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智
文人之悲
千百年來,數(shù)不盡的文人騷客,作品中寫盡了悲歡離合。這其中的悲,是一種大悲。何為大悲,不僅是因自己的際遇而悲,更是道出了當(dāng)時歷史背景下的社會興衰、人間百態(tài)。生離死別,愛而不得,這些悲苦在他們面前都是那么具體而細(xì)微。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李煜“尼采謂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后主筆下的哀傷,字字句句是用心血窺探到了人生永恒的愁苦之后寫下。較之宋道宗皇帝同一題材的《燕山亭》,后主不是純粹的自哀自憐,融入了更宏大的情愫。不僅是李后主,還有太多的文人,筆下的悲都是這種大悲,不禁心生敬佩。
一悲英雄遲暮,恣意少年歸踟躕。
我們這般年紀(jì)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不恣狂蕩。讀韋莊的《菩薩蠻》五首時,多半愛其“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瞧瞧,多美,多好。就和我們一樣,以為通身幸運永不斷,以為滿腔熱血能挽狂瀾;以為壯志豪情終不散,以為年少歡喜會長相伴。
我們太年輕,年輕到不懂何為老去,何為沉寂。更不懂何為“壯節(jié)等閑消”,何為“青春都一餉”,何為“平生心事暗消磨”。
殊不知,曾經(jīng)銳氣英發(fā)的周邦彥最終也“人望之如木雞,自以為喜”;寫出“帝里風(fēng)光好,當(dāng)年少時,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dāng)歌,對酒竟流連”的柳永,最終也“狎興生疏、酒徙蕭索,不似去年時”;洛陽城里春光好,才子韋莊卻“他鄉(xiāng)老”,曾經(jīng)的“醉入花叢宿”也變成了“遇酒且呵呵”。
此乃文人筆下第一種悲。
二悲年華已逝,芳意無成初心負(fù)。
雖然都是因時間而悲,但這第二種悲與第一種悲極為不同。
第一種悲強調(diào)時間對身心的磨損力度之大。悲在恣意的人終歸沉悶,張揚的人終變木訥。也悲在無畏的人怯弱退縮,耿直的人被迫噤聲,堅定的人變得踟躕。
第二種悲則是悲于時間流逝得太快,快到此生來不及有一番作為。自古逢秋多寂寥,從屈子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到宋玉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搖落深知宋玉悲,這也是千古貧士共同的悲哀。
文人志士悲秋,僅僅是因為秋風(fēng)蕭瑟,草木衰敗嗎?他們真正悲的是韶華易逝,生命短暫,生不逢時;悲的是凌霄之志不能實現(xiàn),滿腹才華無處可施;悲的是窮極一生卻碌碌無為,心懷不甘卻無能為力。
有志之士最怕“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寥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最怕歲華已搖落,芳意卻難成。
此乃文人筆下第二種悲。
三悲孑然一人,國破家亡萬骨枯。
李后主李煜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繼位后仍暮宴朝歡,不恤國事。李煜前期的詩詞作品都是詞風(fēng)瑰麗、旖旎柔情,盡述宮闈之樂。他性驕奢,但他確實在國勢已敗的困難環(huán)境中守國十余載;他雖好聲色,但他確實愛民如子,減賦稅免徭役,躬行仁義。
先祖用血汗打下的江山,萬千臣民百姓的家庭,一夕之間不復(fù)存在。之后他被俘至宋朝,對曾經(jīng)萬人之上的君王而言這是何等的恥與悲。一個人孤苦伶仃,一個人撫欄自憐,一個人與酒作伴,一個人涕淚長流,終至客死他鄉(xiāng)。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盡力守國卻抵不住時代發(fā)展的洪流,多次嘗試卻挽不住狂瀾。不忘故國,心系故土,卻無法再面對故人了。這恐怕是李后主心中比亡國之殤更為悲慟的情愫。
此乃文人筆下第三種悲。
四悲現(xiàn)實殘酷,美好理想難尋覓。
葉嘉瑩先生曾說《桃花源記》很悲,悲在最后一句“后遂無問津者”。
沒有因為這世外桃源不存在而悲,也沒有因為無人能找到而悲。而是悲在繼武陵人、縣令、南陽劉子驥之后,就再沒有人去追尋這桃源了。
也許是因為戰(zhàn)亂頻繁,沉重的賦稅讓人自顧不暇;也許是因為劉子驥尋而未果,病終收場讓人望而卻步。桃花源,不僅是理想社會的象征,是眾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是一種身不由己,求而不得的無奈。不是人們不再想要美滿的生活了,而是這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讓人們在追尋理想的途中寸步難行。這條路,布滿了荊棘。
秦觀寫道“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我那高遠(yuǎn)的理想與目標(biāo)在哪?重重迷霧掩蓋了它,朦朧月光藏匿起它,我此生望穿了眼,也沒有尋到它。我掙扎,我追尋,可這一世我還是沒能觸碰它。事到如今,我已被禁錮在昏暗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我曾深信不疑的桃花源,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吧。
此乃文人筆下第四種悲。
憐自己,憫世人。文人之悲,是為大悲。
答案與追尋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我們從未停止對答案的探索與渴望。萬千科學(xué)家對宇宙奧秘的研究是對答案的探尋,而古希臘先哲們對智慧的求索、啟蒙思想家們對未來的設(shè)想亦是對答案的追求。而且與前者相比,也許后者在思想范圍內(nèi)的對答案的追尋在我們的人生中的影響更為深遠(yuǎn)。
梁漱溟先生的父親梁濟(jì)曾問過他:“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不知道,但他至少認(rèn)為這世界是一天一天地往好里去的。梁濟(jì)得到了兒子的答案,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非求不可的嗎?
這不像科學(xué)問題,一定有個正確答案,亦不像是技術(shù)問題,得到了答案便對我們的生活有極大幫助??烧沁@類問題卻長久地困擾著人類。
或許是出于自身的脆弱無能,又或許是對生命無常的無奈,抑或是出于一種對自身宿命的責(zé)任感,人們總是費盡心思問天地蒼生,向這無常的世界討一個答案。
可是答案要從哪里找尋?
答案是在道路的盡頭尋找嗎?保羅·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的主人公圣地亞哥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夢中寶藏其實在最初出發(fā)的地方。他是在道路的盡頭求得的答案嗎?非也,早在旅途開始,那份要勇敢完成使命的激情就是他的寶藏亦是他的答案。
答案是在漫長的時間中求得的嗎?馬爾克斯《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分械纳闲5饶欠庑诺攘艘惠呑印K饶莻€答案耗盡了其一生的氣力,即便垂垂老矣,縱然家徒四壁,他仍未放棄等待答案。他難道不知道等待的結(jié)果嗎?他太清楚了,甚至早在其開始他那漫長一生等待之前他就在心中明白,那封信不會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