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受訪人:秦涵坤做過國企總會計師1922年出生
糊涂混沌的幼年光景
我是妾生的。五歲以前的光景,可謂糊涂混沌。
我父親是常熟城里唯一一家銀行的行長。那時候,不叫行長,叫“經(jīng)理”。他白手起家,印象里,他總是很忙,除了銀行,還經(jīng)營別的事。比如做一些投機生意,去交易所做棉紗買賣之類。常熟人有了點錢,喜歡買地,種棉花,我的嫂嫂家就買了一萬多畝地。但我父親不愛買地,賺了錢,與人合伙去上海開工廠。那時,開廠是新生事物。我還記得去他上海的工廠玩過一次,那工廠什么樣,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乘著轎車,在馬路上兜風(fēng),覺得很新鮮。后來,我父親還當上了常熟商會的會長。
父親先后娶了兩個老婆,我母親是妾。我家房子是三進五開間,幾十間房一分為二,正室太太住后堂,我、兩個妹妹和母親住前堂。后堂和前堂在平日里互不干涉。
我十一歲時就沒有了父親。那一年,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而十一歲以前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也都和父親有關(guān)。
我小時候,最早接觸的是茶。常熟城里的男人,家里稍微有點錢,清早起來都會去茶館店吃早茶。據(jù)說一早喝空腹茶可以清洗腸胃,有利養(yǎng)生。父親每天都要喝早茶,有時他也會帶我去。我走得慢,他就把我扛在肩上走。每回去,我都歡喜雀躍。我去茶館不為喝茶,是為了玩耍、吃點心。我最喜歡吃那里的石梅饅頭。我們這地方的茶館和別處不一樣,除了賣茶,兼賣點心,最有名的,就是這石梅饅頭。這種饅頭特別大,形狀扁平,皮薄似紙,以蟹肉、蝦肉、豬肉、豆沙夾板油等作餡,鮮香無比。這樣的饅頭,我后來在別處都沒見過。還有一種餅,叫做盤香餅,用面粉卷白糖、豆沙、板油,做成長條,再盤轉(zhuǎn)成餅,外面粘上芝麻,在烘爐里烘熟,吃起來極其香脆甜美。
茶館店里也做面,常熟人的面有講究,手工做的,特別細,有彈性和嚼勁。面湯有兩種,一種是以鱔骨、豬骨熬成的紅湯,還有一種是以魚類河鮮或草雞熬成的白湯。佐面澆頭也花樣百出:紅燒生煎大排、小肉、燜蹄、肉片、燜肉、爆魚、魚片、魚排、鱔絲、鱔糊、蝦腰、什錦、香菇、松樹蕈油……一碗面上,我們常熟人是用足了心思,想盡了花頭。我到現(xiàn)在還說得出那些吃面的講究:寬湯、緊湯、硬拌、免青、重青、重面、輕面、輕油、免油……還有什么面燙、湯燙、澆頭燙、碗燙……茶館店里都是老吃客,進門毋須多言——老規(guī)矩,跑堂的早就記牢了你的嗜好和口味。我父親每天來這里,一方面是嗜好,一方面是領(lǐng)世面、見朋友。當年常熟城里只有五萬人,茶館店可算是常熟城的信息交流中心,各種信息都能在這里聽到。
還有一樁事于我印象極深。
父親總是很晚回家,與我交流很少。他太忙,做銀行經(jīng)理,做棉紗生意,還要籌備上海的工廠。他同時開了三四爿廠,橡膠廠、棉織廠和襪廠。除去尋找合伙人,還要選地方、置辦機器。但父親再忙,每天回家都要來看看我。冬天里,我頂喜歡他來替我掖被角,他塞的被角比母親還舒服,服帖、不臃腫。見父親來了,我總要向他發(fā)發(fā)嗲,他也很開心。
父親如此喜歡我,別說打,連罵也不舍得。我惹父親不開心,好像只有一次。有一回,他臨去上海,問我,想要買什么東西?我說,上海的連環(huán)畫可能好一點,給我買幾本吧。他說好的。
我在上學(xué)堂之前就識字了,至于怎么識字的,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睡在正房,靠墻是張能睡下三個人的紅木雕花大床,大床自帶抽屜和柜子。大床正上方有個閣樓,我順著床后的木梯子爬上去,在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一捆捆的報紙和書刊,其中有一捆《生活周刊》,鄒韜奮主編的,還看到了一捆《小說月報》,上面的文章半文言半白話,我能囫圇吞棗看個半懂。還有一本《岳傳》,我居然讀得熱血沸騰。
