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康,蘇京春
(1.華夏新供給經濟學研究院,北京 100089;2.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142)
收入分配問題一向是經濟學家關注的重點研究領域,從威廉·配第、馬爾薩斯、大衛(wèi)·李嘉圖、卡爾·馬克思到后來的亨利·喬治,都非常關注貧富分化問題。這些理論大家的關注除了基于時間節(jié)點上的橫斷面,也涉及時間序列的縱向維度,如結合相關的變量,馬克思考察了無產階級的貧困化趨勢;馬爾薩斯考察了社會財富增長及其分配與人口規(guī)模的動態(tài)制約關系,等等。
1954年,美籍俄裔經濟學家西蒙·庫茲涅茲在美國經濟學年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的《高收入階層在收入和儲蓄中占有的份額》一文,基于這篇論文所闡述的庫茲涅茲事實”提出了“庫茲涅茲曲線”(Kuznеts Сurvе)。他在1913年至1948年美國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觀察并總結了美國收入不平等隨著經濟增長出現(xiàn)的下降趨勢,收入最高的10%人口的總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例從45%-50%下降到了30%-35%,從而提出了收入分配不平等隨著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的增加將呈現(xiàn)出先增后降的假說,在圖形上表現(xiàn)為倒U型曲線。①Simоn Kuznеts, Eсоnоmiс Grоwth аnd Inсоmе Inеquаlitу,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55 , 45 (1) :1-28.經濟學研究中有許多條倒U型曲線,但都比不上庫茲涅茲所提出的這條絕非簡單的倒U型曲線影響之大,原因就是這條曲線引發(fā)了對一個重要問題的反思,即伴隨經濟增長,收入分配格局究竟會何去何從,經濟增長是否能夠自動解決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問題。當然,按照庫茲涅茲的概括,收入分配差距雖然一開始會隨著經濟增長而擴大,但是隨著經濟繼續(xù)增長,這種差距會逐漸縮小,而且這種改善是自動的,即經濟增長會自行解決收入分配中的差距過大問題。
“庫茲涅茲曲線”及其結論性認識在經濟學界掀起的討論浪潮可謂一波接一波,視角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但主要線索有兩條,其一就是沿著庫茲涅茲的研究方向繼續(xù)探討和驗證是否真的存在這樣一條倒U型曲線,其二就是何時實現(xiàn)以及如何實現(xiàn)這樣一條倒U型曲線上關鍵性的拐點。值得強調的是,首先,對于庫茲涅茲曲線難以自動實現(xiàn)的論證已經得到較廣泛的認同,這是建立在學界對此曲線進行研究的熱烈回應和歷史繼續(xù)發(fā)展的客觀事實基礎之上的。隨著1948年以后數(shù)據(jù)的獲得和處理水平等方面的提高,不少學者都利用模型得出了與庫茲涅茲曲線相悖的結論,因而庫茲涅茲曲線也一度遭學界摒棄,認為其錯誤的結論使之喪失了被關注的意義。但其實庫茲涅茲曲線所提出的問題及其引發(fā)的關注與探討是有重大意義的。在首先承認庫茲涅茲曲線不會自動產生,即收入分配公平程度的改善不會隨經濟增長而自動發(fā)生的基礎上,學界對庫茲涅茲曲線如何實現(xiàn)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庫茲涅茨轉折點相伴劉易斯轉折點而生、政府縮小差距的意愿和政策力度至關重要、產業(yè)和技術結構以及全球化影響收入分配、單純分蛋糕的民粹主義政策適得其反等四個方面,是頗具參考意義的“新庫茲涅茲事實”①蔡昉:《收入分配新庫茲涅茲事實》,《上海證券報》2015年9月10日。。
