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添 王 玨
(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800;湖南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8)
《秀拉》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于1973年出版的小說。小說描寫的是黑人女性秀拉(Sula)和奈利(Nel)雖然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長大并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格特點,但兩人互為補充建立起深厚友誼。秀拉追求自由獨立,極具反叛精神;而奈利循規(guī)蹈矩,堅守傳統(tǒng)。長大后,奈利結婚生子,成為“底部”社區(qū)里一名普通的黑人婦女,而秀拉則外出求學,在闖蕩十年后重新回到“底部”社區(qū)?;貧w后的秀拉無視社會規(guī)范的約束,不贍養(yǎng)外祖母并將她送到白人開的養(yǎng)老院,在社區(qū)里隨便和男人發(fā)生性關系并拋棄他們,甚至毫無顧忌地與奈利的老公裘德上床,使得裘德出走,留下奈利獨自一人帶著三個孩子生活。秀拉成為了整個社區(qū)排斥厭惡的對象,最后在孤獨中病死。這部小說將背景設定在黑人民權運動和女權主義運動的高漲時期,主人公秀拉因此也被視為追求個性解放的女權主義者。
從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上來看,《秀拉》表現(xiàn)出明顯的解構主義特點。本文將從解構主義出發(fā),分析《秀拉》的解構意識和解構手法的運用。
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思潮興起于20世紀中期,它質疑并主張“顛覆”或“破壞”這樣一種理論。[1]解構主義認為西方文化中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一直傾向于強調“整體化、結構化”,具體表現(xiàn)為人物形象明確化、簡單化;在敘述時堅持連貫性、完整性。解構主義將這種傾向性解釋為“中心化”,并倡導去中心化。《秀拉》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開頭、高潮、結尾的模式并采用碎片化的非線性敘事方式,打破封閉性寫作,以形成充滿錯位式的開放性寫作。[2]同時,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充滿了矛盾性和不確定性,他們身上“既有被扭曲的善良,也有被凈化的邪惡”,“他們既令人欽佩,又應受到譴責”[3],充滿了矛盾和悖謬。西方的思想傳統(tǒng)建立在一種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之上:如言語/文字,自然/文化,真理/謬誤,男性/女性。德里達指出,這些對立構成了一種被人們默認的等級秩序,即前者擁有特權和優(yōu)勢而后者處于派生或下等地位。[4]解構主義則對這種存在明顯等級差異的二元對立范式提出了批判,《秀拉》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正是對傳統(tǒng)固定僵化形象和模式的顛覆,莫里森在顛覆中重建新型的黑人女性形象。
縱觀全篇小說,雖然莫里森以時間順序安排了各章節(jié),但是各章節(jié)之間似乎相互獨立,并非傳統(tǒng)小說那樣人物行動連貫一致,情節(jié)連貫,而是像破碎的鏡子一樣,事件的描述呈現(xiàn)出碎片化特點,通過反復多次的提及和補充展示出來。秀拉的正面描述直至第一部第四章(1921)才出現(xiàn),而前面只在敘述其他人物時稍有提及。小說開篇先介紹了“底部”社區(qū)名字的由來。第一部第一章(1919)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瘋癲的夏德拉克首先出場,并介紹了由他創(chuàng)辦的“自殺日”。第二章(1920)則跳轉為奈利幼時跟隨母親海倫娜坐火車回南方參加外祖母葬禮,在路上遭受種族歧視的屈辱回憶,該章結尾,莫里森一筆帶過了秀拉和奈利結識成為朋友的故事。第三章(1921)介紹秀拉的家人主要有獨腿外祖母伊娃,離不開男人的母親漢娜和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萎靡不振的舅舅李子,以及秀拉家形形色色的租客們,外祖母伊娃點火燒死了李子。