看到我日日捧讀《岳傳》,父親生疑,說,你這么小,怎能讀懂?我說能讀懂。他不相信,于是考我?guī)讉€問題,岳飛是怎么生出來的,出生時又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象。我都一一作答了。我告訴他,《岳傳》里寫到岳飛被害,我竟讀得流淚。父親好生奇怪,因為他從未教過我識字。但他已經(jīng)確信了我有閱讀的能力。
因此,那次從上?;貋?,父親沒有按我說的給我?guī)нB環(huán)畫,而是帶了盒裝的《小小說庫》,約有兩三盒,內(nèi)裝中國舊小說、《七俠五義》、《小五義》……我大失所望,眼淚汪汪不肯接他遞過來的書。我要的是連環(huán)畫嘛!我說。見我不高興,父親有點委屈,他認為我有閱讀能力,才買了這個的。我聽父親嘀咕了一句:“棒頭出孝子。”說完,父親悻悻地顧自回房去了?;叵肫饋?,這是父親對我說的最重的一句話,令我刻骨銘心。此后,我不再惹他不開心。
糊涂混沌、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匆匆過去。到了十一歲那年,好光景就沒有了。
“父親離開我,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
那段時間,父親總覺得肋骨痛,去診病,說是肺結(jié)核,還有胸腔積水?,F(xiàn)在很少聽到這種病了,但在過去,結(jié)核是種常見病。
父親離開我,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
常熟有一家縣立醫(yī)院,還有一家教會辦的私立醫(yī)院。私立醫(yī)院的院長是父親的朋友,常來我家。我小時候經(jīng)常生瘧疾,那個西裝革履的院長給我打針,一打就好。我父親也是找他看的病。
起初,父親并沒有當回事,只覺得肋骨痛,呼吸也痛,但病情未必嚴重到致命的程度。父親有一個朋友,姓吳,給他推薦了一種膏藥。父親不懂得醫(yī)道,以為肋骨痛也可以外用膏藥治。沒成想,痛,本已屬熱性,又貼一個狗皮膏藥,熱上加熱,雪上加霜,痛得更加厲害了。父親最后死于突發(fā)的心臟衰竭,沒有任何準備,撒手而去。臨死前,他只給我大哥留下一句話:“我給你們的基礎(chǔ)都打好了,以后如何要看你們自己了?!?/p>
那一年,父親五十七歲。
他死時,我正在學(xué)堂上課。被大人帶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望著床上的父親,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床上的那個人不會講話,也不會動了,我覺得那不是我的父親。我看見大哥的嘴一張一合,他對我說什么,我都沒有聽到。
外面天寒地凍,房子里也冷如冰窖。那一夜,我為父親守靈。面對床上蒙著被子一動不動的父親,我回想起從前父親的一切,他帶我去茶館吃茶、吃饅頭,我坐在他的肩上去街市玩,他給我買書,他給我掖被角……想到這些事情,我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不可收拾。
父親走得匆忙,對身后事沒有留下一點交代。他死后,情形完全不同了。族里的長輩來了,讓我母親交出財產(chǎn)和首飾,說是先存放在正室太太那里,等我長大了,以備不時之需。母親默默地交出了父親的一塊進口金掛表、一根金鏈條,還有鉆戒、翡翠、寶石、手鐲等細軟,放在一個木盒子里,貼上了封條。母親對我說:“看著,這都是你的。大姆媽替你保管好,等你長大了再交給你?!比缓?,母親轉(zhuǎn)過身,將木盒子交給了正室太太。你問他們?yōu)楹我菢幼??那是怕我母親改嫁,抑或?qū)⒇敭a(chǎn)花掉,怕我這個父親的命根子以后沒有了保障。
母親的境遇從此一落千丈。沒了錢,沒了首飾,她講話傭人也不聽了。正室太太讓我和母親睡到后堂去,空出來的前堂租給了別人。
在家里,我的母親需處處看人臉色了。我對母親說,暫時忍一忍,熬一熬,我長大了養(yǎng)你。母親不響。我知道她不相信,我才十一歲,要過多少年我才有能力養(yǎng)她?