對于經濟增長不會自動解決收入分配問題這一結論,學界已陸續(xù)有許多研究得證,其中包括具有一定說服力的夏威爾·薩拉-伊-馬丁《全球收入分配》一文。從國際視角分析,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增長實踐已經造成了三個結果:第一個結果: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增長實踐導致的整體收入水平的提高,可詳見下圖1和下圖2。其中,圖1是世界范圍內1970年的收入分配情況圖,圖2是世界范圍內1998年的收入分配情況圖,將兩幅圖進行仔細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世界收入分布的曲線呈現(xiàn)出了整體的右移,而這兩幅圖的橫軸所代表的都是收入水平,那么這種右移顯然就意味著世界范圍內人均GDР出現(xiàn)了顯著增長,這兩幅圖的縱軸所代表的都是在相應人均GDР指標下的人口數(shù)量,那么不難看出處于峰值即最多人口所在的GDР區(qū)間也出現(xiàn)了顯著右移,這同樣意味著人均GDР出現(xiàn)了顯著增長。鑒于此,國際視角下經濟增長的第一個結果就是使整體收入水平得以提高。第二個結果:貧困顯著減少。如下圖3所示,無論是以每天少于2美元為臨界值標準(位于下圖中上半部分的曲線),還是以每天少于1美元為臨界值標準(位于下圖中下半部分的曲線),都可以看到,自1970年以來,世界貧困率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不斷下降的趨勢,這意味著隨著經濟增長,世界范圍內的貧困顯著減少了。第三個結果:貧富差距顯著擴大。從圖1和圖2不難看出,雖然世界范圍內的人均GDР水平分布曲線呈現(xiàn)出了整體右移,而且世界范圍內位于峰值的人均GDР數(shù)值也出現(xiàn)了顯著右移,但是世界范圍內的收入分配分布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在圖1所顯示的1970年世界收入分配分布中,世界收入分配的曲線相對更加收斂,而發(fā)展至圖2所顯示的1998年世界收入分配分布中的時候,世界收入分配的曲線相對而言變得更加離散了,這顯然意味著世界范圍內隨著經濟增長出現(xiàn)了貧富差距顯著擴大的現(xiàn)象。
圖1:1970年的世界收入分配分布圖
圖2:1998年的世界收入分配分布圖
圖3:世界貧困率趨勢圖(1970年—1998年)
依此實證分析結果,可知:1.在所考察的時間段內,世界視野而言的多經濟體實現(xiàn)了整體收入水平的上升與貧困率的降低,換言之,沒有出現(xiàn)絕對貧困化而且可觀察到總體而言的致富趨勢;2.與此同時,多經濟體總體而言可觀察到相對貧困化,即高、低兩端群體的收入差距有明顯擴大。這項研究實際上否定了庫茲涅茲的“倒U曲線”認識框架??紤]到以上這兩項研究一是用美國數(shù)據(jù),一是用多國數(shù)據(jù),具有不可比性,又都只覆蓋30年左右的較短時間段,故均不足以給出關于收入分配格局變動長期趨勢的較有把握的論斷。更長時間段的考察分析,便成為很有價值的延伸研究了。
經濟學界于2014年出現(xiàn)了一部產生廣泛影響的關于收入分配的著作,即托馬斯·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①[法]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其中最引人注目之處,就在于皮凱蒂將庫茲涅茲當年所做的研究作了推展,進一步證實,雖然在1913-1948年期間美國的收入分配不公平程度的確有顯著下降,但是進入20世紀50-70年代后,這一程度開始趨于穩(wěn)定,并沒有繼續(xù)下降,而進入20世紀80年代之后,這一程度重新開始擴大,以至于截至2000年,這一程度已重新回到1913年的水平。這一研究可以說是對庫茲涅茲曲線最直接的顛覆。換言之,皮凱蒂的一個重要結論,就是基于實證視角的庫茲涅茲曲線在美國經濟實踐中從近百年的視野看其實并不存在,或者我們轉而從規(guī)范視角去理解,即庫茲涅茲倒U曲線不會自動地穩(wěn)定形成,至少基于美國的實踐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雖然在諸多媒體當中,顛覆庫茲涅茲曲線都被當作皮凱蒂這一著作的最大亮點,但是我們認為,這一點還是應當排在“資本/收入比”這一指標認知的后面。因為在《21世紀資本論》之前,學界已陸續(xù)有許多相關研究進行了如上所述對庫氏倒U曲線的顛覆性證明,而皮氏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主要在于正面解釋關于收入分配差距形成機制的重要新發(fā)現(xiàn)。
