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遠
楔子
我繞過荒山,望見青城,沿著繞城的青溪,看見荒城渡。
他居然坐在渡口,筆直得像一塊黝黑的石碑。
我遠遠地喊他,不應——我知道,他向來懶得說話的。
我突然停下,手里的行李撲在地上。
一塊黝黑的石碑站在渡口,不回答。
鳳過,草葉窸窣,青溪流去又流回。
一
全鎮(zhèn)子的人里,我最怕杜七。
誰也說不清他是什么時候來青城的,沒人去問,他也不說。自打來了,就守著荒城渡,一年一年。
人們叫他七艄公,盡管看不出他的年紀。眉發(fā)灰白,銅色的臉上皺紋溝壑縱橫,像亂刀刻的,身形里一副極硬的骨骼,牽引著一條一條黝黑干瘦的肌肉。
唯一的廟落在那對面的山腰,故荒城渡逢年時候最忙。每年拜廟回來母親和祖母都感念菩薩——我這般野的孩子能安分好一陣子,卻不知我是被嚇的:怒目的金剛實在像極了杜七。
杜七守著荒城渡,但似乎整條溪的事都歸他管。哪家鴨子丟了,哪家菜盆漂了,只顧遠遠的喊一句七艄公——他聽見,卻不應,抄竹竿踏筏子下水,等到筏子靠岸,菜盆子里是撲騰的大白鴨子。
十歲那年鄉(xiāng)里漲水,李二家的犢子丟了一只,沿溪上下遍尋不著。哪曉得兩天后,人們見那犢子從杜七船上下來,都以為是杜七給找回來的。李二家的特地用紅繩捆了兩只雞去謝他,到了渡口,七艄公抬頭望望來人,又低頭磕了磕旱煙管,好像不知道怎么說,最后吶吶道:
“不是找的……今早兒看它踩上我船,便渡了?!?/p>
后來也有人見他渡幾只山雞、野獾子什么的,問起,也是木木地一句:
“看它們踩上我船,便渡了。”
直到后來很多年,我再想起荒城渡,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看它們踩上我船,便渡了。”
二
兩年前回鄉(xiāng),我們到了碼頭才知道今年遭了冰,霧又重,輪渡封了。
我有些茫然。大團的霧從山壁上滾落、升騰。我忽然一拍腦袋拎起包就往上游走——我知道,他敢渡。
幾年不見,荒城廟已經(jīng)名副其實了。母親之前在電話里告訴我鄉(xiāng)里修了什么拆了什么,回來一看當真是變了,只剩青溪流去又流回,一如既往。
他沒在渡口,我上山繞到廟后邊,他的老屋子竟沒點燈。我擦了擦窗往里瞅。
他背著我坐在桌旁,桌上四個點了紅點的大白饅頭,一碗糍粑,他一個人,酒杯卻擺了一圈。我忘了喊他,直到他把酒杯一個個斟滿。
“團圓嘞。”他最后說。
我想起來,這日是除夕。
“七艄公,”我喊他,“勞煩您過渡嘞。”
他看見我,有些詫異,沒多問,站起身來去后院拖筏子。
“輪渡封了,才上您這來?!蔽艺驹诜ぷ由蠈χ谋秤暗馈!拔抑涝坂l(xiāng)現(xiàn)在修了路,您也清閑些,只是這隆冬臘月的——隔兩天我回去還得煩您渡?!?/p>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說,到了。
正要下筏子,他又喊住我,轉(zhuǎn)身從懷里拿出個點了紅的饅頭放在我手上。滾燙的。
他竟然笑了,帶著些局促:“過年了。”
打開門的母親驚訝道:“那邊才來消息說輪渡封了,哪曉得都到門口了!”
“輪渡封了不還有杜七么,”我笑,“噯,我那雙舊拖怎么給收起了?”
母親的笑容僵了一瞬,沒回話,轉(zhuǎn)頭去屋里拿鞋。
后來我終于打聽到杜七,不知什么時候人們開始談他的過往:哪兒的人,當過幾年兵,如何從西南逃回來,如何犯了什么事,吃了幾年牢飯……又如何逃到這青城。
總之,杜七是個“舊犯”。反正如今荒城渡早就荒了,人們也不再喊七艄公管溪上的事情,故事說成什么樣,誰知道。
身邊人們嘮著舊事,唾沫橫飛,我從茶館窗望見青溪,看它流去又流回。
那天我接過饅頭,走了幾步回頭望,山霧白茫茫的,溪面一片煙,他穿著黑襖子,那根筆直的脊骨為了撿竹竿深深地彎下去,彎成天地之間一個巨大的問號。
荒山和艄公一起老去。
那年開春離鄉(xiāng),我還是走的荒城渡。
三
我再也找不著荒城渡了,橋頭歇息的腳夫磕了磕旱煙管,打量著我這陌生人。
我上前遞上一把煙葉,在橋頭坐下來。
杜七走的那天,人們才在他后院里發(fā)現(xiàn)那堆石料。
匆匆斂了棺,這些石料不知怎么辦,天知道他是怎么把它們堆在這兒的,又用來做什么。
“莫不是……”有人小聲道。
“好像是……”
“難不成……”
一屋沉默。
“他是想修一座橋?!弊詈蠼K于有人說。
七艄公那般拙的人,哪里想出別的什么呢。
既然沒人來替他擺渡了,就搭座橋吧。
腳夫告訴我杜七的死訊時我很平靜。聽說他的棺被停在船上那一晚落大雨漲水,早晨來人一看,竟什么都沒有了。
他終于渡了自己一回。我想。
我走下山,看見老渡口未拆的石碑上還用石灰擬著“荒城渡”三個字。
我蹲下來,開始涂抹它們。想起我六歲也是這樣鬧著涂改石灰字,好像改掉就贏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有次不慎滑進水里,掙扎一陣后感到有人把我拎起來,我回頭便看見那張如怒目金剛般溝壑縱橫的臉。
我狠狠地抹掉什么,像贏得了一場完勝。
他是“舊犯”,甚至用木吶掩蓋住不堪的過往,可他對荒山、對青溪、對青城人,何曾有愧呢。他度了我,度過整個青城的人,度了踩上他船來的眾生。
我望著溪面,那里好像從不曾有過什么人,青溪流去又流回,一如既往。
我突然笑了,像替什么人贏得了一場生命的完勝。
橋頭那塊石碑上端端正正三個大字:
“荒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