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軼婷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漢書·地理志》是我國“正史地理志中最早的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1],由此“后世之言地理者,悉祖是書矣”[2]。《地理志》分為上下兩卷,其內(nèi)容大致由三部分組成:卷首是對前代關(guān)于“地理”闡釋沿革的概括,錄有我國古代地理名篇《禹貢》和《職分》;卷中重點記述疆域政區(qū)的建制,可以說班固為地理學著作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體制[3],即疆域地理志;卷末錄有劉向“略言其(域)[地]分”和朱贛“條其風俗”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并對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作了補充。班固以春秋戰(zhàn)國時較強大的諸侯國為單位,劃分了八個大型的風俗區(qū)和若干個二級區(qū)域,分述其地域特征、歷史沿革等,特別是對風俗文化的記載最為詳盡,而這也是本文論述的重點。
在傳世文獻中,“風”“俗”二字最早同時出現(xiàn)在《孝經(jīng)·廣要道》:“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盵4]而將二字連用則主要是《荀子·王制》:“廣教化,美風俗”[5]170,直至漢代,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才對“風俗”做了明確闡釋:
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鬃釉唬骸耙骑L易俗,莫善于樂?!毖允ネ踉谏希y(tǒng)理人倫,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然后王教成也。[6]1640
據(jù)材料分析,班固對“風俗”的論述如下:首先,“風”,乃“水土之風氣”,即人的社會意識、生活習慣、行為方式、性格品質(zhì)等的形成與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分不開,因而差異性較大,所謂“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6]3063,與我們今天所說的“風俗習慣”相類;其次,“俗”,乃“君上之情欲”,即在一定時期內(nèi),引起普遍關(guān)注和參與的文化崇尚、社會思潮、生活方式等,主要取決于政治形勢和經(jīng)濟狀況,并受統(tǒng)治階級政策影響深刻。所以,常處于變動的趨勢,與我們今天所說的“社會風氣”相似。最后,班固雖然認為“移本易末”是圣王治理人情倫理的根本,但還要用儒家禮樂文化中正平和的道德品質(zhì)統(tǒng)一天下人的行為,最終實現(xiàn)以禮樂治國的王道教化,這才是最理想的風俗。
總之,“水土之風氣”“君上之情欲”是以點代面,乘一總?cè)f,概括了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對風俗的影響;“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則是班固在前者基礎(chǔ)上的強調(diào)和補充,以共同完成“王教成”的目的?;诖?,本文擬從這三方面展開論述。
古語有云“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所謂“水處者漁,山處者木,谷處者牧,陸處者農(nóng),地宜其事”[7],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會漸漸形成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最終形成各地人們不同的性格稟賦、行為方式和意識習慣。