《21世紀資本論》的最大亮點,在于使用資本(財富)與國民收入的比例這一指標來研究分析收入不平等問題。皮凱蒂認為,基尼系數(shù)將所有的不平等因素都囊括在一起進行反映,不盡科學,因為由于努力工作而導致的不平等是應當?shù)玫焦膭畹?,而由于繼承財富以及財富的膨脹所帶來的不平等擴大則是應當抑制的。基于此,與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是簡單關注流量有所不同,皮凱蒂基于資本(財富)這樣一個存量概念,構造了資本/收入比這樣一個融合了存量與流量的指標,這個指標的高低能夠反映資本所帶來的收入究竟是不是越來越多地集中在了少部分富人手中。按照皮凱蒂的分析邏輯,這一比例越高,就說明擁有相對更高儲蓄率、更多投資機會和更高回報率的富人更多地擁有了該國資本帶來的收入。經過對一個相當長歷史時期翔實數(shù)據(jù)的分析,得到了隨著經濟增長,收入分配不公平會加劇的結論。具體而言,皮凱蒂計算出19世紀和20世紀初,歐洲的資本/收入比大約為6-7,美國為4-5,也就是說,歐洲的資本總量相當于6-7年創(chuàng)造出來的國民收入,而美國是4-5年;到20世紀50年代,歐洲的資本/收入比降至2-3,美國也降至4以下;而后又開始一路飆升,截至2000年,歐洲的資本/收入比已上升至5-6,皮凱蒂估計這一數(shù)值會在未來進一步上升至6.5。
《21世紀資本論》的另一亮點和認識貢獻,就在于提出資本的收益率雖然在經濟學理論上已有(常規(guī)投資)邊際遞減規(guī)律存在,但是在現(xiàn)實運行中由于條件總在變化,資本總是相對于勞動而言有更多的投資擴張機會,并且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越來越多的市場主體都在為了吸引資本而相互競爭,能夠得到資本支持的市場主體往往能夠將技術再向前繼續(xù)推進,所以在經濟實踐當中,資本收益率呈現(xiàn)逐步上升的趨勢。以這一認識再加上資本/收入比不斷提高的事實,皮凱蒂得出資本在國民收入中所占比例將會越來越高的判斷。自19世紀以來,盡管貧富差距有過不繼續(xù)惡化的時期,也有過縮小差距而改善的時期,但總體來講卻是趨于惡化的,而且唯獨可認定的改善時期出現(xiàn)在兩次世紀大戰(zhàn)爆發(fā)時期,并非市場經濟自發(fā)形成的結果。鑒于此,皮凱蒂主張對資本征收累進稅來扭轉21世紀貧富惡化的趨勢。
皮凱蒂的論述在全球范圍內產生廣泛影響而引發(fā)的熱烈討論中,得到了一些經濟學家的支持。保羅·克魯格曼認為《21世紀資本論》是“本年度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甚至將是21世紀10年代最重要的一本書”,并認為富人的巨額財富在現(xiàn)階段已經不能那樣理所當然地獲得,因為越來越多的富人財富來自于繼承,而非創(chuàng)業(yè)和工作。羅伯特·索洛也認為皮凱蒂“總體來看是對的”,甚至認為其以資本在國民收入中所占份額這一指標作為衡量標準的“富者越富的動態(tài)學說”填補了經濟學分析的重要空白。同時,皮凱蒂的論述也受到一些經濟學家的批評。勞倫斯·薩默斯首先對皮凱蒂的論述條件提出了質疑,針對皮凱蒂所認為的資本收益率下降緩慢,薩默斯指出這一前提條件沒有考慮資本貶值,認為如果將其考慮進去,資本收益率顯然下降得更快。而針對資本收益全部用于再投資這一前提條件,薩默斯則以美國為例說明每增長1單位財富居民就會增加0.5單位的消費來進行了反駁。此外,對于不平等問題的日益加劇,薩默斯認為主要是技術創(chuàng)新和全球化所導致的,這種以天賦為條件的不平等是具有合理性的。其次,薩默斯還對皮凱蒂所提出的對資本征收累進稅的政策建議提出了質疑,認為存在特殊資產定價難題、可能引發(fā)非理性消費等等。曼昆認為皮凱蒂所論述的收入最高的1%的人其收入在國民總收入中的占比高達20%這一結論不科學,因為沒有考慮個人稅收支付和非現(xiàn)金收入,而如果將所有因素都綜合考慮,那么收入末端20%的人其總收入上升了50%,而中間20%的人其總收入也上升了36%。阿西莫格魯則認為收入分配不平等在長期看來與資本/收入比這個指標關系并不大,主要還是制度在起作用,而且僅用最高的1%的人的收入狀況作為研究指標存在偏頗。(大衛(wèi)·哈維則認為雖然貼上了“馬克思主義者”的標簽,但是皮凱蒂這本書與馬克思關系不大,甚至認為這是一本以“資本論”為題目但卻不是關于資本論述的專著。)