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平
2018年2月24日上午,突然驚聞: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作家紅柯因心臟病突發(fā),在西安去世,享年56歲。這條消息如晴天霹靂,驚得我愣怔片刻。急忙打開“百度”,確認消息是否準確。電腦屏幕上的字,讓我震驚。待舉目向窗外的田野望去,視野里盡是紅柯的影子。
“兀立荒原的樹”是紅柯的微信名,這和我想象中那匹“野性的黑駿馬”是吻合的。一靜一動,形成了內外合一的小說家紅柯。我曾對想象中“兀立荒原的樹”這樣描寫:
不知在哪里看過一幅畫,藍天白云,茫茫原野上,站著一株孤獨的樹,除了無垠的墨綠色青草,沒有任何雜物。樹不是參天大樹,不高不矮,卻也樹冠如蓋,驕陽下一圓綠蔭,看上去養(yǎng)眼養(yǎng)心,只是有孤零零的感覺,甚為好奇——怎么就長了一棵樹,森林就在不遠的原野邊緣,怎么不肯入列,是森林拒絕它,還是它有意與森林拉開距離?原因不得而知,事實就是這樣。不由對那棵樹肅然起敬!它無意抱團結幫,互壯聲威,裸露在天地之間,獨自地接受著風雨烈日的考驗,堅執(zhí)地活出了自己的風景。
我知道,這棵樹就是名叫楊宏科的陜西作家,亦即中國當代小說家紅柯。
去年5月底,中國作協(xié)在西安長寧宮舉辦培訓班,陜西不少知名作家沒去,去了的,參加完開幕式就離開的也有不少。紅柯去了,而且堅持到最后。培訓班并沒有給紅柯安排講課,連大會發(fā)言也沒有。當時他的《太陽深處的火焰》正寫到結尾部分,紅柯比任何人都有理由講話或選擇離開。
我認識紅柯正是這次。此前對其人其文早心儀已久,并認為他是陜西文學“三棵大樹”之后又一棵可做棟梁的材料,未來的“茅獎”一定有他一份。事實大抵如此。長篇小說《太陽深處的火焰》在 《十月》發(fā)表后,榮膺第二屆 “中國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7)”排名榜榜首。應該說,在數次入圍茅盾文學獎后,這部作品是他最有希望沖擊獎項的一部,而上帝何以如此吝嗇,不肯給他多一點點時間?
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這世界上再沒有名叫紅柯的作家了。
還是說說我與紅柯意外而短暫的那次相遇吧。
開幕式那天清晨,幾個早起的作家在常寧宮的廣場邊閑聊。前面是終南山,塬下是柳青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的皇甫村。晚春的田野醞釀著蓬勃的生機,與這群文人的內心似有默契和感應。都是性情之人,不相識,也不問出處,三言兩語就如故交。其中一位矮墩墩、一頭卷發(fā)的中年人,斜挎著包,穿著略大的紅藍相間的沖鋒衣,快口直心地用關中西府話與大家說著房價、堵車、物價之類的閑話。有人問他近來忙啥,回答說《十月》在催稿,書還沒寫完哩!旋即又說起閑話,好像無意談論文學,只顧說老百姓想說的話。那樣子很像是街頭的較真的手藝人,或是喜歡談天說地的鄰家大哥,滿臉洋溢的卻分明是一種文化氣,那氣息是由內往外涌流的。直到遠處有人叫了一聲“紅柯”,我才大吃一驚,正應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高手哪里有扎勢顯擺的習慣。
開幕式之后是合影。照片出來后,我在賈平凹主席和北京的幾位名家身邊沒找到副主席紅柯,在其他位置也沒找到。他習慣混在普通人里,很難找到。
次日,吃自助餐時,我埋頭自顧。有人在身邊坐下,拿一個碟子,盛有魚蝦、玉米、茄子、蔬菜和包子。抬頭時,我看到了那頭可愛的綿羊似的卷發(fā),忙打招呼。席間,紅柯問了我一些陜南的飲食習俗。飯畢,我邀請他自拍合影留念,他往桌邊一站,緊挨著我的肩膀,兩人都不會笑,憨態(tài)可掬。
培訓班結束那天,人們急三火四地往家趕,熱鬧了幾天的常寧宮突然冷清下來。我因趕不上當天回漢中的車,就留下了。傍晚,正在入住的窯洞前獨自品味“千里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的傷感滋味,見遠處走來一人,那件醒目的沖鋒衣讓我老遠就認出了是紅柯,忙迎上去。
我問:“怎么不回城去?”
他說:“城里太鬧,這里多清爽!”一邊擴胸振臂。
再問:“吃過晚飯了嗎?”
回答:“我晚上不吃飯,只吃水果?!?/p>
“是減肥嗎?你看上去并不胖啊!”