至第四章(1922),秀拉的經歷才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文章先后介紹少女時期的秀拉和奈利彼此依靠,秀拉失手導致男孩“小雞”溺亡,母親漢娜意外被火燒死,奈利結婚。雖然文章是按時間順序布局結構的,但事件之間彼此缺乏連貫性,形成一種錯亂之感,解構了傳統(tǒng)敘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集中描寫秀拉的章節(jié)在文章的第二部,主要描寫了外出求學十年失落歸來的秀拉和傳統(tǒng)黑人社區(qū)發(fā)生的劇烈沖突。她和奈利的老公裘德發(fā)生性關系,導致秀拉和奈利的姐妹情誼破裂。戀人阿賈克斯的離別使得秀拉徹底地成為孤獨的人,最終在孤獨中病死。然而小說并沒有隨著秀拉的死亡而畫上句號,在隨后的兩個章節(jié)里小說又回歸到夏德拉克和自殺節(jié)以及奈利的緬懷思考上。總體上,整部小說呈現(xiàn)出非連續(xù)性的片段式敘述,而正是在這種片段式的描述中,莫里森通過多次反復的提及和補充將一個個事件敘述清晰,同時也為讀者留下藝術想象空間,使讀者更積極地參與文本建設。
幼時的秀拉在放學路上遭到白人男孩的欺侮,不同于其他黑人小女孩的害怕和忍耐,秀拉勇敢地拿起水果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嚇走了白人孩子。通過自殘的方式嚇跑白人男孩體現(xiàn)了她極具反叛精神,但自殘的方式也透露出秀拉的反叛是簡單而瘋狂的,具有破壞性。伊娃的描述又反映出秀拉冷酷無情,看著被燒死的母親無動于衷??墒窃谛‰u溺亡事件里,秀拉在葬禮上一直無聲哭泣,將這無辜的孩子永遠藏在心底,她的內心充滿了愧疚和恐懼,在道德上備受折磨??墒窃谕獬鰵w來后,她果斷地把與自己意見不合的外祖母送去養(yǎng)老院,不盡贍養(yǎng)義務。秀拉視奈利為摯友,卻又毫無顧忌地和裘德上床并且沒有一點悔意。在阿賈克斯之前,秀拉反對婚姻,對待性十分隨便,但同阿賈克斯在一起后卻想要占有他,期待著他們的見面,并且打掃浴室,擺放餐具。這些行為反映出秀拉渴望與阿賈克斯建立婚姻關系的愿望,與她之前的性觀念相矛盾。秀拉既是一個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追尋個性自由的新女性,同時也是一個拋棄道德,充滿邪惡性的惡魔,她的身上凝聚著叛逆的精神和扭曲的人性。[5]小說里,和秀拉一同被視為社區(qū)的惡魔還有夏德拉克。夏德拉克受戰(zhàn)爭刺激,有嚴重的精神障礙,“他認為自己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存在”[6],他舉止粗魯,蠻不講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社區(qū)里的人都躲著他。而這樣一個瘋癲的人,房子里卻收拾的井井有條。夏德拉克從不觸碰別人卻又渴望別人的造訪,保存著秀拉“他絕無僅有的造訪者”丟下的腰帶,頻繁地凝視和撫摸它。秀拉認為夏德拉克看到了她把小雞甩到河里,登門拜訪,因而秀拉也成了唯一拜訪過夏德拉克的人。見到害怕痛苦的秀拉,夏德拉克一反常態(tài)地竟想去安慰她,并將這一次偶然的造訪視為他全部的社交生活。瘋癲的夏德拉克竟也有如此友善的一面。在夏德拉克創(chuàng)辦的自殺節(jié)上,這個被社區(qū)視為邪惡代表的惡魔成為了黑人反抗游行的領袖,帶領大家宣泄了種族壓迫的不滿情緒,凝聚起社區(qū)反抗壓迫。秀拉和夏德拉克同被視為社區(qū)里的惡魔,他們兩人的形象特點有異曲同工之處:充滿善意又十分邪惡,種種行為不為社區(qū)認同,卻擁有凝聚社區(qū)的力量,這種矛盾性和不確定性充斥在小說的字里行間。
在男性、女性二元對立模式的解構上,莫里森通過黑人男性的出走,將黑人女性形象作為主角,這本身就是一種解構。黑人女性不再作為配角而是生活的主角出場,從被描述,被界定的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獲得語言的權利,建構起女性話語權,掙扎脫離第二性的從屬地位。[7]莫里森在這部小說中打破黑人女性地位、命運和身體之間的聯(lián)系,重建新型黑人女性形象。