有一天我照例去學(xué)堂上課,中午回家吃飯時,家人告訴我,你媽媽不見了。母親是偷偷溜掉的——她改嫁了。那是不靠譜的改嫁。在這個家里,如果她有一點發(fā)言權(quán),她都不會走。她走得沒有一點征兆。我又一次放聲大哭。
那是我父親死后的第二年。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上半學(xué)期。
但畢竟是小孩子,忘性大。我歇斯底里地哭過以后,仿佛什么事也沒有了。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正室太太、哥哥嫂嫂們都待我不錯。生活仿佛回歸了正軌。但我知道,那只是生活的表象。從母親離開的那一天起,我仿佛突然長大了。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能忘。我說平靜只是表象,那是因為我不愿也不敢面對生活的真相。我長到十五六歲時,有一次到老傭人的房間里聊天,聊著聊著,覺得疲累了,便倒在她的床上睡著了。許是做了夢,半夢半醒間,突然就哭了起來。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越哭越響,只覺得心底里有滔天委屈和壓抑涌出來,誰勸也沒有用。
母親走后,家里人怕母親偷偷將我搶走,把我從原先位于家隔壁的虞陽小學(xué)轉(zhuǎn)到了塔前小學(xué)住讀。塔前小學(xué)是住讀的,因為是住讀,少去了來回學(xué)校路上可能遭遇的意外??晌遥€是碰到過我母親一次,她是在半路上等我的。之前,我大約有半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母親的模樣和以前差不多,打扮得干干凈凈。她說,她要帶我走。我躊躇著,心想,也不知你改嫁了什么樣的人。我說,你還是回來吧,過幾年我就能養(yǎng)你了。母親堅持,你跟我去吧。我說,我也不知道你那里到底好不好。她有些失望,想了想,說,你不去就不去吧。
這是我在母親離家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她。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常熟遭遇了轟炸,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母親。我想,母親一定是在戰(zhàn)火里死去了。
沒有了母親,這個家和原來一樣,又不一樣了。比我年長十五歲的大哥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掌握著經(jīng)濟大權(quán)。大姆媽(正室太太)對我還算照顧,還有年長我三四歲的二姐、三姐和四姐,我同她們相處也融洽。兄姐幾個,我和二姐的接觸最多,只是二姐在姐妹里頭最不得人心,因為她脾氣壞。我十六歲那一年,有一次,大哥一氣之下用晾衣叉追打二姐,我看不下去,上前勸架。被我一推,大哥居然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我中學(xué)上的是常熟縣立中學(xué),也是寄宿制學(xué)校。剛開學(xué),我分在甲班,國文老師叫王昌齡,和唐朝詩人一樣的名字。第一天,王老師讓大家寫篇作文,要求編一個故事。我很快就寫好,交了上去。過不久,王老師讓同學(xué)喊我去辦公室一趟。我膽戰(zhàn)心驚地去了。見到王老師,沒想到他很和氣,笑嘻嘻地叫我坐下,說,你這篇作文寫得蠻好,要比一般的同齡人寫得好。我知道,他懷疑我是抄的。但他不說。他摸了摸我的手臂,又說:你蠻瘦,身體好不好?要當心身體,好好學(xué)習(xí)。他沒有再追問下去,便讓我回宿舍了。王昌齡是對我有影響的老師之一。他心里懷疑我抄了作文,卻又顧全我的面子,怕傷我自尊。對他的懷疑,我既委屈,又得意。那文章自然不是我抄的。他的關(guān)心,卻讓我感受到父愛一般的溫暖。
王老師很敬業(yè),要求我們每天寫日記,寫完后,馬上批改。圈改,批分,好的加五角星,甚至加兩個五角星。批出來后,前五名公示,我的名字經(jīng)常在里面。這讓我很開心。但同時壓力來了,希望每天的前五名里都有我。就這樣,每天寫,練習(xí)的機會多了,受了鼓勵,寫作好的人越來越好,寫作差的也得到了鍛煉。我一心想把日記寫好,只寫印象最深的事,從來不報流水賬。漸漸,我摸得了一點寫作的門道。但是,寫了這么多,我卻從未在日記里寫過父母。
相比復(fù)雜的家事,學(xué)校里的生活簡單明朗多了。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我就不得不離開了學(xué)校。
“我們成了湖上的一只孤船”
1937年,我正上初中二年級。這一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日本飛機經(jīng)常飛到戰(zhàn)場外圍的常熟,騷擾、轟炸,學(xué)校不得不停課。我記得從農(nóng)歷七月十八(1937年8月23日)一直到十月初,日本飛機就七次轟炸常熟城區(qū)。常熟縣在辛峰亭設(shè)立了防空監(jiān)視哨,在慧日寺救火會鐘樓上裝置了汽笛,發(fā)現(xiàn)敵機后立即發(fā)出警報。那時的常熟城,兵荒馬亂。
日本人轟炸,一般選在白天,我們只好逃到外面去。我家的大門是兩扇木門,中間用一根丁字形的木頭撐住,底下有石柱。晚上回家,里面沒有人,開不了門。大哥靈機一動,問隔壁的虞陽小學(xué)要來鑰匙,然后在我家圍墻上挖個洞,先進虞陽小學(xué),再鉆洞回家便是。
到了后來,風(fēng)聲更緊,我們逃出去后就不回家了。那時,我們都躲在常熟西門外離家十里路的一個荒島上,幾乎天天聽見炮彈遠遠地炸響。那時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天上飛機扔炸彈,我跑到屋子外面去看。我跟人說:看!那炸彈丟下來時,先是橫著飛,然后才垂直掉的!別人往回拉扯我。我說,怕什么?不會掉頭上的!
