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冬玲
(鄭州大學 文學院, 鄭州 450001)
《極花》自2016年發(fā)表之后就引起了評論界的熱議,不少學者從最后的鄉(xiāng)村的角度探討在城鄉(xiāng)差距越來越大的情況下鄉(xiāng)村的生存出路;一些學者則從作家賈平凹水墨畫的寫作角度分析小說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內容;少數(shù)學者從性別敘事的角度分析當代被拐婦女的生存困境。筆者則以小說的人物角色設置為切入點解析在男性霸權話語中女性面臨的生存困境,其中也包含了被拐婦女的生存困境探析。
作為傳統(tǒng)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人物是行動的執(zhí)行者,情節(jié)的承擔者。同時,小說中人物角色的設置也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的寫作水平、創(chuàng)作意圖,甚至隱藏著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表達。《極花》是作家賈平凹根據(jù)自己一位老鄉(xiāng)的真實故事改編而成。小說中人物角色的設置體現(xiàn)出賈平凹對鄉(xiāng)村未來的憂慮、對拐賣婦女行為的批判,但是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在傳統(tǒng)社會道德體系籠罩下,男性霸權話語對女性生存的壓迫和扭曲。
胡蝶是小說的敘述者,同時也是故事的參與者,小說的主人公。賈平凹選擇了讓胡蝶在嘮叨中一點一滴地把自己被拐賣前后的經歷講述出來。作為小說的中心人物,胡蝶的遭遇有力地控訴了傳統(tǒng)社會道德對女性的壓迫。胡蝶原本是一位從鄉(xiāng)村隨母親來到城市的底層女孩,迫于生活壓力,她初中便輟學在家。原打算出去打工為母親減輕一些負擔,不幸被人販子拐賣到一個偏遠落后的圪梁村。由于貧窮落后,村子里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光棍,當?shù)厝吮闩c人販子做起了拐賣婦女的生意,從而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在當?shù)厝诵闹?,婦女并不是完完整整的人,只是一種可以繁殖的雌性動物。他們認為婦女是可以買賣的動物,是男性的附屬品。胡蝶自從被黑亮買到自家窯里,便失去了自由。為了防止胡蝶逃走,黑亮殘忍地使用鐵鏈像拴狗一樣拴住胡蝶的脖子,把她禁閉在暗無天日的窯洞中。
然而對于胡蝶來說,她在黑亮家遇到的最慘無人道的男性霸權壓迫還是兩次群體性的男性侮辱。第一次是在胡蝶試圖逃跑不幸被抓時,村里的一群男人五馬分尸似地將其拖進窯洞,并且對其踢來踢去。在反抗中,胡蝶像皮球一樣被人打得左沖右撞,胸罩也被拽去了,上身完全裸光,只能蜷著身子蹴在地上。緊接著,胳膊上,后背上,肚腹上開始被抓,乳房也被抓著,奶頭被拉,被擰,被掐,褲子也撕開了,屁股被摳。[1]難以想象一群男人對一個柔弱的女子進行這般的侮辱和迫害,如此的侮辱和傷害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而且還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恐怖點。在這樣的男性霸權統(tǒng)治下,女性沒有自己的生存話語,更沒有作為人的基本尊嚴。這些男性像野獸一樣撲向胡蝶,在他們身上找不到一絲絲對女性應有的尊重。還有一次就是黑亮在眾人的慫恿和幫助下強暴了胡蝶,這又是一次充滿血腥的迫害和侮辱。他們把胡蝶的腿壓住,胳膊壓死,然后再把頭固定。接著他們就開始撕她的衣服,撕開了,再撕胸罩,奶子呼啦滾出來。[1]這樣粗暴野蠻的侮辱性行為,即使發(fā)生在一個男性身上,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然而,一切都是發(fā)生在一個買來的外鄉(xiāng)女子身上,胡蝶只是任憑那些男人們宰割的羔羊。試想在胡蝶受到一群男性的迫害和侮辱時,村子里應該也會有其他女人,即使不是參與者,也會是旁觀者,但是為什么沒有一位女性村民主動站出來解救一下胡蝶呢?刨根問底還是因為在這樣的鄉(xiāng)村社會里,男性霸權的話語完全遮蔽了女性存在的聲音。