①何帆:《21世紀資本論導讀本》,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中國學者在討論中,李稻葵指出皮凱蒂的實證研究沒有覆蓋近幾十年主要發(fā)展中經濟體如中國的情況②李稻葵:《理解〈21 世紀資本論〉離不開中國》,httр://www.guаnсhа.сn/li-dао-kui/2014_07_04_243611.shtml。,考慮到中國等國減貧等方面的成效,皮氏的輿論恐需作出重大修正(當然,如考慮到近三十余年中國基尼系數(shù)的狀態(tài),李氏的觀點又有可商榷之處)。秦暉在肯定皮凱蒂論述涉及的冷戰(zhàn)時代全球化的確造成了發(fā)達國家內部分配不均平的重新擴大(主要使用‘%-倍數(shù)’指標(即頂端的n%人群之總收入占比為底端的n%人群的若干倍)的同時,強調經濟高增長時期“資本優(yōu)勢”會上升而相反時期則下降的原因,并非皮凱蒂所說r>g(資本收益率高于經濟增長率規(guī)律),而是全球化時代資本、商品雙向流動中“低人權優(yōu)勢”經濟體與相反的高人權優(yōu)勢體間“畸形互動”:外向型發(fā)展中的全球市場均衡條件下使兩類大相徑庭的“社會市場經濟”的要素配置帶來收入不均年度擴大的如此結果。③秦暉:《全球化困境:原因與出路——兼評〈21 世紀資本論〉(上)》,httр://www.аisiхiаng.соm/dаtа/90079.html。(秦氏的分析確有其深刻之處,但其量化分析還需做更多的工作)。
不論上述見仁見智的討論如何發(fā)展與演化,皮凱蒂研究成果的貢獻應得到充分肯定,其認識意義與價值至少包括:1.更長期視野的關于“倒U曲線”的研究可以引出十分重要的發(fā)現(xiàn),顯著地豐富相關認識。2.關于收入分配格局的認知十分需要把資本、財富的存量與收入流量結合作出動態(tài)的關聯(lián)性考察研究,以揭示更為深層的收入變動機制問題。3.延伸的研究已推進到收入分配不均平之成因的區(qū)別對待式的分析認識與區(qū)別化對策的明顯必要性問題。①賈康:《區(qū)分“公平”與“均平”,把握好政府責任與政策理性》,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研究報告》,2006年10月23日。4.抑制收入分配結果不均平程度的制度與政策設計(涉及稅制等)顯然是十分必要的,即使認可長期存在“倒U曲線”,但在此曲線達到其“爬坡”的峰值之前,就應積極研討抑止收入差距擴大的“全要素”(流量+存量)方案。
拉美民粹主義基礎的福利趕超最為直接的觸發(fā)原因,是應對上世紀“三十年黃金增長期”帶來的社會收入差距擴大。拉美國家經歷過長期殖民地生活,加之種族十分多樣化,始終對平等問題非常敏感,又疊加了遺留下來的制度因素,使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舉步維艱,創(chuàng)造就業(yè)和解決城鄉(xiāng)一體化發(fā)展問題更加困難(社會收入差距擴大問題也與多語種、多信仰等人口結構問題有一定關聯(lián),多元民族間的差異性與歧視因素,容易催化收入差距矛盾)。外部發(fā)達國家的榜樣效應本來是經濟趕超的催化條件之一,落后經濟體運用后發(fā)優(yōu)勢對發(fā)達經濟體進行技術學習和制度仿效而實行趕超,是中等收入經濟體趕超階段的合理路徑。然而,拉美后來的趕超路徑并沒有沿著學習技術和依托長久有效制度體系繼續(xù)推進經濟趕超的方向來進行,而是扭曲地轉向了忽略本土財政約束、機械照搬發(fā)達國家福利水平和福利體制的方向。當時的發(fā)達國家已經經歷了幾輪的“經濟迅速增長—工資福利上漲—經濟繼續(xù)迅速增長”,在經濟發(fā)展水平到達一定高位且逐步穩(wěn)定后,才進入“工資福利上漲—建立福利保障體系”的轉變,又經歷一定時期的福利覆蓋面擴大和福利水平提高,終于建成福利國家體制。拉美作為落后的經濟體,在民粹主義情緒與政治家爭取選票的契合之下,過早地照搬發(fā)達經濟體歷經多年發(fā)展才得以推行的體制,結果只能是力不從心、適得其反。②賈康、蘇京春:《中國突破“瓶頸期”亟需制度創(chuàng)新》,《參考消息》2016年3月23日。
