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
現在許多讀者都很感興趣我們那幾屆研究生的經歷,我也常被邀請寫點回憶錄之類的散文或讀書心得,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因為1978年恢復研究生制度后,最早考上研究生班(當時還沒有研究生院)的人數太少,比如在整個復旦大學,1978—1979年的頭兩屆研究生才幾十個人,而且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尋常,所以寫起來不容易,沒有一個成熟的套路。
我是1979年夏天入學的,1982年9月底離開上海復旦大學,去北京報到上班。因為是臨近“十一”重大節(jié)日了,火車票特難買。而那個年代既沒有民航服務,也沒有“黃牛黨”倒賣車票,我只能靠“硬排”——此一術語源于當年復旦同學最愛吃的、第一學生食堂有賣的、發(fā)硬難咬的、原本供給留學生的、賣不掉就賣給我們的大塊豬肉排骨,拿一本雜志(好像是《中國青年》)雙腿發(fā)硬地排隊幾個小時,才買到一張站票。于是,9月28日勝利抵達北京,被新單位的團組織表揚了幾句,說你在校期間就是優(yōu)秀團員,看來覺悟真蠻高的。自那以后,一晃十多年,從來沒有再回到上海復旦校園,因為我1983年年底被光榮地挑選上派赴美國留學讀博士。
直到1993年夏天,出國留學差不多十年后第一次回國,走了一圈看了幾個大中小城市(不包括上海)之后,對我在海南工作的朋友老夏講了一句話,說國內的城市“滿街都是小便池”。因為九十年代初期,中國城市里新的建設、新的墻壁用的都是白色的、很細小的瓷磚,這樣的瓷磚在國外通常是嵌在小便池里的。不知道是誰(肯定來頭不?。┌堰@樣的風格引進了中國,并使之遍地開花!
這以后,我特別注意國內城市外觀的變化,我十幾歲的時候很想學建筑設計,至今對此仍然頗有興趣。1994年初春,我畢業(yè)后第一次返回復旦校園,在社會學系的座談會上介紹美國社會學博士課程的時候,順便講了許多上海人很看不慣的、北京這個大城市的絕大多數新建筑的感覺,當時我講了“五氣”:土氣、霸氣、俗氣、小氣、令人生氣。其實那時代國內其他城市里大多數的新建筑,也都具備這“五氣”,包括上海的很多街區(qū)。只不過在上海的教室里發(fā)負面調侃言論,你不能拿上海的人和事當笑料——上海人對這樣的言論特敏感,不像北京人愛侃,侃別人侃自己都無所謂。以下,便是我1994年初春在復旦座談會上神侃的摘要:
我們學社會經濟史的時候,讀過一句名言,說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重要的建筑物乃是上層階級或者統(tǒng)治者意志和趣味的有形的表達。書里舉了很多例子,講到中國古代皇宮的建筑,也講到埃及、羅馬、古希臘的建筑,都樹立了千秋風范。如果說這個是通則的話,有一點我真的很納悶,怎么這些年來我們國內大中城市里的主要新建筑,那么的缺乏品位!不是說缺乏一種特殊的品位,而是從任何一種偉大的傳統(tǒng)來看——從中國古典的、西方傳統(tǒng)的或者現代主義的美學角度看,都缺乏品位。
人類歷史幾千年,以前的建筑當然有的也是體現了苦難悲慘一面的,比如孟姜女哭倒長城,在她們這些貧婦的眼里,長城的含義是苦難悲慘的。而像拿破侖當年對于巴黎的改造,完全體現了他本人的千秋帝業(yè)和歐洲征服者的意志,雖然有點自我炫耀,但是他的手下畢竟把巴黎整得那么漂亮,今天我們去巴黎的時候仍然極為贊賞,流連忘返。建筑史告訴我們,巴黎的改造體現了拿破侖的意志和品位;斯大林對莫斯科的改造也體現了他的意志和品位,雖然遠遠比不上巴黎,也還可以。唯獨人們這些年來對中國城市的改造,不知道體現了什么?那么丑陋,那么難看,那么不體現以人為本。我感觸特別深,我們這些人有機會到處跑,看看人家國家的城市,再看看我們自己的城市,所有熱愛中國老城市、熱愛中華民族建筑傳統(tǒng)的人,當我們看不到那些古跡的時候,都要痛哭一場,都不會忘記這二十多年來對中國城市系統(tǒng)的、不可阻擋的、粗暴的破壞。我們聽說南池子那個地方,幾年前北京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去阻擋,都擋不住拆遷。這個事情不需要多少社會科學理論,就可以想象后面的權力和利益之間的強韌結合到了什么程度。
我對中國城市未來二十到三十年里的發(fā)展前景非常悲觀,不知道這種破壞性的擴張發(fā)展能延續(xù)到哪一步?
為什么把以上的議論到這個時候才拿出來曬曬太陽、見見世面?是因為我實在沒有機會談1982年9月之后復旦大學最早幾屆研究生們如何如何奮斗——1984年的我正開始在美國大學里受苦受難讀博士學位被煎熬著,眼下只好把研究生畢業(yè)后第一次返回母校的議論拿出來,供諸位拜讀和批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