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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立于地獄之門

      2018-03-06 18:05李苒
      文教資料 2017年30期
      關鍵詞:反叛先知超現(xiàn)實

      李苒

      摘 要: 《失掉的好地獄》創(chuàng)作于五四運動落潮時期,以“說夢”形式含蓄地表達了魯迅對中國社會未來發(fā)展的沉思與憂慮。全文以佛教用語顛覆以往創(chuàng)作方式,并以超現(xiàn)實的象征性寫作指涉社會問題,又在現(xiàn)實基礎上展開超現(xiàn)實預測,營造出虛實相生的審美意境。同時,作品延續(xù)了魯迅一貫的“覺醒”與“自剖”命題,并深化了“孤獨”與“迷茫”的支柱力量及存在價值。

      關鍵詞: 《失掉的好地獄》 佛教 反叛 超現(xiàn)實 先知

      《失掉的好地獄》寫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發(fā)表于同年《語絲》周刊第三十二期上,后收進《野草》。當時的魯迅暫居在軍閥混戰(zhàn)的北京,目睹“城頭變幻大王旗”[1]487之下的社會動亂,“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2]273。五四運動逐漸走向低潮,作為新思想主力軍的青年們隨著暑假的到來即將要“到民間去”,要在“首善之區(qū)的使人健忘的空氣中”走向“魂靈的斷頭臺”[2]95,這使魯迅再一次陷入孤軍奮戰(zhàn)的寂寞之中。剛剛結束的女師大學潮和五卅運動,使魯迅對所謂的中華精神文化和西方文明有了更深刻的見解,由此引發(fā)了他對國家未來的憂思,并進一步堅定了變革傳統(tǒng)之信念。

      一、以佛教語言展現(xiàn)變革信念

      佛教與魯迅之聯(lián)系源遠流長,但他真正開始探究佛學主要是受章太炎的影響。留日之初,魯迅全心信奉科學,排斥任何宗教;但隨著革命發(fā)展,他逐漸意識到國人的精神缺陷,轉而決定棄醫(yī)從文。同期,章太炎在《民報》上發(fā)表多篇佛學論著,對魯迅觸動甚大?;貒蟮牟豁樢?,更使魯迅對佛教倍加沉迷,并逐漸從興趣閱讀深入到文化研究上。章魯二人,皆摒棄教中的鬼神迷信,重視汲取佛教的德義信仰;但與章太炎“以佛法救中國”的觀點不同,魯迅將佛教視作反思中華文化的一面鏡子,時時站在佛學視點上觀照國民精神,并從中吸納有益于中國變革的先進思想。

      一九二五年前后,五四運動陷入低潮,魯迅苦悶至極,渴望從佛學中獲取力量,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野草》使用了大量佛教用語,其中《失掉的好地獄》更直接引用魔鬼牛首等諸多佛教形象。既然不信鬼神之說,魯迅為何要在文章中營造如此神秘意境呢?他曾在《忽然想到·十》中說道:

      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wěn)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xiàn)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2]90。

      所謂的“玄虛飄渺”,即指道教所追求的長生不老、祈福禳災等極端現(xiàn)世主義;“平穩(wěn)圓滑”,則指儒學所提倡的趨時隨俗、汲汲于富貴的功利思想。長期以來,魯迅將孔子批作“深通世故的老先生”[3]192,鼓勵人們“憎道士”[2]532,認為中國歷史“沒有什么思想主義”[4]355根源于儒、道文化的禍害。他致力于重建一種新的價值理想,佛教的“真如”觀與“普度眾生”之理念,正是那“艱難切實的事情”,無疑是沖擊道之“浮滑”、儒之趨利的極佳道具?!兑安荨分蟹鸾逃谜Z的頻繁應用,正是魯迅在語言層面上對傳統(tǒng)儒道文化進行的顛覆性改寫;《失掉的好地獄》中展開的那幅張揚熱烈的佛教圖景,象征著又一次反封建、反正宗的變革狂歡,其夸誕、神玄之風與成行成篇的巧喻,既撲朔迷離又警世至深,狠狠沖擊了中華“重實際,輕玄想”[5]18的文化性格。