這種福利趕超的結果不是單一因素所導致的。拉美地區(qū)在經濟高速增長了三十年之后,收入分配不平等問題日漸尖銳,這種縮小貧富差距的愿望在各個階層都非常強烈,加之從較低的收入水平步入了中等收入水平,生活各個方面都得到了顯著提高,公民于是更加關注自身利益,尤其是自身福利與發(fā)達國家的比較,形成一種“大眾情感的政治主張”即所謂“民粹主義”傾向,加之從宏觀經濟尤其是國家經濟發(fā)展水平、國家財力水平、國民收入等發(fā)展與積累的理性角度來考慮,公民上述對福利無限的渴望本不應盲目地、一味地去迎合,但是拉美國家政治上的不穩(wěn)定加上選舉制度下為了迎合選民的意愿而推崇民粹主義政策的政治領袖當權,導致選民的這種非理性意愿不斷地、簡單地、不計后果地被政治領袖所迎合與滿足。因而最終導致了拉美地區(qū)“民粹主義基礎上的福利趕超”。這種福利趕超導致國民收入分配中應當用于繼續(xù)推動經濟趕超的經濟發(fā)展成果幾乎都作為福利提前分配,而沒有強大的力量再支撐經濟的繼續(xù)增長,再加上當時的“進口替代工業(yè)化”戰(zhàn)略的錯誤導向,最終導致拉美的宏觀經濟進入幾近萬劫不復的境地,在短短的時間中內耗掉了難能可貴的經濟發(fā)展成果而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一蹶不振幾十年,引發(fā)各種社會矛盾和惡性循環(huán)。③賈康、蘇京春:《中國的坎: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
福利本來應是隨中等收入經濟發(fā)展、趕超的不斷推進而逐步提高的,然而,拉美的民粹主義基礎上的福利趕超把福利的增長作為最重要的目的而忽視了福利增長的可持續(xù)機制,掏空了經濟發(fā)展的后勁和持續(xù)改進民生福利的基礎。拉美地區(qū)與中國經濟發(fā)展歷程具有相當程度上的相似性,都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時期,都存在收入分配不平等、市場體制機制等多重問題,因此特別值得我們關注和吸取其前車覆輒之教訓。④蘇京春:《避陷阱、求坦途:中等收入階段的福利趕超與經濟趕超》,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13年。
作為一種劃分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標準,中等收入階段顯然所指是經歷了經濟增長時期且增長到一定水平的階段,從國際經驗來看,中等收入階段普遍存在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問題,因此研究這一階段的收入分配于中等收入階段是否能夠順利晉級為高收入階段至關重要。
第一,如前所述從國際視角分析,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增長實踐已經造成了以下三個結果:第一個結果,整體收入水平提高;第二個結果,貧困顯著減少;第三個結果,貧富差距顯著擴大。
第二,從中國的收入分配數(shù)據(jù)分析結果來看,中國經濟增長也出現(xiàn)了三個結果,除了符合世界范圍內經濟增長所導致的結果以外,還帶有自己的特點。
第一個結果:整體收入水平不斷提高。如下圖4所示,中國的收入分配曲線在1970年、1980年、1990年和1998年呈現(xiàn)出整體不斷右移的趨勢,而且峰值也呈現(xiàn)不斷右移的趨勢,即中國隨著經濟增長實現(xiàn)了整體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
圖4:中國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1970年、1980年、1990年、1998年)
第二個結果:貧富差距顯著擴大。隨著經濟增長,中國整體收入水平在呈現(xiàn)不斷提高的同時,還呈現(xiàn)出不斷離散的特點。繼續(xù)回看圖4,從左至右的四條曲線分別代表了1970年、1980年、1990年和1998年的中國收入分配分布曲線,不難看出,1970年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最為收斂,隨后的1980年收入分配分布曲線開始呈現(xiàn)出離散的征兆,再后的1990年收入分配分布曲線離散的幅度更大,至1998年,收入分配曲線已經呈現(xiàn)出非常顯著的離散特點,這個動態(tài)過程揭示的就是不同收入水平的人群不斷拉開距離的過程,顯示了中國隨著經濟增長呈現(xiàn)的貧富差距顯著擴大的特點。
