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俊
是風(fēng),把細膩的綿沙土從遙遠的西北方向搜刮而來, 億萬年間無數(shù)次地堆積、疊壓,便有了這厚達百米,連綿渾圓的黃土丘群,鋪天蓋地。繼以大風(fēng)和野水的沖刷、切割,遂有臺原、梁、峁、壑,盡顯洪荒和渾樸。在這厚土高天、天地玄黃的泥土褶皺里,藏匿著一片片奇特的“地穴”院落,規(guī)模巨大,工程撼人,進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人聲相喚,雞犬相聞。
這獨特的景致是在陜西關(guān)中偏北、渭北高原一帶,這種地下院落先就地挖下一個邊長約幾十米的方形地坑,深入地下十幾米,才將四壁掏成窯洞,在地下形成一個四合院。站在地穴式的院子里和普通農(nóng)家院沒區(qū)別,但是人在地平面,只能看見地院樹梢,不見房屋。這種建筑形態(tài)和奇特的民居形式,當(dāng)?shù)厝朔Q其“下地窯”、“地坑窯”、“天井窯”、“地陰坑”。專家們則稱其為中國北方的“地下四合院”、“凹在地下的村莊”、“人類穴居的活化石”、“刻在大地上的符號”,在中國乃至世界上獨一無二。
在陜西的耀州區(qū)、三原縣、淳化縣、永壽縣、旬邑縣、彬縣、長武縣,居民多挖有下沉式井形四合院,已有近四千年的歷史,漢、唐、宋及以后的文獻,都有記載。
三原縣新興鎮(zhèn)柏社村,是其中的一個典型村落,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的發(fā)展史。 村位于三原縣北端的新興鎮(zhèn),始建于晉代,因歷史上廣植柏樹而得名“柏社”。柏社村蘊含著古老地居文化基因,目前集中分布有211座下沉式窯洞四合院,保存完好的有134院,展示出獨樹一幟的關(guān)中窯洞文化,享有“天下地窯第一村”和“生土建筑博物館”之美譽,村落毗鄰濁峪河、清峪河、嵯峨山,氣候溫和,空氣清新,被列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村。
另外一個典型村落是耀州區(qū)小丘鎮(zhèn)移村,位于距耀州區(qū)25公里的西部塬區(qū),地處紅色照金旅游沿線,全村三千口人,移村因土質(zhì)為黃土地,粘性大、堅硬,在地下挖穴而居,是當(dāng)時群眾主要的居住地。七八十年代人居環(huán)境改善、生活條件提高后,群眾紛紛從地窯搬離,沿路而居,轉(zhuǎn)蓋成土木結(jié)構(gòu)磚瓦房,九十年代后又進一步改建成鋼筋混凝結(jié)構(gòu)平板房,地窯也慢慢淡出人們的生活。遺憾的是,因土地有限,很大一部分地窯在九十年代左右復(fù)墾成耕種土地,遺留較少。
兩個古村自古就是一個兵家要塞,是關(guān)中通往陜北、甘肅、寧夏的重要通道,土地革命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是通往“照金”、“馬欄”、“延安”的要道,紅軍和八路軍都曾在此設(shè)立過交通站。
“見樹不見村,進村不見房,平地起炊煙,聞聲不見人”, 地穴院落智慧地隱藏在這眾多的土的臺原地平之下。窯洞也只有在黃土高原上才能打出來。原上缺水,沒有森林,缺乏建設(shè)房子的材料,人們就從一塊平整的地上四四方方地挖下去一個方形地坑,這是一個邊長二十多米或者更大的大坑,深入地下十?dāng)?shù)米,四壁掏成窯洞,呈拱形。院中多栽有三兩棵樹木,人在遠處平地,只見樹冠、樹梢,不見房屋。窯頂四周長滿雜樹、蒿草,不走到跟前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住有人家。
院子距地平面有兩三層樓高,從更遠的地方打一個斜坡,地面上的人,通過這十幾米長的斜坡通道,穿過院中一孔拱窯門洞便可以進入院子里,像進入神秘地道。這樣工程雖然土方量大,但卻省卻了大量的木料、磚石。窯洞是天然的溫度調(diào)節(jié)器,冬暖夏涼, 分為主窯、副窯、廚窯、牲口窯、糧窯、柴草窯、門通道窯等各種功能的窯。各窯也有風(fēng)水講究,方位不同,功能不同,主窯為長輩居住,其余排資論輩所用。
地穴院落里面砌著土炕,土炕由八塊大泥坯構(gòu)成炕面,長丈余,留有炕門填入干柴,碩大寬展的土炕可以橫躺豎臥六、七人,面積往往占據(jù)了窯洞空間的一半。一抱麥秸塞進去,一把包谷桿塞進去,一摟干枯的樹葉子塞進去,一縷溫暖的火苗就竄起來,無論窯洞外邊天寒地凍,窯洞里此時定變得氤氳溫暖。泥坯就地取材于黃土,在農(nóng)閑時,又逢雨后,土質(zhì)綿軟濕粘,村人就用一木模具裝滿濕土,用一石質(zhì)錘子砰砰擊打夯實,取出來排列整齊晾曬,干透后堅硬如磚石,用來盤炕。