      除佛教語言外,《故事新編》中的墨家態(tài)度、“立人”觀中的尼采色彩等,都是魯迅用以對抗舊思想的武器,他冷眼看待各家學說,抱著審慎的研學態(tài)度,選擇性地吸納“有用”的新思想,其文化立場是模糊而堅定的,但反叛意味卻是確定且尖銳的。

      二、從超現(xiàn)實指向現(xiàn)實

      魯迅借佛學意境作文,不但宣揚了反主流反封建的變異精神,還營造出了一種以虛寫實的強烈審美張力?!兑安荨分蟹泵艿姆鸾桃庀螅蛊洳煌谝话愕默F(xiàn)實主義書寫,而蒙上了一層似真似幻的神秘陰影,甚至往往呈現(xiàn)出詭異荒誕的味道。但相較于藝術家的角色,魯迅首先是一名清醒而沉重的現(xiàn)實主義者,其文無不指向確鑿而血淋淋的社會問題,覆蓋其上的宗教意境不但不會削弱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反而能使文本超越時空局限,賦予其超時代意義的雋永警喻性。魯迅曾在《華蓋集·“碰壁”之后》中談道:

      華夏大概并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2]68。

      在魯迅的“鬼魂書寫”中,黑暗的社會一直被譬作陰森的人間地獄,而其中的魂魄、生靈,無不時時受著可怕的煎熬,發(fā)出駭人的“大叫喚”,甚至已吟叫得麻木、空虛,至于“無叫喚”的境地?!兑安荨返脑S多文章都運用了如此充滿“鬼氣”的象征性描寫,其中《失掉的好地獄》通過框架故事式的敘述手段,從旁知視角展現(xiàn)了一幅神、魔、人“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的混戰(zhàn)局面,深刻地反映了當時風云多變的黨派斗爭。然而無論是如“天神”一般的封建王族統(tǒng)治,還是西方帝國主義的“感化政策”,或是各路軍閥的“中華崛起”之呼喊,“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6]75,鬼魂還是照樣的鬼魂,連那鼓動反獄的曼陀羅花,也在鬼魂“有秩序”的叫喚中焦枯了。

      魯迅悲憫他們,又不留情面地指戳出不幸的根源。魔鬼,即帝國殖民者們,自詡為天父,“遍身有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意圖以西式的普世信仰“拯救”中華民族,看似“美麗、慈悲”,實則不過是對天神的拙劣效仿,暗藏著全面統(tǒng)治的野心,最終被鬼魂識破且招來人類對戰(zhàn),不得不灰溜溜地逃去“尋野獸和惡鬼”了。鬼魂,即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國民,被代表著“適意”的曼陀羅花所振奮,向人類發(fā)出了求救的吶喊,這一聲吶喊不為“失掉地獄”、不為“當家做主”,因此即便呼救成功也只換來較魔鬼更甚的“威棱”罷了;鬼魂們?nèi)圆恍盐颍诘诙谓^叫中甚至失去了呼求對象,依舊無法認識到自身才應是反抗主體,最終被“遷入劍樹林的中央”,“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一世庸眾的愚昧和健忘在此畢露無遺,魯迅怒其不爭的痛恨和嘲諷,混雜著深沉的無奈和憐憫,將“我”與世界的關系推向極端緊張,正反映了魯迅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復雜定位。endprint

      三、從現(xiàn)實指向超現(xiàn)實

      如果說魯迅在基督教中汲取了先知精神的話,那他則在佛教中吸納了大智氣質(zhì)。在二者的結合下,魯迅展現(xiàn)出超人、超時代的判斷力和預測能力,其文往往以遠超常人的廣闊視野,站在社會制高點上審視過往、評測未來。魯迅曾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中回憶道:

      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1]356。

      “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指《野草》的小文章,“廢弛的地獄”象征著當時混沌的社會狀況,而咬牙切齒地力圖使“這地獄也必須失掉”的“英雄”們,彼時“還未得志”,因此這地獄也畢竟還未失掉,小花也尚未凋零??梢姡妒У舻暮玫鬲z》糅合了過去、當下與將來之事,魯迅以一貫的“說夢”形式承載著他的預測,又通過魔鬼的講述,站在未來的視角上回溯歷史,營造出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迂回美感。在現(xiàn)實中,鬼魂尚在發(fā)出反獄的絕叫,但在魯迅耳里,聽到的卻已經(jīng)是人類統(tǒng)治的勝利、鬼魂不幸的加劇、地獄整飭的氣象,這種深遠的憂患意識來源于他對社會根本問題的細致洞察。

      成文時,中國社會正由西方殖民者管制,人們因感主權喪失而悲憤不已,各路軍閥乘勢而起,打著“保國”旗號獲取民眾信任,不斷壯大實力。在看到人民愛國熱情迸發(fā)的同時,魯迅對大肆流行的“復國”口號表達出了深沉的憂思,他在《忽然想到·十一》中說道:

      中國的精神文明,早被槍炮打敗了,經(jīng)過了許多經(jīng)驗,已經(jīng)要證明所有的還是一無所有……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tǒng)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2]96。

      這種抑中揚西的勸告,是魯迅在看過了種種所謂的“正人君子”以“仁義道德”為幌子利用、踐踏國民的愛國情懷后發(fā)出的嘆息。他清醒地認識到,相較于外國的壓迫,“同胞”之間的殘害或許會更深刻、更無情。魯迅曾在《忽然想到·十》中描繪道:

      但足以破滅這運動的持續(xù)的危機,在目下就有三樣: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傳,鄙棄他事;二是對同類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為國賊,為洋奴;三是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2]90-91。

      這三項危機都指向了“同胞”的內(nèi)部失和,在《失掉的好地獄》以扭曲魔幻的方式一一表達。魔鬼當?shù)?,鬼魂不堪重負,呼求著“同胞,同胞”[2]95時,人類“應聲而起,仗義執(zhí)言”,信禮奉義的虛浮姿態(tài)倒是做得無比純熟圓滑,但對魔鬼的實際清除卻不夠徹底,以至于魔鬼還能為“我”講個“故事”,還能“去尋野獸和惡鬼”。等到“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鬼魂歡呼,人類卻開始大展拳腳地“整飭”地獄,利用勝利來“叱咤一切鬼眾”,提拔牛首阿旁使鬼魂淪為“奴隸的奴隸”[7]10,滿足自身的統(tǒng)治需求。甚至在鬼魂再次發(fā)出絕叫時,人類又以自己認定的道義評判標準,將其呼為“人類的叛徒”并迫不及待地施予對方“永劫沉輪的罰”,與之前的戰(zhàn)魔“義舉”照應出極具諷刺的反差。

      魯迅的預測,根源于對現(xiàn)實的沉思與憂心,抒發(fā)于寓言般的“夢境”,這個夢的開頭,是“我”仿佛未入夢那般“躺在床上”,營造出空間不變、唯有時間改變的真實感;而夢的結尾,是魔鬼離去,“我”陷入沉靜,夢還在無限延續(xù),仿佛已成現(xiàn)實。魯迅向來對自己的判斷能力有充分的自信,從不憚以最尖利的刀刃割裂社會的虛偽,向世人展示血淋淋的事實。這并非悲觀,而是一種對人生苦難的大徹大悟和對生存困境的反抗意識,恰恰體現(xiàn)了他從佛教中取得的“大我”觀念和樂觀精神,此刻的魯迅懷揣著對未來的疑慮,卻仍堅信著“即使所發(fā)見的并無所謂同胞,也可以從頭創(chuàng)造的:即使所發(fā)見的不過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戰(zhàn)斗”[2]93。