關(guān)于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風俗的影響,古今中外不乏闡釋,如《爾雅·釋地》云:“太平之人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郭璞注云:“地氣使之然也?!盵8]《管子·水地》專以齊、楚、越、秦、晉、燕、宋等各地不同的水質(zhì)為例,而談及對當?shù)仫L俗的影響[9]831-832?!额伿霞矣枴ひ艮o》云:“南方水土和柔,其音輕舉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語。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訛頓,得其質(zhì)直,其辭多古語?!盵10]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亦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盵11]《黃帝內(nèi)經(jīng)·異法方宜論》云:“北方者,天地所閉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風寒冰冽,其民樂野處而乳食……南方者,天地所長養(yǎng),陽之所盛處也,其地下,水土弱,霧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肘……”[12]對此,西方學者也有類似的觀點,譬如希波克拉底關(guān)于空氣、水和地點的考察說明氣候和季節(jié)變換對于人類肉體和心靈的影響;孟德斯鴻承襲了這一見解,把人的性格差異直接歸之于居住地緯度的不同;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中,以地理風土解釋人民偏于勇敢或偏于智慧的性格;史達爾夫人更是立足于氣候、地理環(huán)境對民族精神的影響來比較南北文學,而此觀點在丹納的論著中又再次得到光輝體現(xiàn)。
由此,不難看出,上述觀點都太過夸大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決定作用,直接從氣候、地形等因素來框定人們的性格、氣質(zhì)、品性等,而沒有通過地理環(huán)境對生產(chǎn)方式、生活習慣、社會關(guān)系等這些中介的制約和影響來加以研究,而這一點班固早在《漢書·地理志》中就已注意到。
首先,當?shù)氐锰飒毢竦淖匀画h(huán)境對風俗的影響。一方面,可以促使人們積極生產(chǎn)和生活。如秦故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又有“九州膏腴”的豐美土地,加之“鄭國穿渠,引涇水溉田”,更使得當?shù)亍拔忠扒Ю铩?,所以“民以富饒”并“好稼穡,務本業(yè)”[6]1642,努力從事生產(chǎn)勞動。又如秦地天水和隴西一帶,由于“山多林木”,使得當?shù)囟唷耙园鍨槭椅荨?,進而“民俗質(zhì)木”。由于林木隨處可見,也使得它們成為人們?nèi)粘F鹁拥谋匦杵?,長此以往人們的性格也變得“無有文飾,如木石然”[6]1644,民風真切樸實。另一方面,也可能養(yǎng)成人們不勞而獲、游手好閑的惰性。如楚地之江、漢有“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所以當?shù)亍懊袷臭~稻,以漁獵山伐為業(yè),果蓏蠃蛤,食物常足”。但愜意的生活也滋生了楚人“啙窳偷生”、不勞而獲的不良習氣,所謂“沃土之民不材,逸也”[13],楚人“短力弱材,不能勤作,故朝夕取給而無儲偫也”,即是對此說的真實寫照。又如鄭地“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由于兩地道路仄狹險峻,山谷幽深,都給男女見面、聚會提供了便利。所以,在班固看來,林木山水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僅僅是基礎(chǔ),而不是影響民風和民性的直接因素,主要看人們?nèi)绾卫盟?、運用它,進而改變自己的生產(chǎn)和生活。梁啟超在《地理與文明之關(guān)系》中指出:“酷熱之時,使人精神昏沉,欲與天然力相爭而不可得;嚴寒之時,使人精神憔悴,與天然力相抵太劇,而更無余力以及他。熱帶之人得衣食太易,而不思進??;寒帶之人得衣食太難,而不能進取。惟居溫帶者,有四時之變遷,有寒暑之代謝,茍非勞力,則不足以自給,茍能勞力,亦必得其報酬?!盵14]所以,雖然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風俗有較大影響,但是人的參與和作用還是不能忽視的。
其次,周邊環(huán)境對民性的影響。由于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接壤,一方面,御敵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項;另一方面,在交往中也受其習氣的熏染,因而當?shù)孛裥砸舶l(fā)生改變。如秦地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帶,因為“迫近戎狄”,使得當?shù)氐娜藗兌紩r刻處于高度的“修習戰(zhàn)備”的警戒狀態(tài),從而養(yǎng)成勇猛、好殺伐“以射獵為先”以及具有“高上氣力”的民性。在他們看來,尚武好斗的行為即是生活的常態(tài),但是,在正當備戰(zhàn)的同時,也使其有了“不恥為盜”的邪念。