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梅
被花兒滋養(yǎng)過的河州,是一泓瀲滟的波光,處處蕩漾著韻律。
河州人對藝術的追求是“貪婪”的、極盡奢侈的。哪怕是看見一朵白牡丹,也要把它唱成“白牡丹白者耀(rao)人哩”,看見一朵紅牡丹,隨口又把它唱成“紅牡丹紅者破哩”??匆婌n麗的妹子,就脫口唱出“尕妹是牡丹者花中的王”,仿佛只有把人的眼睛耀(rao)瞎,讓一朵花兒開到荼?,把妹子們逗得呲咪地笑下(ha),才算把心里的話說到了半拉。留下半拉像蒙娜麗莎的笑容讓人去猜、去體味、去感悟。悟不出來的呢?就用鏟子、鋸子、刨子、镩子、鏨器、刻刀等,采用鏤空透雕、淺浮雕、高浮雕、陰線刻、凹凸面線刻等手法摽在一塊塊青磚上,把一塊青磚徹頭徹尾地雕鑿成一件藝術珍品,才算把話里的余音有所表達。
無論是在清真寺、拱北、牌坊、經堂、碑廳、禮拜殿、廊廳壁等處,還是在天井、山墻、影壁、丹墀、門樓、屋脊、山花,甚至是在客廳、靜室、花園、玄關、廚壁處,更有甚者在茅房的墻壁上也要裝飾上那么一塊半塊的磚雕,似乎歌聲無法企及的角落,就借助“硬花活”(磚雕的俗稱)去抵達人們所向往的完美生活。河州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磚雕的影子,處處洋溢著如詩如畫的韻味,真有“人在河州行,身在畫中游”的感覺。
走進八坊十三巷,幽深幽深的巷子,一塊塊青磚像結著幽怨的女子,從時光的深處冷不丁地就會和你撞個滿懷,也像戴著蓋頭的回族婦女,從朦朧的紗巾中露出俊俏的臉龐,像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花兒”直教人浮想聯翩,像花兒詞里唱的“揭起個門簾往里面看,我的憨敦敦睡著者哩”,睡著的“花兒”是月下的海棠,風情萬種、撩人魂魄。一塊塊青磚精雕細刻所無法表達的無聲言語,一塊塊青磚使一方熱土風韻雅致,儀態(tài)萬方。來過一次河州,便會莫名其妙地、死死地愛上她。
青磚上的“花兒”是大觀園里黛玉所葬的花兒,氣定神閑、雖死猶活。黛玉葬桃花,也葬鳳仙、石榴花。大觀園里的花是鏡中花,人是水中月?;ㄉ窬桶涯切z人魂魄的花兒們埋葬起來,讓它們在泥土里做著轉世或輪回的睡夢。河州人總是想方設法地要留存千古、傳承不息,把“花兒”寄托于精雕細刻的磚雕藝術之中。黛玉埋葬的那些花兒在磚雕師傅的手下復活在一塊塊青磚上,復活在東公館、蝴蝶樓、紅園、大拱北,復活在河州的角角落落。
復活的石榴花不但嬌艷欲滴而且果實累累,兩只喜鵲捷足先登,飽嘗珍果,正在《石榴雙喜圖》中悠哉悠哉地擦嘴哩,美滋滋地看著觀賞的游客,酸甜的汁液仿佛還在紅園的墻壁上傳遞著磚雕藝術的神韻氣息。
東公館里的那串葡萄是經歷過歲月砥礪、風吹雨打的葡萄,那是一串出自回族磚雕大師綻成元之手的葡萄,籽粒飽滿,造型精巧,凹凸線刻手法游刃有余,高浮雕襯景煙雨朦朧,近景明快,構思巧妙,線條流暢,仿佛是一串剛從新疆吐魯番采摘來的鮮嫩無比的葡萄王。
那些荷花、菊花、梅花、桃花等花兒們都是自帶風骨,搖曳彼岸的花魂。從一塊塊青磚中恣意縱情地綻放,像極了從花兒里唱活的花王:“綠葉兒撐上,骨朵兒打上,清水哈澆上,蜜蜂們落上……”然后不緊不慢地在磚雕的藝術殿堂里爭奇斗艷、競相開放。