      四、先覺者的孤獨與自剖者的迷茫

      魯迅的先知精神與大智氣質(zhì)使他擁有敏感的洞悉力,也為他帶來了孤軍奮戰(zhàn)的無奈與寂寞。《失掉的好地獄》中,縱然魔鬼喬裝打扮,“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縱然魔鬼掌握著話語權,然而“我”始終以一種若即若離的干涉態(tài)度對故事敘述造成影響,并借魔鬼之口,提醒讀者要警惕、“猜疑”魔鬼之言;縱使地獄傳來“醉心的大樂”,三界已知“地下太平”,然而“我”卻在那“和諧”樂章中聽出了鬼魂們的呻吟、苦難的翻騰、刑具的冰冷碰撞……

      魯迅的作品塑造了大量具有獨立精神的人物,他們深入到社會和民眾的本質(zhì)層面,挖掘出表層平靜下的殘酷事實。魯迅正如他筆下的“超人”,一方面,他本身擁有強烈的主體意識,推崇“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鄙棄粗淺的“合群”文化習慣。另一方面,他是改造“國民性”的代表,人道主義的先行者。但這并不意味著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沖突,相反,二者具有一種微妙而穩(wěn)固的必然關系,能自覺承擔起拯救大眾之重任的,必然是超越庸眾的獨特個體,且這個責任越艱巨,對其個體的獨立性要求就越高。魯迅的人道主義事業(yè)是以個人主義為前提的,要保持雙方的一種平衡穩(wěn)定,就必須保持孤獨。在《失掉的好地獄》中,“我”躺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既不歸屬于神、魔、人,又超脫于一眾鬼魂,始終維系著孤寒的游離狀態(tài)。魯迅之作總不乏寂寞,這種寂寞實際上是一種保持清醒的手段,一種反擊平庸的態(tài)度,一種生存的證實方式,正是那與宇宙共生的偉大孤獨,造就了先進的獨立的思想者,使他們成為拯救眾人的先覺者。

      魯迅的孤獨,已成為文化覺醒的象征之一,其中有知音難求的沉痛感,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可和自信態(tài)度。他知道孤獨的價值,因此自覺主動地追求著孤獨,深刻的自我剖析正是維持、審視孤獨的重要方式。魯迅手里那把最陰狠和銳利的刀,往往是指向自己的,他渴望在一次次自虐般的“決心自食”中,獲得死而后生的涅槃??墒?,“本味何能知”[4]202的迷茫卻緊緊追隨著他。魯迅一生反對舊思想,卻深知自身已無法擺脫傳統(tǒng)文化范式的影響,也曾對別人進行“精神的虐殺”[4]183,不自覺地擔當著“吃人”的角色。這種“歷史中間物”的自我定位,在《失掉的好地獄》中通過魔鬼的一句“是的,你是人!”得到了隱忍而極致的爆發(fā),驚惶的感嘆號折射出魯迅無處可逃的痛楚和掙扎,是的,他也是人類的一員,只是尚未“臨地獄,坐于中央”,尚未與“整飭地獄使者”為伍,尚未沉淪于同類相殘或麻木無情,既已生而為人,又將何去何從?魯迅又一次將內(nèi)在置于熾烈的審察目光之下,借他人之口表達自剖的決心與迷惘的吶喊,借魔鬼之言震蕩滌凈內(nèi)心的彷徨,從而再一次堅定了將選擇的道路和將成為的“人”。他終其一生的懷疑與迷茫,在佛教“大度蒼生”的思想影響下,沒有陷入看破紅塵的苦悶,也沒有走向虛無主義的消沉,而是轉化為強有力的內(nèi)省精神與生生不息的求索意志,鞭策了整個中華民族。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墳 吶喊 野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彷徨 野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魯迅.童秉國,編.魯迅演講全集[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6]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集外集、集外集拾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7][美]斯諾,著.文潔若,譯.陳瓊芝,輯錄.活的中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8]哈迎飛.魯迅、尼采與佛教——魯迅與佛教文化關系論之一[J].魯迅研究月刊,2001(01):20-2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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