隨著尚武風氣的加劇,西漢之時,“六郡良家子”多被選入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且“名將多出”[6]1644。如“郁郅王圍、甘延壽,義渠公孫賀、傅介子,成紀李廣、李蔡,杜陵蘇建、蘇武,上邽上官桀、趙充國,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賢、慶忌”[6]2998等等,一大批以勇武顯聞的“山西籍”將領(lǐng),究其原因,都與地緣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又如,在趙地鐘、代、石、北一帶,其“迫近胡寇”而使得“民俗懻忮,好氣為奸”,以致先秦時晉國的國君曾憂患其民風的“剽悍”,加之又有趙武靈王大力推廣“胡服騎射”的政策,使此風氣更是變本加厲蔓延開來,終究導致“冀州之部,盜賊常為它州劇”的難控局面[6]1656。“俗與趙、代相類”的還有燕地上谷至遼東地區(qū),“數(shù)被胡寇”[6]1657,都是長期與胡人雜處而深受其影響。
所謂“君上之情欲”,主要指先王先賢的遺風教化,具體包括兩方面:一是國之君臣和賢達之士自身對后世的影響;二是君臣所制定的各項規(guī)章制度,流傳到后世所帶來的影響。
就第一點而言,又分為兩種情況:首先,先王先賢良好的示范作用,使當?shù)仫L俗醇厚且純正。如魏地河東,“本唐堯所居”,其地“君子深思,小人儉陋”,班固認為是深受堯唐氏遺教的影響,他引述《詩經(jīng)·唐風》言:“‘今我不樂,日月其邁’;‘宛其死矣,它人是媮’;‘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彼?,吳公子季札聽到《唐風》之歌時感慨:“思深哉!其有堯唐氏之遺民乎?”[6]1649魯?shù)厍?,原是少昊之虛,之后周公子伯禽為魯侯,?jīng)其三年“變其俗,革其禮”[15]1524的精心治理,如“瀕洙泗之水,其民涉度,幼者扶老而代其任”,“其民好學,上禮義,重廉恥”,為該地奠定了良好的風俗基礎(chǔ),以致班固贊其民“有圣人之教化”。但之后“俗既益薄”,最明顯表現(xiàn)在“洙泗之間龂龂如也”,“長老不自安,與幼少相讓”?!伴h王道將廢”的孔子開始修舊起廢,述三代之道,授業(yè)弟子,逐漸使風氣有所改善。但是,到了漢代,由于“周公遺化銷微,孔氏庠序衰壞”,又出現(xiàn)了各種不良的風俗,先王之遺風幾乎蕩然無存。然而,“好學”的風氣卻延續(xù)了下來,且愈演愈烈[6]1662-1663。
其次,先王的不良行為使當?shù)仫L俗敗壞,乃至禍國殃民。如在魏地河內(nèi)和趙、中山,都有紂的淫亂之遺風。所以,當?shù)亍八讋倧姡嗪澜芮謯Z,薄恩禮,好生分”[6]1647,男子動輒“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yōu)”,不事農(nóng)商,不務正業(yè),而女子則樂于憑借“彈弦跕躧”之伎倆“游媚富貴,遍諸侯之后宮”[6]1655。同樣,有淫亂之風的還有齊地,始作俑者是齊桓公。由于其好色之污行,使姑姊妹不嫁,于是有“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的惡俗,一直延續(xù)到漢代。所以,班固慨嘆:“痛乎,道民之道,可不慎哉!”[6]1661燕地的太子丹,與荒淫的齊桓公恰恰相反,他“不愛后宮美女”,而喜“賓養(yǎng)勇士”,但也造成了不良的風俗,其民“愚悍少慮,輕薄無威”,生性輕浮、魯莽[6]1657。同樣“好勇”的吳、粵之君,其遺風也使得其民喜好佩劍、用劍,輕生忘死,雖赴水火亦不足惜。陳地胡公媯滿之妻大姬“好巫”,如鄭玄所言:“大姬無子,好巫覡禱祈鬼神歌舞之樂,民俗化而為之?!盵16]437所以其民“淫祀”,當?shù)馗怯杏酶栉杓漓牍砩竦膫鹘y(tǒng)。
就第二點而言,受統(tǒng)治者的政策或制度的影響,使風俗得到明顯改觀的則要數(shù)秦地武威以西之地,班固認為其地風俗的變化要歸于“政寬厚,吏不苛刻”[6]1645。漢武帝在此初置四郡,其民較雜,有“關(guān)東下貧”者,“抱怨過當”者,“誖逆亡道”者,且攜家眷一起遷徙到此,所以,必然出現(xiàn)“習俗頗殊”這個大問題。然而,當?shù)氐膱?zhí)政者并沒有采取強硬措施,使習俗整齊劃一,而是設“酒禮之會”,促使上下溝通,吏民相親,在融洽的氛圍中使不同的習俗能夠彼此融通,由此出現(xiàn)“風雨時節(jié),谷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賢于內(nèi)郡”的盛景[6]1645。由于遷徙而存在“五方雜厝,風俗不純”問題的還有秦地的長安。漢興,“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又“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世家、富人和豪杰的遷入,也帶來侈靡之風,使得“眾庶放效,羞不相及”,以及常有盜賊出沒等眾多問題[6]1642。還有被秦所滅的韓地,由于有大量不軌之民遷徙于此地,也使得“其俗夸奢,上氣力,好商賈漁獵,藏匿難制御”[6]1654;趙地的定襄、云中、五原之地,由于有來自趙、齊、衛(wèi)、楚之民,其俗“民鄙樸,少禮文,好射獵”[6]1656。因為缺少統(tǒng)治者正確的制度、政策引導,各種習俗不能融合,使惡俗愈演愈烈,終沒有任何改觀。