一生浩瀚,半生在炕。這里的人住在冬暖夏涼的地穴窯洞里,在土炕上出生、繁衍、歇息、瞌睡、死亡,他們大多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土炕。而土炕能世代相傳,是其碩大、闊展,滿足了他們潛意識中一種生命舒展的愿望。人從高原平展的地面上鑿穴而居,這樣地與大地親近,汲取地氣,從心理上尋求一種心靈安全和依托慰藉。而睡土炕長大的人,有很好的骨骼發(fā)育,一輩子身板直溜,剛正不阿,挺直脊梁做人。這是遠古的祖先對子孫殷切的期望,通過土炕這種沉默含蓄的方式傳達出來嗎。
地穴院落里泡茶的水來自土窖,土窖是在地穴院落里再深挖下去,先是筆直,到一定的深度忽然擴大,截面像一個燈泡形狀。水窖的底部一般要鋪一層料姜石,料姜石不是石頭,也不是土塊,它的硬度介于石頭和土之間,奇形怪狀如碩大的生姜,人們整理土地時把料姜石挑揀出來,鋪在水窖底可以凈化水,據(jù)說料姜石像生姜一樣也使水有了許多功能。村子統(tǒng)一還是缺水的,雖然村西頭的溝壑里有季節(jié)河,但是它蓄積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別的地方的水。在這片黃土層的上空,每年,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和來自東南部海洋的熱空氣準(zhǔn)時相遇,變成雨雪潤澤大地,其中的大部分匯入一條很遠的黃色的大河,少部分被村莊的人收集在土窖里沉淀,自然過濾。這土窖在豐水期能大量收集雨水冰雪,避免水澇災(zāi)害,在缺水期卻能供人畜共用。雨水冰雪平時在窖底的土中料姜石中自然沉淀凈化,用時則用轆轤絞上來,珍惜著用,洗了臉的留著洗腳,洗了腳的再用來澆院子的樹。
地穴院落里除過土窖,還有滲井。這里的人,他們骨子里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渴望水并懼怕著水。院中一定要挖一口深約十米的滲井,井口上縮小成一小孔,比地面略低,用來收存坑院之雨水。暴雨經(jīng)常突如其來,把土塬打矮一截,齊頭并進的水,像沿著溝壑逃脫的群蛇,它們把一些石頭卷走,把一個不小的樹連根拔起,把一地將熟的玉米卷走,不可一世地沖進村莊,卻咕咕咚咚地被村莊藏匿在地平線以下的上百個土窖、滲井悄悄飲掉,飲不完的水也無妨,也被村里的三個大澇池喝掉。大旱之年,男人用水桶從土窖提上了一桶渾濁的水,過不了幾天,漫天的黃塵土里定會大雨磅礴——天地是相通的。土地的不可挪移,菌類性質(zhì)的人生,成為人們的常態(tài)。不過世間總有力量來打破這種狀況,給那些蘑菇樣的人紛紛裝上一雙滑輪,讓他們拔出深陷于土原的根須去四處流浪。這土地上優(yōu)秀的不安分的基因們一生都在努力擺脫這片養(yǎng)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成為沒有根基的城市流浪者。但是,當(dāng)他們在土原之外的遠處疲累了,生了大病了,無一例外地要千里萬里趕回來,喝這里地穴水窖里泡了料姜石的水。這里,是他們的命根、魂靈,牽系著他們的肉身。endprint
地穴窯洞里最多的容器叫瓦甕,也是用泥土在窯火中久經(jīng)煉燒而成的剛脆之軀。瓦甕,這原始而時尚的器皿,懷草木之心,百泉之夢。碩大的瓦甕用來盛水,水撲撲衍衍地滿,安寧滿溢著,上邊飄著半個葫蘆,中等的甕盛著面、米,在窯洞里靠墻一擺溜。
在這里,地是所有人的命根,有了土就有了地,人們骨子里愛泥土。這里的黃土細膩、疏松,具綢緞一樣的觸覺和蜂蜜一樣的視覺。城里人用“土氣”來藐視住窯洞的人,村里有人傷了手腳,會摳半把老土,抹在流血的地方止血消炎,這是一把院墻上的老土。出遠門的人,母親們都會偷偷把一包紅紙裹著的東西塞在箱子底下。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時,可以把紅紙包裹的東西煮一點湯喝。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在村上,人們能任意叫出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對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著對方的土地,他們心里清晰地記著你這一茬種的什么莊稼,最終有什么收成。