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昨天,有個戰(zhàn)友,給我留言,叫我寫點(diǎn)部隊(duì)里的事。這么多年,碼文字為趣碼文字為生,真的假的寫盡了,唯有一塊,三年戎旅,未著一字。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早些時候,寫過一段沒頭沒尾的繞口令似的東西:
世上的事情,有些是說得清的,有些是說不清的。比方說,月亮什么時候圓花什么時候開?這說得清。要問,月亮什么時候開始圓的花又是什么時候開始開的?還真有點(diǎn)說不清。所以,說得清的事就說,說不清的事就不說。可是,有時候,說得清又不好說的事也不要說,說不清又非得要說的事也要說。不要說的事說了,說得清的事也說不清了,說了說不清的事就更說不清了。
繞來繞去,繞得我自己也饒不清。在繞不清的情緒里,歲月經(jīng)年,離開部隊(duì)己24年。仿佛那一段從未有過。想想,我也是個殘酷的人。
說起來,今年的5月,曾到過當(dāng)兵的硚口營房九村一次。去武漢大學(xué)參加培訓(xùn)。我的三舅陪我去的,是晚上。車越過長江,又越過漢江,七彎八拐來到營房。那里已變成民宅,燈光黯淡一無覓處。武漢監(jiān)獄的圍墻合抱高聳,幾個哨樓孤零兀立。每個哨樓我都站過,白天黑夜,24年前。它不記得我,我也懶得記它。
上午載老唐去大道,聊到文學(xué),我說:“寫個鳥!窮其一生,我們都留不下‘打起黃鸝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復(fù)到遼西’?!边@是一首哀兵的閨怨詩。唐有蠻多這樣的詩,另一首有名的是: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遼西也好,封侯也好,都比不上春閨少婦的眸子里的憂傷。從這一點(diǎn),唐詩就不知道比我們的詩高出千兒八百倍。依我看,僅“啼時驚妾夢”,就抵得上現(xiàn)如今半個詩壇。
上午,坐了回過山車,蠻累。下午,睡了一大覺,蠻餓。蠻累且蠻餓,晚上,帶家人出去吃飯,菜又合口味,一下子就吃撐了。也許年歲大了,不知了飽足。不知飽足是人的病,年老尤甚,所以,有人怕老來貪的誡條。人老了,去日不多,該明白了萬事皆空的,為什么偏偏越難舍呢?這也是人性吊詭之一種吧。為什么?我不懂,留給智叟解題。
吃撐了,躺沙發(fā)上,諸事不做,懶懶的,謂之慵態(tài)。吃飽了飯的男人版的慵態(tài)沒鳥意思,像59歲的某局長貪污了在法庭上的痛哭流涕,只能添笑話。我說佳話版的,女人的慵態(tài)。以《紅樓樓》為例,三種:林黛玉春乏了,咯了血,在暖閣里小睡醒,腮掛了紅,是一種;史湘云喝多了花雕,和衣臥大觀園的石凳上,釵掉下了髻,是一種;鮑家媳婦偷了賈璉的腥,魚煎白肉、被翻紅浪后的,又是一種。三種,各有各的好。第一種是詩美的,只可遠(yuǎn)觀;第三種是色情的,大可褻玩;第二種則二者之間,顢頇的鄰家小妹,淡淡的情色。男人的心理,是坐三望二想一的。那一,還真只能想想那慵態(tài)的美,捉到懷里,那是捉了一只虱子。
二十七八歲的那年,春二三月的時光,有一天,我從朋友家下樓,忽見樹邊草叢里站了個年輕的女人。說站,都不準(zhǔn)確,那不叫站的,風(fēng)隨時要吹倒她,像風(fēng)中的楊柳。穿淡綠色拖鞋,肉嘟嘟的十個腳趾頭,玉琢似的,趾甲涂紅了,艷如桃。一襲睡衣,腰半哈著,雙手撫腰環(huán)帶似的插腋肋,那兩頁肩就戳起,如歇枝頭的鳥的雙翼。發(fā)蓬松,黑瀑布一樣,風(fēng)一吹,發(fā)絲搖曳搖碎了陽光。目光癡癡的,望了前方。前方什么都沒有。后來,朋友告訴我,那是一個香港人的二奶。那天,她把這個世界都弄成了慵態(tài),讓我銘憶至今,20年。
那樣一個女子,是鮑家媳婦的命,卻偏偏有史湘云的美、林黛玉的詩。
再忙,也會不時去五斗堂坐坐。五斗堂,甘志偉兄的齋號。老甘是個有趣人。如好色多過好德的,這年頭,有錢人也多過有趣人。有趣只能看美人痣,有錢才買得美人笑。