躲在荒郊野外,畢竟寂寞。我和二姐盤算著結(jié)伴回家看看。日本人不丟炸彈時,常熟城里還算安全。我倆回過一趟家,安然無恙,之后,膽子大了,又接連回去了好多次。
有一次回家,剛把房門關(guān)好睡覺,忽然聽到后堂有人坐在藤椅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心里一驚,悄悄開門,卻沒了聲音,也不見人。關(guān)好門,上了床,那聲音又來了。如此往復(fù)三四次。我干脆下床,操起根棍子,突然開門沖出去。可是,什么也沒有。之后,那聲音便不響了。半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掛在窗框邊的火腿被老鼠咬壞了。那詭異的聲音多半是老鼠作祟。原來是虛驚一場。
但是不久,我們?nèi)揖筒坏貌惶ど狭颂与y之路。
當時,我們還躲在西門外的荒島上。有天早晨起床,忽聽見急促拍門聲。外頭人喊,不好了,日本人在杭州灣登陸了。隱約聽見放炮聲遠遠傳來。全家盤算著,躲在荒島上也沒用了,必須離開常熟。
時近冬天,我們帶上了全部衣物和隨身細軟。可是,沒有船。全家十口人,大姆媽、大哥和大嫂、他們剛剛出生的孩子、二嫂、二嫂的孩子、二姐、三姐,加上我,還有一個老傭人,要離開荒島,談何容易?
等了幾天,好不容易看到一只小船。我大哥揮手示意讓他靠岸,船老大擺手不肯。大哥急中生智,抬起手,沖他喊道:“你再不過來,我開槍了!”那船老大果然中計,乖乖過來了。等船靠了岸,大哥的計策自然穿幫。那船老大倒也大度,發(fā)慈悲讓我們一家十口上了船。那是只烏篷船,真是小,十個人上去,全然沒有轉(zhuǎn)寰余地了。
遠處仍有槍炮聲傳來,船老大撐著船,往西湖(舊稱,非杭州西湖,今稱尚湖)方向一路西去。白水茫茫,不知何處是盡頭。我們在西湖上待了個把禮拜,吃船家飯,每頓都吃從湖里撈上來的蝦。晚上敵人放炮,遠遠望見炮火映紅天幕,竟如同煙火一般好看,炮火在遼闊的水面上回聲連綿,久久不息。
整整一個禮拜,我們就這樣在西湖上蕩著,日日呆坐,夜不能寐。奇怪的是,我們竟是西湖上的一只孤船,一個禮拜都沒有碰到過另一只船。
一個禮拜后,看炮火暫歇,我們上了岸。這個鎮(zhèn),叫做甘露鎮(zhèn)。大哥帶著全家,試圖在這里立腳。當時,鎮(zhèn)上一個大戶人家剛剛生產(chǎn)孩子,忙得很,其他人家都很窮,連租房子都困難。甘露鎮(zhèn)無法立腳,我們又去了蕩口鎮(zhèn)。我們?nèi)〕霾卦跓崴績?nèi)膽里的錢,在祠堂廣場旁邊一棟兩層樓租了二樓的一層。沒有床鋪,便買來稻草鋪在地上權(quán)作榻榻米,算是暫時安頓下來。蕩口鎮(zhèn)似還比較祥和,感覺不到戰(zhàn)爭的氣息。我也很快從緊張的情緒里抽離,白天去書場聽書,日子仿佛又回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不久,陽歷元旦到了,聽說常熟城里成立了“維持會”,局勢已經(jīng)基本安定下來。我和老傭人商議著回去看看。我們找來一只船,船過西湖,時而看見湖面上有被日本人殺害的中國人尸體漂過,甚至還有人頭。我轉(zhuǎn)過臉去,只當沒看見。到了常熟,我們由北門外上岸。我壯著膽子走在前面,老傭人跟在后面。到了城門口,突然橫里沖出來一個“東洋烏龜“(日本兵),手里拿著槍,槍上有刺刀。我向他鞠了個躬,他不說話,把槍往東一指,意思是讓我們朝那個方向走。走過一家南貨店,店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又走過熟悉的店面,都是冷冷清清,再往里走,市面上的人才漸漸多起來。
