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我不是個有生煎饅頭情結(jié)的人,但我的一位忘年交、港島富人周老先生有。
年逾九旬的他原籍上海,20世紀(jì)50年代初從上海去香港打拼,賺得幾十億港幣資產(chǎn)。幾十年來他唯一不變的嗜好是在不太冷的晚上,就著那種帶有腐爛氣味的夜風(fēng),去油麻地的小攤吃十幾元港幣一個的生煎饅頭。煎得厚脆金黃的底,饅頭皮子上撒著黑芝麻,豬腿肉餡兒,一咬下去一包鮮湯,嚼起來滿嘴噴香。那是整個油麻地里最地道的上海點心。
有這種生煎饅頭在胃里墊底,周先生就有一種時光流轉(zhuǎn)、重回故鄉(xiāng)的溫暖。那生煎饅頭的焦香也令老年的他時時想起半個多世紀(jì)前在上海與女友站在城隍廟吃小吃的愜意情景。什么是老年?老年就是一個把過去當(dāng)作今天來過的年紀(jì)。幾個簡單的生煎,輕松地?fù)?dān)當(dāng)起時空交流的使者。
在傳統(tǒng)上海人的心目中,小籠饅頭的檔次和品位是要高于生煎饅頭的。小籠饅頭是至今仍上得了高雅酒席的吃物,或大或小的竹蒸籠揭開,粉雕玉飾的小籠施施然端立其中,清秀精致,玲瓏忘俗。急性子吃小籠是容易狼狽的,筷子夾得猛,皮開肉綻,湯水四濺,品相立毀。小籠饅頭的皮子如二八少女的玉肌一般吹彈可破,吃小籠既要小心又要大膽,都是舌頭上的工夫,不必?fù)?dān)心唐突佳人,反倒有一番知情知趣的快意。
題外話,去靖江吃特產(chǎn)蟹粉大湯包,碗口大的一個,皮薄如紙卻口感很 Q,濕燥軟硬恰到好處,一包鮮湯由老母雞、豬髈骨燉成,沉甸甸又不失靈動,盛在一個高腳玻璃盤里。咬開一個小孔,拿根吸管進去吸,鮮美豐腴的蟹湯就入口了,吸干后,包子里蟹肉蟹黃春色滿園,由蟹殼熬的油讓人充實而滿足。
但我更喜歡生煎這種雅俗共賞的小吃。底殼是最重要的部位,我的審美是要厚實焦香,面粉要勁道,豬肉餡兒要精而緊實,不能太甜,不能柴,但也拒絕一包膩湯。這樣的生煎可以吃四個,還能喝碗咖喱牛肉粉絲湯。做不出好生煎的地方,通常牛肉湯也好喝不到哪兒去。
以前凡在外婆家,早晨起床,外婆總是端著個中等大小的鋼精鍋出去買一鍋生煎,然后我們吃生煎配熱牛奶,這種搭配法我總是覺得很古怪,味蕾也難以接受,于是我總是把牛奶偷偷倒掉,改泡綠茶。
其實,生煎饅頭已經(jīng)有上百年歷史了,最早并非路邊小吃,而是堂堂正正的茶樓點心,有閑階級的消費品。老上海講究些的茶館大多有兩層樓,樓下燒開水、做點心,樓上客人用茶,嘴里寡淡了,就招呼一聲,小二立馬屁顛顛地端上一客焦香四溢的生煎饅頭,順手再擺上一碟鎮(zhèn)江香醋。
后來品茶的閑情沒落了,生煎轉(zhuǎn)戰(zhàn)民間,吃的人不講吃相,徹底淪落為平民小吃。不過,上海平民的嘴巴也是很刁鉆的,賣相不講究了,味道卻不能差。一向在小事情上斤斤計較的上海人,在小吃上也孜孜以求,力求在“小”中做出大格局來。
“大壺春”“豐?!薄坝崖?lián)”都是上海做生煎出名的大眾小吃店,價廉物美,豐儉隨意。相比之下,那些酒肆飯館的生煎是精致化了。上海是個格調(diào)超級復(fù)雜的地方,要想看到骨子里去,是要看破許多層迷亂感官神經(jīng)的表面的。我既吃過牛皮紙袋一包直接帶走的弄堂生煎,也吃過外灘某號的名媛版生煎,就像香港最好吃的蛋撻、魚蛋面往往在其貌不揚的橫街窄巷,上海好吃的生煎也常常在老弄堂口、老式公房聚集區(qū)。