前晚去老甘那。暖冬多蚊,胳膊上咬了兩個坨。沒白咬,有了一句詩:別人養(yǎng)狗我養(yǎng)蚊。蚊子成群襲來了,滅了詩意,今天早上才續(xù)了油:
別人養(yǎng)狗我養(yǎng)蚊,
自在行藏自在身。
耳畔殷勤常寄語:
秋來也不打秋風(fēng)。
不一會兒,老甘就作了畫。還把我的詩后面兩句改了:若能悟得此中意,不用坐禪也修身。說實(shí)話,就詩言詩,我嫌他改的有點(diǎn)硬。詩忌涉理路的,但我仍覺得他是有趣的,為個鳥蚊子費(fèi)這么大的工夫,這得偷多大的閑。趣,恰在那點(diǎn)閑上,謂之閑趣。
李叔同其實(shí)也是個有趣的人。妝扮了容頭演茶花女是有趣的,寫“芳草碧連天”也是有趣的,甚至,好好的紅塵里混著,咣啷一聲削發(fā)做了弘一法師也是有趣的。唯在蚊子那一節(jié)不如了老甘,落了個沒趣。說是,有蚊子咬他了,不拍,而是手掌扇了風(fēng)趕走。這個做法,是佛教里諭世勸人的爛故事,一籮筐,小的是這類趕蚊的,大的則是飼虎。這就為奉實(shí)用主義為圭臬的吾人帶了個壞頭,似乎信佛就是吃點(diǎn)青菜磕幾個頭趕幾個蚊子的事。以弘一法師的學(xué)術(shù)功底,弘揚(yáng)佛學(xué)或成巨擘,其身入佛門卻只趕了幾只蚊子,蚊子固幸,佛門則不幸。
再說,咬人的蚊子是母蚊子,她要吸了血養(yǎng)卵巢,孕后代。要較真的話,趕都不能趕的。喂她的血,方是大慈悲。
2014年去了趟洞庭湖。正是漲水的季節(jié),好大的水,刮渾的。還到了茅草街,一個有名的古鎮(zhèn)。它是洞庭湖的鍋底,地勢比水位還低,外圍是垸,內(nèi)圍是閘。水都超警戒線了,但城里的生活還是安詳?shù)?,樹底下有人打牌,食攤上有人喝酒。還看見了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吵架,都很兇。對女人來說,吵架排在第一位。男人是打牌和喝酒。女人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比男人走得遠(yuǎn)。
茅草街之所以叫茅草街,這是茅草的集散地。茅草就是茅葦,造紙的材料??程J葦?shù)臅r候,到處堆成山垛子,船運(yùn)了四面八方去。人多得抓成把,形成各樣的營生,就有了洞庭第一街。這是原來的事,小時候聽我爺爺說的。
1944年還是1945年,爺爺?shù)矫┎萁肿鲞^木匠。日本兵打過來了,他連夜挑了箱擔(dān)跑路。“槍子聲煮粥一樣的,耳朵邊梭梭梭的。”爺爺說。爺爺又說:“邊上一個人倒了,又一個人倒了,砍樹一樣?!比毡颈趶S窖殺的人,血把河汊染得殷紅。那是我最初聽到的茅草街。
看到的茅草街沒看到茅草。坐船去一個村。一路上,不少房子淹得只剩了屋頂蓋。船老板指著一些青綠的尖兒說:“全是蘆葦。一大片一大片?!蔽易屑?xì)地看了那些看不見的蘆葦,覺得自己真看到了。很長時間,到茅草街砍蘆葦是我地男人外出謀生的一種方式,他們帶回去很多故事,故事里還有女人。蘆葦蕩里的男女,是文學(xué)的好話題。只是,現(xiàn)在,故事和女人全淹在刮渾的水下了,如三峽移民的故居。沒看到蘆葦,我覺得茅草街之行有點(diǎn)虛枉。
不虛枉的是,某地某處有個二號路。那里沒蘆葦,卻有蘆葦?shù)男值堋z茅。蘆葦和絲茅都是從《詩經(jīng)》里出來的,那時叫蒹葭,有時候也叫菰蒲,詩意有得賣的。二號路也蠻詩意的,除了絲茅,長得好水靈頎長的絲茅,還有鐵絲網(wǎng)、一棵枯樹、草叢里的蟲鳴,以及一輪冰盤似的明月。從春天,到夏天,再到初秋,絲茅一直在那兒,綠綠的,直直的,像一排排兵,艷羨地看著經(jīng)過的人。深秋了,絲茅飄絮了,在下午的陽光下?lián)P揚(yáng)撒撒。轉(zhuǎn)眼冬天,那天下了雨,絲茅更干凈素潔,在風(fēng)里搖曳,仿佛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