可見,如若使“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6]2858,“君上”的示范和垂訓作用是多么重要??鬃釉唬骸熬鶠椋傩罩鶑?。君不為正,百姓何所從乎?”[17]劉向曰:“故天子好利則諸侯貪,諸侯貪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庶人盜。上之變下,猶風之靡草也?!盵18]良好風俗的形成和維護,都離不開君上的率先垂范,否則,不良之風會層層影響,且“猶風之靡草”般迅猛。對此,班固借匡衡之口言:如若公卿大夫能“循禮恭讓”“好仁樂施”“上義高節(jié)”“寡柔和惠”,則眾下民也會有同樣的舉措,以致“不嚴”而“成化”。相反,朝廷有“變色之言”“好利之臣”,則下有“傷害之心”和“盜竊之民”[6]3334。所以,風俗能否沿著正確的道路發(fā)展,“審所上”[6]3335是關(guān)鍵。而在此方面,文帝和景帝就起到很好的表率作用,他們提倡孝悌,親自耕田種桑,倡導節(jié)儉,輕徭薄賦,從日常點滴做起,教化百姓,醇化社會風俗。如班固所言:“至于孝文,加之以恭儉,孝景遵業(yè),五六十載之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漢言文景,美哉!”[6]153文帝和景帝便成為一代明君自我框范、引導百姓進而引領(lǐng)風俗的典范。
眾所周知,就“水土之風氣”而言,一般來講變化緩慢而且穩(wěn)定,因而受其影響下的風俗通常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可以說是風俗形成最原始的面貌;而對于“君上之情欲”而言,相較前者則比較復雜,雖有“君上”的引導作用,但除此還涉及方方面面的很多因素,所以受其影響的風俗所呈現(xiàn)的是動態(tài)演變的狀態(tài)。由此看來,與“水土之風氣”相比,對“君上之情欲”的研究似乎更有價值。特別是其中涉及的“遺教”“遺化”“教化”等問題,也是班固所看重的。在他看來,“廣教化”體現(xiàn)了“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的思想,最終是為實現(xiàn)“美風俗”的目的。關(guān)于“教化”觀念的具體實現(xiàn)途徑,《漢書·食貨志》有言: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謂農(nóng)殖嘉谷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二者,生民之本,興自神農(nóng)之世。……食足貨通,然后國實民富,而教化成。[6]1117
《尚書·洪范》所說的八政,第一是食,第二是貨。班固引述此說,表明對食、貨重視由來已久,同時也說明班固秉承了此觀點?!笆场?,指以糧食與土地為核心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貨”,指以布帛之類的手工業(yè)和刀貝之類的貨幣為核心的工業(yè)生產(chǎn)和商品經(jīng)濟。所以,“食貨”就是對農(nóng)業(yè)和工商業(yè)的統(tǒng)稱,是人們社會生活的根本。班固在《史記·平準書》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食”的內(nèi)容,“食貨”遂成為中國古代經(jīng)濟的代名詞,為后世史家撰著紛紛效仿,從而“開啟了研究中國封建經(jīng)濟的新模式”[19],以致提出了“食足貨通,然后國實民富,而教化成”的深刻論斷。
其實,對于物質(zhì)基礎(chǔ)的看重,對富民以達富國的重視,先秦儒家已有表述。在傳世文獻中,就有裕民、惠民的記載,如《尚書·康誥》云:“乃由裕民”[20]368“用康義民”[20]370;《尚書·無逸》云:“能?;萦谑?,不敢侮鰥寡”[20]432“懷保小民,惠鮮鰥寡”[20]433,要求統(tǒng)治者對民眾的物質(zhì)利益給予足夠的關(guān)心。孔子繼承此思想,提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21]52,“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21]98。