小說中的男性霸權的話語世界對胡蝶的迫害不僅表現(xiàn)在肉體上侮辱和壓制,而且體現(xiàn)在當胡蝶夢見自己被母親和警察解救帶回城市的出租屋時的所見所聞。持續(xù)的媒體關注、輿論壓力、道德壓力使胡蝶面對自己被拐賣的事實難以啟齒,使她找不到工作。母親只得托人給她找個婆家,準備把她嫁到離家較遠的河南。在男權意識的領地里,女性作為男性的私有財產,贏得女性貞操的同時即擁有對她的所有權和支配權。[2]被拐賣的經歷使胡蝶失去了童貞,社會中強大的男性霸權話語并沒有給她留下合適的生存空間。即使回到母親身邊,她似乎依舊找不到重新生活的勇氣。
小說中的麻嬸子、訾米等都是胡蝶在被拐賣的地方認識到的朋友,她們雖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卻有著相似的坎坷命運。她們雖然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然而從她們的遭遇中也能感受到男性霸權話語世界對她們的統(tǒng)治和壓迫。這些女性角色的設置更加深刻地揭示了這個村子的落后和愚昧。雖然已經進入21世紀,在一些偏遠的落后鄉(xiāng)村中,幾千年封建落后的思想依然深深地扎根于每個人心中,男性霸權的話語體系編織在每一個角落。
麻嬸子十四歲隨著母親到一鹽商家中做衣服時,就被那個鹽商糟蹋了,后來就給那鹽商做了小老婆。更不幸的是鹽商的大老婆對她比較兇,什么事如果沒做好,就讓她跪搓板,鹽商也不保護她,于是她生下一個孩子后就跑了。后來在山西遇到一個當兵的,比她大二十歲,對她還不錯。麻嬸子也為當兵的生了一個孩子,部隊打仗,當兵的走了,麻嬸子帶著孩子逃荒,途中孩子得傷寒死了。等到嫁給半語子,生了個怪胎,半語子就一直虐待她。麻嬸子會翦紙招魂,并且可以賺到一些生活費,依舊得不到半語子的半點同情心,對待麻嬸子,半語子多是使用拳打腳踢。當發(fā)生走山時,麻嬸子昏迷不醒,半語子竟然不是安心守護,或者找醫(yī)生治療,而是心意火燎地去給麻嬸子挖墓。麻嬸子臉上爬滿了蒼蠅和蟲子,半語子也沒有驅趕。半語子作為麻嬸子的丈夫,從來沒有盡到丈夫的職責。半語子是麻嬸子的壓迫者和統(tǒng)治者。縱觀麻嬸子的三次婚姻,第一次的鹽商只是把她作為一個玩物,沒有名分,也沒有愛護;第二次是當兵的,對她稍微好點;第三次的半語子對她沒有基本的尊重,對麻嬸子打罵是家常便飯。麻嬸子的一生都是生活在男性霸權話語的世界中,她好像對此已經麻木了,并沒有反抗,有的只是順從。
訾米是風塵女子,曾經做過妓女,不過心地不壞。后來也是被賣到黑亮所在的村莊給立春做媳婦。后來立春、臘八兄弟分家引起了爭端,他們把訾米作為一項財產,也列入分家的清單中,原因就是當初買訾米的三萬塊錢是他們兄弟倆共同出的。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女子,訾米卻被當作了一種物品。面對被當成物的情景,訾米擺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當別人問她的意見時,她告訴眾人自己并沒有意見,后來訾米就像物品一樣分給了臘八。面對胡蝶的關心,她告訴胡蝶自己只是個人樣子。其實在那樣的鄉(xiāng)村中有一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給他們強加的,而是他們自己承認的。[1]小說中訾米在面對男性霸權話語的世界時,她發(fā)現(xiàn)了女性的反抗處于一個無物之陣中,她們的反抗是絕望的,命運幾乎不會發(fā)生實質意義上的改變。于是她逐漸放棄了自我,放棄了自己作為人的基本尊嚴,一步一步地走向墮落,甘愿作為男性使用的物品。