上海人對“大壺春”再熟悉不過了,這個創(chuàng)立于上世紀(jì) 30 年代的生煎鼻祖一心專營生煎和牛肉湯,沿襲老上海味道。肉餡配方是“大壺春”絕不外傳的秘方,據(jù)說由優(yōu)質(zhì)前腿肉加入三種醬油調(diào)味,緊實鮮甜、Q 彈團結(jié),湯汁自然、克制、不刻意,是靠肉餡自然烹出的湯汁,有古早味,與雜牌生煎肉餡的松垮、湯汁的做作油膩不能同日而語。面皮用傳統(tǒng)的全發(fā)面經(jīng)兩次發(fā)酵,厚而松軟入味,底板格外焦香酥脆。創(chuàng)新的鵝肝鮮肉生煎和蛤蜊鮮肉生煎用料十足,業(yè)內(nèi)良心,但口味見仁見智。
“豐裕生煎”蠻有意思,發(fā)端于上世紀(jì) 90 年代初幾個下崗婦女再就業(yè)創(chuàng)辦的生煎小攤鋪,后來竟做出特色來,成了上海名點。通常生煎里塞入肉皮,煎熟后一泡湯汁,但“豐?!狈雌涞酪约兙鉃轲W,很快得到不喜油膩的市民認(rèn)可,后來居上成了生煎口味的又一種主流,成為中生代平價生煎的代表。
茶點心出身的生煎饅頭,按規(guī)矩是一兩四個,自從吳江路上“小楊生煎”開張以后,差不多一個就有一兩的模子,還藏了一大包滾燙鮮湯。在吳江路還沒改造前,看“小楊生煎”出鍋是一種欣賞和享受,大師傅因為有了眾多觀眾的圍觀,表演欲愈發(fā)強烈,動作也似行為藝術(shù)。每次開鍋前,大師傅總要用鏟刀在鍋邊“鐺鐺鐺”敲三下,第一次開鍋蓋加水,白胖的半成品生煎吱吱作響,觀眾們煎熬幾分鐘后,等大師傅再次揭開鍋蓋撒蔥花時,人群開始騷動了。有人揭開了鋼精鍋蓋,有人伸長脖子望眼欲穿,但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地等著,秩序井然。激動人心的時刻快到了,大師傅用揩布轉(zhuǎn)動幾下鍋子,數(shù)秒鐘后正式開蓋。面粉、芝麻、小蔥的清香一并撲面而來,排山倒海,蔚為壯觀,等候多時的觀眾們開始摩拳擦掌,井然的排隊秩序里有著呼之欲出的焦灼熱望。一鍋幾十個生煎饅頭在數(shù)分鐘內(nèi),跟著不同的人,去往了上海的各個角落,這是比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更生動的畫面。這個時刻會突然發(fā)現(xiàn),上海原來就是一座生煎饅頭的城市,不管西裝筆挺還是睡衣出行,生煎面前人人平等。
上海有時可視作一個平底鍋。房子、車子、人都擁擠在一起,雖然在鍋里的位置不同,有些站得有點靠邊,有些絕對主流,但是終歸都是有肉、有蔥、有芝麻、有料酒,少不了這幾味。油膩也是有的,再平淡都有湯水,有想法,出點花頭,有時蘸點醋味。原來,人生的欲望值基本上能夠概括成這樣一個生煎饅頭。
友人定居美國10年了,他的工作一半時間在美國,一半時間飛亞太,每階段最后一次從上海離港時,總會帶兩客生煎饅頭上飛機,央求空姐給他微波爐加熱。1分鐘后焦香味飄來,昏昏欲睡的老外紛紛驚醒,嗅尋香味的來源。友人就在他們艷羨的眼光中,呲牙咧嘴埋首饕餮,就著一杯紅酒……半世鄉(xiāng)愁故鄉(xiāng)味,或許就是把他放到世界任何角落都改不了的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