給予富貴在自然人性上合情合理的地位,以致認為“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21]116。孟子亦言:“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22]429又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矣?!盵22]234他認為,不僅治國需要富民,而且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大業(yè)也需要富民。而富民思想的集大成者則是荀子,其言“以政裕民”,統(tǒng)治者要把富民作為基本國策。同時,他還把實行富民政策與國家盛衰聯(lián)系起來,言“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5]153-154,“裕民則民富,民富則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則出實百倍”[5]177。發(fā)展生產(chǎn)與富民是彼此促進的,從而事成功立,上下俱富。同“富民”以實現(xiàn)“國實”的觀念相類,“富而教之”也是班固對儒家傳統(tǒng)的繼承?!墩撜Z·子路》載冉有問孔子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敝祆渥ⅲ骸案欢唤?,則近于禽獸。故必立學校、明禮義以教之?!盵23]可知,一是“富”是“教”的前提,這也是對“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9]2的繼承;二是“富”之后,“教”的價值更加顯現(xiàn)。如“有教,然后政治也;政治,然后民勸之;民勸之,然后國豐富也”[24]。孟子緊承孔子之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22]174,“設為庠序?qū)W校以教之”[22]162,并提出“民之為道也,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22]160。之后,荀子更是將富與教并提,言“不富無以養(yǎng)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对姟吩唬骸嬛持讨d之?!跏戮咭印盵5]498-499。所以,“以富民為本,以正學為基”,即可“成太平之基”[25]。
班固正是繼承儒家通過富民以達富國的思想,而提出“食足貨通,然后國實民富”,即采取行之有效的方式發(fā)展經(jīng)濟,就會使國家富強、人民富裕。接續(xù)《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26]之言,曰:“財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養(yǎng)成群生,奉順天德,治國安民之本也。”[6]1117足見,無論對“天德”,對“群生”,抑或?qū)Φ弁醵?,發(fā)展經(jīng)濟都是必要的,更是治國安民的根本。更為重要的是,在此基礎(chǔ)上,班固還提出了“富而教之”,人們富裕之后要進行禮樂道德教化,統(tǒng)治者要有所干預,而不是放任其自由發(fā)展,因此他反對司馬遷“人富而仁義附焉”[15]2463的觀點。班固認為人富足之后不一定就具備了仁義的品質(zhì),“傷化敗俗”“大亂之道”[6]3694仍是存在的,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6]1132,“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6]1166,“追時好而取世資,偽民背實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6]3682,甚至出現(xiàn)“掘冢搏掩,犯奸成富”[6]3694的惡劣行徑。由此,如董仲舒所言:“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6]2503對利益的追逐,必定會造成不良的后果,是自然之勢,因此用教化制止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將富裕之人的發(fā)展引向正規(guī),在獲取利益的同時,也能具備良好的品行,言“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6]2503-2504,“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6]2508。通過教化,使人民具有了仁、義、禮的品德,既“安仁樂誼”也美化了風俗。與班固引述孔子所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6]1028,通過禮樂可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6]1027,進而“揖讓而天下治”[6]1028,可謂如出一轍,也是班固提出“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的具體措施和表現(xiàn)。所以,“王教”主要指統(tǒng)治者的禮樂教化,就移本易末轉(zhuǎn)變風俗而言,班固承續(xù)孔子之言肯定樂教的價值,但是由禮教所達到的至善的道德教化作用更為重要,最終實現(xiàn)國泰民安的“中和”之治。