夏娃的丈夫波依波依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他第一喜歡女人,第二喜歡醉酒,第三喜歡毆打夏娃。他同夏娃維持了五年婚姻,然后出走,留下貧苦的夏娃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夏娃來不及傷心和憤怒就要為一家人的生存問題擔憂。在活下去這個最緊要的問題前,她放下尊嚴,向鄰居乞討,費盡心思挽救李子的生命,解決了生存問題。夏娃承擔起家里頂梁柱的責任,身上閃爍著獨立剛毅的光芒。而在傳統(tǒng)男權的社會框架之下,男人是一家之主,承擔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女性沒有工作的權利,完全是男人的附庸,被排除在社會之外。[8]莫里森在小說里塑造了一個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領袖形象。夏娃建了一座大房子,這個房子是完全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居住在這座房子的最高處,像一個首領統(tǒng)治自己的部落,這個部落里的所有財產都歸夏娃所有,部落里的所有成員都由夏娃掌握。[9]當人們要和坐在輪椅上的夏娃說話時,無論是站著或坐著,只能彎腰俯首。她在這座房子里占據(jù)著統(tǒng)治的地位,收養(yǎng)了三個男孩,不顧他們的差異,統(tǒng)稱為杜威,全然不顧他們原來的名字。夏娃剝奪了他們的原有身份,以統(tǒng)治者的姿態(tài)給予他們新的身份。并且在夏娃的撫養(yǎng)塑造之下,杜威們逐漸摒棄了各自的原有個性,完全變成了同一個人。夏娃主宰著這個房子里人的命運,李子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酗酒吸毒,全然沒有一個成年男子的應有形象和責任,整日無所事事,自甘墮落??粗约汉貌蝗菀拙然畹膬鹤尤绱顺撩圆恍?,痛心疾首的夏娃狠下殺手,燒死了自己的兒子,讓李子像一個男子漢一般有尊嚴的死去。夏娃給予了李子生命,又最終親手結束了李子的一生,夏娃牢牢地掌握著這些人的命運。莫里森一反傳統(tǒng),將絕對權力賦予了一名在現(xiàn)實世界里飽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黑人女性。
在此環(huán)境之下,秀拉成長為一名反對男權社會家庭觀念的叛逆者。她拒絕結婚,不甘做男性的附庸。“我只想造就我自己”是秀拉內心自我意識的吶喊。秀拉無視傳統(tǒng)的性觀念,和社區(qū)里的男人隨便發(fā)生關系,并且是“試上一次就把他們一腳踢開”,秀拉通過這種顛倒的性關系來確立自己的主體性,通過性體驗在探索自我,了解自我。“她找一個男人扔一個男人,就像男人找一個女人扔一個女人一樣?!毙憷ㄟ^這種離經叛道的方式發(fā)掘自我,主動選擇自己的命運,超越了黑人社區(qū)只求生存的狹隘思想。[10]與夏娃被迫獨立不同,秀拉對男權統(tǒng)治地位的挑戰(zhàn)是完全出于自我選擇,具有主動性。秀拉從小就明白由于她們的黑人女性身份,自由和勝利是她們的禁區(qū)。秀拉主動選擇外出求學,云游十年,積極踏上自我追尋和自我建構的道路。她勇于打破加載在黑人女性身上的枷鎖,沖破界限,一反傳統(tǒng)模式,獨自發(fā)動了一場顛覆男權社會的斗爭。秀拉的叛逆和邪惡徹底瓦解了男權社會對黑人女性的傳統(tǒng)印象,破壞了社區(qū)里的傳統(tǒng)行為規(guī)范和價值觀。她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用放縱隨便的性行為對抗男權社會的傳統(tǒng)兩性關系。她在病中斥責以奈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社會價值,拒做男性的附庸,堅守自我意識。秀拉作為社區(qū)里反抗男權社會的先行者,雖然遭到社區(qū)的孤立,但她的行為凝聚起整個社區(qū)向善,對黑人自我意識的覺醒起到了積極推動的作用。奈爾在日后的回憶中突然覺醒,自己曾是和秀拉一樣要做自己的女孩。由此可見,黑人社區(qū)里女性的自我意識正在逐漸蘇醒。正是對這些叛逆人物的書寫,莫里森解構了傳統(tǒng)男性統(tǒng)治女性的二元對立模式。
托妮·莫里森在小說中巧妙運用了解構主義思想,增強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讓小說人物從多方面反復多次進行補充敘述,從而保證事件的客觀公正性,又留有空白讓讀者參與其中,自行判斷。同時,小說中體現(xiàn)的矛盾性和不確定性也是莫里森對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反抗吶喊,是莫里森對美國文學多元化的卓越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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