“現(xiàn)在好些了,原來胖多了?!彼f,“走吧,我們往塬上走走。”
我們沿著鄉(xiāng)間小路,一直往柳青墓方向走,走了很遠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天色漸暗,就往回走。
紅柯在新疆多年,我問了一些關于那里的情況,他說得不多,但說得直率,聽得過癮。
最后我冒昧請求:“能否給我即將出版的新書題個書名?!?/p>
他說:“我不會寫毛筆字,名氣也小,最好請平凹去寫。”
陜西的大作家大都會書法,紅柯是個例外。但凡明智之人都懂得,上帝不會把所有光環(huán)疊加于一人頭上,所謂 “藝多不養(yǎng)身”,什么都想要,到頭來也許什么都留不下,至多是自己給自己多加個光環(huán)。紅柯只想做好小說家。
小說大家紅柯肯陪我這樣一文不名的人散步聊天,就說明了一切——他是一個心直口快,享受自我,崇尚簡潔樸素生活的人。其實,我也沒有傍名人的念想,雖出了十幾本書,但沒有請誰題過字;唯一有陳忠實老師的題字,也沒用過。我知道紅柯從岐山鄉(xiāng)村到寶雞文理學院,又從寶雞去新疆再回陜西,由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成為著名小說家,走過了一條坷坎的人生和文學之路。他的“著名”有著純粹、悲壯的味道。說純粹,是因為他不靠模仿西方小說家成名,不靠商業(yè)運作發(fā)家,不走文學之外的其他路線,像一匹驕健而自由的黑駿馬,迷戀著自己的山崗和草地。說悲壯,是因為即使回到皇天后土的陜西,他依然是一匹野性的黑駿馬,在文學的天空下縱橫馳騁,只留一尊特立獨行的背影。因為這些,我從心里尊敬紅柯。
分手時,我問他啥時走。
他說:“這三天開會我很少參加,多數時間在宿舍寫小說。再住幾天,把小說的結尾寫完才走?!?/p>
我邀請他明年春暖花開時,去我的家鄉(xiāng)漢中看油菜花海,去看世界名鳥朱鹮。
他說:“整天在窮忙。如果有空,我真想去看哩!”
我要送他到下榻的窯洞,他不肯。說:“回去洗個澡,再寫兩個小時?!?/p>
這一夜,我徹底失眠。睡在窯洞里,仿佛一尊兵馬俑,泥土和古人的氣味無處不在。窯洞外知更鳥的叫聲,不遠處終南山的獸吼,異常清晰。眼睛燦若星斗,心里充塞恐懼,一夜亮著燈,又不敢睜眼,眼前仿佛晃蕩著曾來常寧宮游玩的帝王將相和他們的粉黛佳麗。窯洞下面就是蔣介石的地下行宮,白天剛剛參觀過,神秘色彩揮之不去。想到紅柯就在另一邊的窯洞里,也許還在寫他的小說,才沒有嚇得失魂落魄。不等天亮我就出了窯洞,那時紅柯正在夢鄉(xiāng),我不便告別,匆匆走了。
明白再也見不到紅柯了,悲從心生。他畢竟還年輕,如日中天,文學的繁花還沒有完全盛放。文學陜軍和中國小說都期待著他更精彩的亮相。上帝是否有些殘忍,怎么讓這樣一個忙著為人們制作精神食糧的好人突然離去?上帝又是多么慈悲,他不忍心看到那些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在眼前晃來晃去,索性讓他們像木炭一樣燃燒,化成灰燼,早得寧靜。
紅柯應該會感謝上帝——生就一塊木炭,燃燒本是天命,紅紅地燃燒自己,給世間留下光和熱的念想,何憾之有?紅柯也該明白太虧待自己了。說他像路遙一樣“累死了自己”也是對的。從1983年第一次發(fā)表作品,30多年來一路被發(fā)表、出版、獲獎的皮鞭抽打著,他有足夠的資格領受上帝的美意——讓肉體和靈魂徹底休息,留下“茅獎”“諾獎”這些閃光的名份,讓別人去爭吧!
“像木炭一樣燃燒”成“太陽深處的火焰”,這正是紅柯活著的意義,也是所有“蠻拼”的人們活著的意義。明知無常如影隨形,一切輝煌皆為虛空,卻依然心存“且不讓一日白過”的正思正念,苦行僧似的苛求自己,直到與死神劈面相逢,瞬間墜入深淵。這是“生就一塊木炭”的所有人的宿命,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活著的人,唯有向這些堂·吉訶德式的勇士們深深地鞠躬致敬!如同夜空因流星劃過而絢麗,世界也因為他們來過而精彩和神圣!
匆匆寫下這些文字,哭紅柯,也哭生命本身!
2018年2月25日,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