《極花》中的男性世界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男性權威占主導的文化世界。老老爺作為圪梁村的最高權威,對圪梁村人行使著精神和道德上的領導權。根據(jù)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所講述:一個社會集團的霸權地位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即 “統(tǒng)治”和智識、道德的領導權。[3]老老爺作為村里輩份最高的人,他肚里知識多,脾性也好。平時村里的人都會找他選日子,看天氣,觀星象,寫吉字,編彩花繩,問建議等,他逐漸獲得全村人的尊重和信仰,成為神一樣的存在。正是在以老老爺為首的文化權威存在,男性霸權的話語在圪梁村異?;钴S。胡蝶作為一個被拐賣到圪梁村的女性,起初一心要逃離這個地方,回到自己的母親身邊。她甚至堅持每天在墻上刻下一道線條,用來計算時間。然而在她屢次決定逃走時,老老爺都會以監(jiān)視的方式或規(guī)勸的意味使她放棄自己的逃離念頭,還經常用一種神秘的玄象啟示胡蝶她就是圪梁村的人。例如他告訴胡蝶在圪梁村的夜空中可以找到屬于胡蝶的星星,從而讓胡蝶在內心深處接受自己被拐賣的事實,確證自己就是圪梁村的人。然而當胡蝶向他打聽圪梁村的地理位置時,他卻絕口不提,他不希望黑家買來的媳婦跑了,在某種意義上,老老爺也是圪梁村拐賣婦女的一個幫兇。
老老爺總是像上帝或者天神一樣規(guī)勸指引,使胡蝶甘愿在圪梁村生活下去。后來,胡蝶懷孕了,老老爺又說:“這孩子或許是你的藥。”[1]他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宿命的理論使胡蝶逐漸放棄了自己回家的愿望。這種男性的文化權威潛移默化地滲透在每一個反抗者的血液中和呼吸的空氣中。胡蝶最后都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完全接受在圪梁村做黑家的媳婦。懷孕生子并不能成為胡蝶忘記回家尋找母親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都是主體自身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改變。胡蝶最后甘愿做黑家的媳婦,主動融入黑家,認黑亮爹是爹。這種無聲無息的變化都是以老老爺為首的圪梁村男性文化霸權對胡蝶的思想意識的滲透和統(tǒng)治的結果。人在絕望的時候容易問蒼天和鬼神尋找未來的啟示,胡蝶只是一個初中輟學的女子,她并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智慧拯救自己,老老爺?shù)纳駟⑹降囊?guī)勸充當了蒼天鬼神的功能。最終胡蝶不知不覺地臣服于老老爺?shù)哪行晕幕詸嘣捳Z下,放棄了自我,慢慢變成麻嬸子,變成訾米姐。
賈平凹通過一位被拐賣女性——胡蝶的坎坷經歷描繪出中國最后的鄉(xiāng)村的生存圖景。在這最后的鄉(xiāng)村中生活的是數(shù)不清娶不到媳婦的單身漢,是一個又一個被拐賣到異鄉(xiāng)的婦女,是知法犯法的村長和長者。而空氣中彌漫著的男性霸權話語給這些貧窮落后的村莊又涂抹了一層厚厚的野蠻和殘暴的色彩。以弱者的底色來渲染霸權,無視女性受辱,無視法律尊嚴,無視社會譴責,有站在男性立場上說話的嫌疑,但也能揭示出男性霸權是環(huán)境使然,時代使然。[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