河州磚雕藝術是中國伊斯蘭教建筑裝飾工藝演變而來的。最早的雛形是由“堵阿兒”發(fā)展而來,“堵阿兒”作為伊斯蘭教文字的象征,也象征著燦爛的書法文明。由文字的象形演變而來的河州磚雕,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成熟于北宋,興盛于明清,流行于甘青寧一帶。
河州磚雕藝術,像即興演唱的花兒帶有先天性的獨特韻味,地域特征極為鮮明。一塊塊青磚仿佛就是一部部雕刻的畫卷,融合著詩歌、繪畫、書法、木雕等藝術的神韻意境,一塊塊青磚仿佛就是一首首顫音繚繞的花兒,呼之欲飛,觀之欲活,線條飄逸,層次繁復,構思精巧,內容豐富,凡是花草蟲魚,江山美景無不都是一塊塊青磚寸尺間表達的意向。而一塊塊青磚就是思想和藝術的載體,青磚質量的優(yōu)劣直接決定著磚雕技藝的成敗。
一塊青磚從選土、制泥、制模、看火、入窯、脫坯、晾坯、上水、出窯就需要九道工序。出窯后的一塊青磚要想成為一件藝術品,還得需要蘸水磨平、打樣(畫稿)、落稿(復印畫稿)、打胚、出細、拼接、修飾、編號等二十多道工序。工畫師們把諸多的程序刪繁就簡地總結為捏活和刻活兩道工序。所謂捏活,先是把精心調和、配制而成的黏土泥巴,用手和模具捏成各種造型,而后入窯焙燒而成。這種作品大多獨立成形,如龍、鳳、麒麟等,多用于屋脊之上,俗稱“脊獸”。所謂刻活,即在精選燒好的青磚上雕刻成各種圖案,其工藝要比捏活復雜得多,一個圖案往往由幾塊甚至幾十塊青磚拼接而成,河州穆斯林工匠尤其擅長此項工藝,磚雕技藝中融入了穆斯林獨特的審美情趣?!盎睢笔呛又荽u雕藝術的精氣神,也是磚雕師所追求的終極目標。用花兒的深情韻律賦予它流暢的生命氣息,完美的線條造型,宏闊的思想內容,也是有別于我國其他地域的七大磚雕流派的不同之處。拜讀河州磚雕猶如遨游藝術圣堂,寸尺間那細膩的、精湛的、完美的、恢弘的雕鑿技藝和那孜孜不倦、鍥而不舍的雕鑿精神叫人不由得肅然起敬,真是應了那句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河州作為世界的花兒采錄基地,花兒的影響和滲透無處不在。表現在河州磚雕技藝中,它是青磚上的花兒令,它是雕刻中的花兒詞,它是雕刻師的心里話兒,它是藝術界的奇葩。花兒令多如牛毛,花兒詞千變萬化,隨性、隨情、隨景、隨意發(fā)揮,如宋詞中的詞牌,如詩經中的對白,如雕刻師手中的線條,如《梧桐令》里唱的:“月亮哈掛給者窗簾上,月光兒鋪給者炕上。尕鴛鴦蹲給者枕頭上,金鳳凰落給者被兒上……”傳神、朦朧、感性、詩意,光憑演唱,怎么能剎得住噴涌流瀉的藝術情懷呢?只有把它掛在、鋪在、蹲在、落在一塊塊青磚上,讓藝術的神韻立體可感地呈現、品鑒或驚嘆,正如《河州大令》里唱的:“上去個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起是容易,摘去是難,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钡耔徶械膶懸?,唱詞中的俏皮,生活中的情趣,似乎淋漓盡致地表現在一塊塊青磚上,才算是達到了不同藝術之間的氣息貫通、神韻流溢、情致內營。難怪大詞人辛棄疾情不自禁地唱出了“苦無妙手畫于菟,人間雕刻真成鵠”的嘆詞。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