回到家,發(fā)現(xiàn)臨走時鎖好的大門竟然敞開著,里面已經(jīng)洗劫一空,連家具也一件不剩。所有的紅木家具都被日本人當柴火劈了燒了,用來烤火取暖。幾十只裝滿皮貨的牛皮箱也不翼而飛。只有一間房子里還剩下一張掛有蚊帳的大床,我和老傭人擠在這張床上將就了一夜。大門已損壞,關(guān)不上了,那一晚,只聽得敞開的大門外腳步雜沓,那腳步聲仿佛就踩在我的耳邊,一夜無眠……
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里畫上了句號。
1939年,抗戰(zhàn)尚未結(jié)束,我便收拾行囊,在戰(zhàn)亂中前往孤島上海繼續(xù)求學(xué)。這一年,我剛好十七歲。
作者札記
心底的波光與云影
正是冬天,室內(nèi)陰寒。即便用著電熱油汀,秦涵坤先生仍需穿上羽絨服和羽絨褲?!澳昙o大了,怕冷?!彼f。他的臥室朝南,薄陽一縷,照在書桌上攤開的唐詩宋詞上。那是他讀了一輩子的書。
聽他慢聲細語地講述,我產(chǎn)生了那么一瞬間的恍惚。我懷疑坐在面前的,不是年過九旬的長者,而是一個停滯在時間深處的翩翩少年。我在他歷經(jīng)世事的眼睛里驚訝地讀到了一種與滄桑相悖的——清澈。是的,清澈。清澈得足以照見那遙遠的波光與云影,清澈得不起一絲微瀾,沉靜而又淡泊。
我想起他的故舊對他的評價:一生看輕名利、曠遠超達。這樣的描述與我的所見相符——只有濾去了心靈和塵世的雜質(zhì),才能保持這一份長久而恒定的“清澈”吧??蛇@又是如何做到的?清澈,須與渾濁的塵世抗衡;淡泊,須抵御紛擾的利誘。有人避世以逃脫,然而,真正的超脫者,是身處俗世,唯我獨醒。
我想起秦涵坤講述的一些片段:逃難中途,他與老傭人回到被洗劫一空的家中。那些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里,留在他記憶里的,不是抱怨與悵惘,竟是歡欣:老傭人不知從哪里弄來白米蝦,簡簡單單地煮熟調(diào)味,用來下面竟是美味至極;他們從隔壁的虞陽小學(xué)搬回一只“東洋烏龜”藏匿的紅木書案,“上面山水圖案的大理石真是美極”……那時,學(xué)校均已停課,竟有一間無錫國學(xué)專修館在戰(zhàn)亂中存活。秦涵坤趁亂去國學(xué)館讀書,在那里非但熟讀了唐宋詩詞、晚明小品,還由此激發(fā)了他對國學(xué)的畢生興趣。
又說起一個看似兇悍的體育老師兼舍監(jiān),起先在課上揮舞藤鞭,兇神惡煞。在聽說了他失去雙親的情況后,來到他的身邊,與課堂上判若兩人,神色溫柔,悉心安慰,以后每見,必和顏悅色噓寒問暖。還有一同舍男孩,每每熄了燈,兩人便說悄悄話,說著說著,就偷偷塞給他一只醬雞爪或者鹽水鴨胗……
那些細細碎碎的溫暖依舊照亮著近八十年后的長者的今天。
“要說童年的遺憾,自然有,沒有父母,缺少天倫之樂。但那是無法改變的。至于你說的淡泊……可能只因從小家里有點錢,對‘利一直看得不重?!鼻睾み@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