第三,一個重要結論:中等收入發(fā)展階段貧富差距更容易擴大。
首先,中國和巴西等處于中等收入階段的國家都出現(xiàn)了貧富差距擴大的問題。繼續(xù)回看圖4,不難發(fā)現(xiàn),1990年和1998年兩條曲線的離散程度更大,從數(shù)據(jù)上來看,我國恰是在經歷多年改革開放之后的20世紀90年代跨入的中等收入階段,而在這個階段中,中國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呈現(xiàn)出大幅度的離散特點,這表現(xiàn)出中等收入發(fā)展階段貧富差距更容易擴大的特點??陀^而論,這種發(fā)展結果總體特征上尚符合我們在經濟趕超戰(zhàn)略下的相關預期,即符合鄧小平所說的“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現(xiàn)階段相關問題的重中之重就落在了怎樣實現(xiàn)“先富”帶動“后富”,從而“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薄?/p>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特點并不僅僅出現(xiàn)在中國,世界范圍內典型的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巴西也呈現(xiàn)出這種收入分配分布曲線大幅度離散的特點,如下圖5,清晰地顯示了中等收入階段貧富差距過大的社會現(xiàn)實。
圖5:巴西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1970年、1980年、1990年、1998年)
其次,美國等發(fā)達經濟體隨經濟增長收入分配分布變化并不顯著。分析過與中國同處于中等收入發(fā)展階段的巴西,本報告認為還十分有必要看看同時期美國的收入分配曲線,如下圖6所示,隨著經濟增長,美國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呈現(xiàn)出非常規(guī)則性的右移。美國作為一個一直處于世界高收入行列的國家,其收入分配分布曲線隨著經濟增長呈現(xiàn)出整體右移、峰值也右移、峰值不斷飆高的三個特點,然而曲線自身的形狀并沒有太大變化,沒有出現(xiàn)顯著的離散,這表明其隨著經濟增長收入分配分布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
圖6:美國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1970年、1980年、1990年、1998年)
圖7:日本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1970年、1980年、1990年、1998年)
再次,日本等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后發(fā)國家在同時期呈現(xiàn)出貧富差距縮小的特點。如下圖7所示,日本經過經濟高速增長,不僅收入水平顯著提高在圖7中表現(xiàn)為收入分配曲線的整體右移、峰值水平也顯著右移),而且處于相對更高收入水平的人口數(shù)量明顯增加(在圖7中表現(xiàn)為收入分配曲線的峰值水平所對應的縱軸數(shù)值不斷攀升)。此外,還有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顯著趨勢,那就是日本1998年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顯然比1970年的收入分配分布曲線要更加收斂,這表明日本在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尤其是在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而步入高收入階段之后,其收入分配方面呈現(xiàn)出貧富差距縮小而中產階級壯大的特點。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中等收入群體的形成是縮小收入分配的關鍵所在。
