣”為尚,主張詩人可以突破“體格”的限制,發(fā)揮創(chuàng)作主體興發(fā)感動的主導作用。②明人許學夷(1563-1633)稱杜甫七言以歌行入律,“雖是變風,然豪曠磊落,乃才大而失之于放,蓋過而非不及也”(見《詩源辨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頁)。同樣肯定詩人才情的主導作用,然導夫先路者當為趙統(tǒng)。
最后,必須指出的是,趙統(tǒng)主張詩歌應復歸漢魏的“粗律”論總體而言還是屬于明代復古詩論的范疇,但其反對格調(diào)論的鮮明立場,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杜甫在律詩上的有意追求和自覺探索,以及格律演進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獨特新變。同時,“粗律”論對杜甫“拗律”所呈現(xiàn)的復雜性和藝術的多樣性也缺乏足夠的重視,因此其中某些判斷可謂考慮得并不全面。
趙統(tǒng)在明代中期格調(diào)派盛行之時提出“粗律”論,體現(xiàn)了其在文學復古運動中的杜詩批評以及對詩歌的自我追求?!按致伞闭摬粌H展現(xiàn)了明人的杜詩接受情況,還折射出明代較為復雜的文學批評現(xiàn)象;而其駁舊說以立言,注重詩歌內(nèi)涵的詩學觀,顯示了趙統(tǒng)特立獨行的批評精神,可謂卓然而成一家。與此同時,“粗律”論以“意氣”說勾連了唐詩與漢魏詩的承繼關系,對于深入了解杜甫律詩以至格律的演變,無疑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因而在杜詩批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