最古老的時代,地球可能是一個寂寞的大石殼,上面沒有一株草,一只蟲,更沒有一層土壤。經(jīng)過了多少億萬年太陽風(fēng)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尸骸,才造成最初的一層層土壤。而城市的人們不珍惜這土地,把地底下的石頭挖出來燒成水泥,涂在地面上使其又變成大石殼,還在地面上豎起逼仄的水泥的樓房,把地底下的煤、石油、天然氣掏空,變成毒氣熏黑城市人的肺,真是一蠢再蠢的事情。因為水泥是石頭高溫?zé)鰜淼?,所以城市就很燥。睡在地穴土窯里土炕上的人,他們認為城市的水泥樓房是缺少地氣的,養(yǎng)一條寵物狗在上邊都會經(jīng)常生病,何況嬌貴的人呢。
很早以前,生息在這茫茫臺塬褶皺里的人們,他們的日子異??嘟梗藗冊谕恋厣线呑分鹬矮F,放牧著牛羊,撿拾野果,播種五谷,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風(fēng)雨雷霆,電光野火,都使得他們畏懼顫栗。這些綿延的臺塬緘默不語,似在昏睡,其實在吞噬,吞噬一切生靈的理想與狂妄,快樂和哀愁,使其木訥的勞作和等待春天的到來。但是,人們的心里一直恬靜、安泰,不憂,不懼,因為,他們的腳板實實在在地踩在這土地上,挖土穴而居,盤土炕而棲,他們?nèi)谌氪蟮刂傅牟┐髴驯Ю铩?/p>
人很渺小,臺塬連成的大地?zé)o垠的廣大,像一個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粗糙石磨,太陽與臺塬平行,天距地很近,站在這里的人有壓迫感和眩暈感,曠遠、荒蠻、崇高。站在這里的人,常常會忽然忘記手中的牧羊鞭子或者鋤頭,大吼著通過臺塬群丘的回聲與遠古的靈魂對話,聽見天上滾過去的默雷,以為有人在叫他。這一座座地穴式院落,一口口其貌不揚的土窖、澇池、滲井,在泥土深處伏藏,在水澇和干渴中吞吐或吸納,亦是一種土地靜默的大智若愚的養(yǎng)精蓄銳。
星轉(zhuǎn)斗移,世事翻覆,如今,曾經(jīng)日子苦焦的人們,在土塬上站直腰身,一代一代人,以大地為巾,流盡血汗,改造著土地的形狀,把本來丑陋的地面變成蘇繡般瑰麗。
小丘鎮(zhèn)封鎮(zhèn)長介紹說,移村去年被評為全省旅游扶貧試點村,打造小丘—移村美麗鄉(xiāng)村示范片區(qū)。示范片區(qū)建設(shè)以來,以綠道建設(shè)和地窯文化為主,開始改造、加固、還原地窯原貌,在開發(fā)改造過程中堅持風(fēng)格不一、特色突出、保留原樣的原則,計劃改造修建20處,目前已建成地窯14處,地窯地上表現(xiàn)形態(tài)各異,地下風(fēng)格各具特色,其中四個院落以地道形式在地下進行了連通,美麗鄉(xiāng)村示范片區(qū)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還原了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原貌、保護地窯文化、發(fā)展特色旅游產(chǎn)業(yè),村民從民俗文化、農(nóng)特產(chǎn)品展銷、作坊體驗和地窯居住體驗等著手經(jīng)營,耀州-旬邑路、移村-三原路穿村而過,地窯的周圍還種植大片的薰衣草、連翹基地,環(huán)境優(yōu)美、交通便利,具有歐洲風(fēng)情,群眾富裕,生活幸福。
如今,按照規(guī)劃,建成后的美麗鄉(xiāng)村,從綠道進入,游客服務(wù)中心旁有停車場和澇池,游客可在服務(wù)中心停車開始游覽,途經(jīng)熏衣草花海和大型風(fēng)車、沿途采摘,感受地窯文化、體驗農(nóng)家作坊、休憩農(nóng)宿地窯,或經(jīng)地窯到達耀旬路,沿著紫薇花路,觀賞外墻美觀的沿途居民,感受新老村莊不一樣的文化熏陶和親身體驗。
上天總是眷顧愛美的眼睛,丙申年的晴朗冬天,夕陽正好,我們在移村,用新聞人的眼光凝視著這塊厚重之地,黃顏色是這里的主宰,地穴院落、土炕土窖土窯洞,都離不開黃顏色的綿土,太陽用神奇的光芒,給這個美麗的鄉(xiāng)村換上一件又一件金色的衣裳。居高臨下地看,一條條硬化的水泥路如瓜蔓,相連著一片片地穴院落,宛若瓜蔓結(jié)出的大小不等的金瓜。
最美的風(fēng)景和最美的夢一樣,空氣中,這些土塬上的“金瓜”,發(fā)酵的麥秸散發(fā)出一股酒味,夾雜著黃土的腥鮮,掛在樹杈上農(nóng)作物甜膩的味道,外人一進來都說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