以上國際視角的概略考察和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分析,可為中國經濟增長中正確處理收入分配問題的抉擇提供重要啟示:
第一,收入分配差距(不平等)的“兩極分化”問題不會隨著經濟增長而自動解決,收入分配差距先擴大再縮小的庫茲涅茨曲線不會自動實現(xiàn);需要通過政府“看得見的手”進行合理干預而謀求矛盾的緩解并最終得以解決,而這必須作為相關制度機制和政策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
第二,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問題可能隨著資本(財富)向少數(shù)人手中集中而繼續(xù)擴大,并且隨著技術進步和全球化而呈現(xiàn)新的“加碼”特點。隨著中國步入中等收入發(fā)展階段,收入流量指標所產生的差距可能不再像改革開放初期那樣突出,而由于資本(財富)存量指標所產生的差距可能會更加突顯,加之中國現(xiàn)在正逐步成為全球化的核心之一,并且日益成為全球技術創(chuàng)新的重要引領者之一,由于資本(財富)所導致的收入分配不平等可能會更加明顯,并且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特點。正如薩默斯所說的那樣,這種收入分配不平等可能帶有資本結合天賦、資本結合創(chuàng)業(yè)、資本結合技術、資本結合機遇等多重特點,絕非像單純繼承大筆財產而導致的收入分配不平等那樣容易得到明確的對經濟發(fā)展具有積極或是消極影響的判斷。如何優(yōu)化直接稅的再分配調節(jié),應是這一領域無可回避的制度建設重點和歷史性的考驗事項。
第三,已有學術研究論證表明,財政進行收入分配與再分配過程中,存在“三元悖論”①賈康,蘇京春:《財政分配“三元悖論”制約及其緩解路徑分析》,《財政研究》2012年第10期。,即指任一特定時期,人們在減少稅收、增加公共福利支出和控制政府債務及赤字水平這三個通常看來都“很有道理”的目標之中,至多只能同時實現(xiàn)其中兩個,而不能同時實現(xiàn),且未能達成的目標會同時制約其他兩個目標實現(xiàn)時水平。這一結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呼應著印證了拉美地區(qū)因民粹主義基礎上的“福利趕超”而導致的消極發(fā)展結果。拉美的教訓是高速經濟增長所帶來的貧富分化問題決不能通過簡單的福利趕超即盲目提高全民福利來解決,短期行為式地內耗經濟發(fā)展成果最終將因吊高民眾胃口又不可持續(xù)、激發(fā)矛盾而導致經濟失去發(fā)展后勁,不僅福利將從云端跌落塵埃,而且整個發(fā)展勢頭也隨之喪失,從而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在統(tǒng)計現(xiàn)象層面歸結起來1950年以來,全球100多個達到中等收入階段的經濟體中,僅有十余個國家和地區(qū)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而成為高收入經濟體。中國在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先經歷了“黃金發(fā)展期”而后又遭遇“矛盾凸顯期”,多種矛盾壓力之下,必須正確面對經濟增長所帶來的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等日益帶有風險、隱患特征的問題,一方面須避免社會貧富分化而導致的社會失穩(wěn)動蕩,另一方面須避免民粹主義基礎上的福利趕超即以犧牲經濟趕超來飲鴆止渴或短期地平息社會矛盾而后卻導致整個發(fā)展難以為繼。從對中外理論與實際的比較分析中,本文的結論是:在力求完成技術突破性進展的同時,更重要的是如何完成制度突破性進展,從而實現(xiàn)從計劃經濟傳統(tǒng)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成功轉軌、達成彌合“二元經濟”的平穩(wěn)過渡,有足夠的支撐力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大概率看,2025年前后為考驗期),步入世界發(fā)達經濟體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