對此,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列舉諸多實例。如韓地南陽自古“土狹而民眾”,使“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故只能“恃奸務末作以處”[27],逮及秦滅韓將天下“不軌之民”遷徙至南陽之后,更使“其俗夸奢,上氣力,好商賈漁獵,藏匿難制御”[6]1654。因此,漢宣帝時,命鄭弘、召信臣為太守前去治理南陽,他們“勸民農(nóng)桑,去末歸本”[6]1654,“條教法度”[6]2902,“有方略,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6]3642?!捌浠笮小睒O大地轉(zhuǎn)變了當?shù)仫L氣,使“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歸之,戶口增倍,盜賊獄訟衰止”[6]3642。對于韓國的都城潁川,“多豪強,難治”,又由于深受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和韓非的影響,而出現(xiàn)了“高(士)[仕]宦,好文法,民以貪遴爭訟生分為失”[6]1654的不良文風。而后,韓延壽和黃霸先后為太守,力行教化,教以禮讓,進行整飭。特別是黃霸,在對潁川前后八年的治理中,天子贊其為“賢人君子”“股肱良臣”,可以說是對他使“吏民鄉(xiāng)于教化”成果的肯定[6]3631。因此,班固感慨“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6]1654,鄭弘、召信臣、韓延壽、黃霸等“篤厚”的君子道德品行,齊整不正不良社會風俗時,就顯示出了它的力量。秦地的巴、蜀、廣漢地區(qū),“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民食稻魚,亡兇年憂,俗不愁苦”,因而養(yǎng)成了當?shù)厝藗儭拜p易淫泆,柔弱褊厄”的惡習[6]1645。漢景帝和漢武帝年間,文翁擔任蜀地太守對其地進行整治。文翁“仁愛好教化”[6]3625,并“教民讀書法令”[6]1645,選取“開敏有材者”進京受業(yè),并且“修起學官”,廣攬“學官弟子”[6]3626,以致出了司馬相如、王褒、嚴遵、揚雄等“文章冠天下”的大家[6]1645。文翁的教化使蜀民認識到,享受優(yōu)越生活的同時,也要讀書學習,以致形成“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6]3626的局面。
但是,文翁的教化是以“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6]3626等得利得益為前提的,加之相如等常與京師諸侯往來,以華麗文采彰顯世人,就使得追隨者羨慕不已而紛至沓來。漸趨,蜀地又有了“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quán)勢”[6]1645的不良風俗,直到東漢中期蜀民仍舊“尚文辯,好相持短長”[28]。類似的情況,還出現(xiàn)在韓延壽對衛(wèi)地東郡的治理中。由于其民追慕“好勇力”的子路和“筋力之圣”的夏育,所以“其俗剛武,上氣力”,剽悍的民風使得治理者不得不以“殺戮為威”。然而,民風并沒有太大轉(zhuǎn)變,直到韓延壽采取“崇禮儀”“尊諫爭”等古教化的方式,才使東郡的風氣為之一變。然而,過度強調(diào)“上禮儀”,又造成了“頗奢靡,嫁取送死過度”的不正之風[6]1665。出現(xiàn)上述情況,原因在于:
第一,道德教化在實施的過程中,全靠人的意識覺醒而自覺向善,沒有明確的條文制度規(guī)定、框范與限制,就容易出現(xiàn)矯枉過正或不及,所以,德刑相參是必要的。如黃霸治民“力行教化而后誅罰”[6]3631,從而有“自漢興,言治民吏,以霸為首”[6]3634的美譽。班固對此有深刻認識,“圣人既躬明哲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禮作教,立法設刑,動緣民情,而則天象地”[6]1079。禮(德)與法(刑)都是圣人效法天地而設立的,為鞏固封建政權(quán)所需?!盀閲远Y”固然是需要的,但刑罰也不可廢于國。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應該是,“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輔助也”[6]1091。禮(德)為本,法(刑)為末,班固顯然汲取了儒家“德主刑輔”的觀念,并大力強調(diào)禮(德)的重要性,“夫文之所加者深,則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則威之所制者廣”[6]1091。本末有序,以致達到堯舜禹三代“刑錯兵寢”[6]1091的盛世政局。
第二,教化的實踐多重視禮教,而忽視樂教。就現(xiàn)存史料而言,兩漢時期像韓延壽使用“陳鐘鼓管弦,盛升降揖讓”,禮樂相結(jié)合進行教化的并不多,多數(shù)如召信臣、黃霸、文翁等偏于采用禮教來齊整風俗。但是,樂教對于轉(zhuǎn)變風俗的作用不容小覷,如董仲舒所言:“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fā)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膚,藏于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弦之聲未衰也?!盵6]2499樂教的影響可以潛移默化地深入肌膚和骨髓,故也易“變民風”和“化民俗”。尤其是與禮教相比較,這種“管弦之聲”的影響,即使在王道衰敗之后,還能長久地持續(xù),以此維系已轉(zhuǎn)變的民風。之后,王吉、匡衡、王尊、劉向、桓譚等多次向統(tǒng)治者建議實行樂教以移風易俗。因為樂“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風移俗易”[15]1206,所以“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15]1211。班固在《地理志》《禮樂志》中都有對“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的轉(zhuǎn)述,足見其對樂教具有移本易末、轉(zhuǎn)變風俗作用的重視。
然而,不可否認,王道教化對于整飭積習已久的不良風俗還是有巨大作用的,盡管在此過程中會滋生一些新問題,但仍會促使整個風俗轉(zhuǎn)變并走向正軌。
綜上可知,班固的風俗觀“具有自然與人文的雙重意義”,“這個視野廣闊的闡說,也成為漢代以后傳統(tǒng)中國人文學界對‘風俗’概念的共識”[29]。如應劭《風俗通義·序》云:“風者,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cè)嵋?。俗者,含血之類,像之而生,故言語歌謳異聲,鼓舞動作殊形?!盵30]劉晝《風俗章》云:“風者,氣也;俗者,習也。土地水泉,氣有緩急,聲有高下,謂之風焉;人居此地,習以成性,謂之俗焉?!盵31]孔穎達曾引用了班固上述的“風俗”論,并言:“《蟋蟀》云:‘堯之遺風?!耸敲窀芯?,其實亦是俗也。此俗由君政所為,故言舊俗。言舊俗者,亦謂之政?!燥L俗者,謂中國民情禮法可與民變化者也?!羝湟南漠愐?,山川殊制,民之器物、言語及所行禮法,各是其身所欲,亦謂之俗也。如此者,則圣王因其所宜,不強變革。”[16]773可見,都是對班固“風俗”觀念的繼承。直到今天,我們所說的“風俗習慣”和“社會風氣”,仍然離不開班固所理解的“風俗”,即“水土之風氣”與“君上之情欲”。尤其要注意的是,如今全社會正在大力倡導的回歸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禮樂文明,則更是與班固言“孔子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言“圣王在上,統(tǒng)理人倫,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然后王教成也”的教化理念一脈相承,其價值就在于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防患于未然,使人們油然而生向善的力量。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各項規(guī)章制度日益完善和細化,也就意味著禮樂教化與我們漸行漸遠,所以注重用禮樂來治理國家和移風易俗就顯得意義重大??梢姡喙痰娘L俗觀念無論是對于古代還是當代,其多維的學術(shù)視野、前沿的理論觀念和詳實的史料積淀都值得我們借鑒和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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