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今享
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的妻子叫章寶琛,他們的愛情讓人們?yōu)橹袆?。然而,這樣浪漫的愛,卻是從一場并不浪漫的包辦婚姻開始的。
說起來,啟功的家世非常顯赫,他是雍正帝九世孫,恭親王弘晝八世孫,曾祖父溥良為光緒六年(1880年)庚辰科進士,祖父毓隆為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恩科進士,父親恒同封奉恩將軍。奈何啟功周歲喪父,幼年祖父也駕鶴西去,家中一貧如洗,一家人住在啟功曾祖門生贈予的房子里,生計全靠啟功的母親操持。雖然家道中落,母親卻依然敬畏這個特殊的家世。1932年3月5日,天上飄著蒙蒙細雨,那一天正是家中祭祖的日子。也是啟功和章寶琛初次見面的日子。
那天,母親特意找來一個姓章的姑娘來幫忙,叫啟功去胡同口迎接,不遠處有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看不清面容,卻讓他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那會是一個像丁香一樣的女子嗎?待走近了,不過是此情此景下的錯覺,這個女人看起來鄉(xiāng)土、質(zhì)樸,完全沒有了那讓人心動的氣質(zhì)。母親卻告訴啟功,這是她和姑母苦心為他物色的媳婦。
20歲年輕氣盛的啟功還沒成就事業(yè),哪里有心思成家,可母親的一番話讓他心軟了:“你父親離開的早,媽守著你很苦!你早點成家,身邊有個依靠,我就放心了……”
看著母親日漸蒼老的面容和粗糙的雙手,他勉強答應了下來,“行吧,只要媽你覺得滿意就行啦,我聽你的?!?/p>
這年10月,只見過幾面的啟功和章寶琛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寶琛稍長兩歲,啟功便恭敬地稱他為“姐姐”,她低頭淺笑,頷首答應。寶琛的性格如她的長相一樣溫順,對啟功擅長和喜愛的書畫一無所知,是個非常無趣的家庭婦女。
相比年輕氣盛的啟功,章寶琛沉穩(wěn)、理智。啟功愛寫字作畫,練字練畫時稍不順意便把紙搓成團扔掉,常常一天下來紙團可以盛滿一籮筐。寶琛一言不發(fā),默默地把廢棄的字畫一張紙收集起來。
一次啟功的畫被人看上了能賣個好價錢,可人家卻嫌他的字不好看不讓他落款。啟功氣得一把抓起自己練的字揉成一團,狠狠地把紙團往地上摔。
寶琛把他的字撿起來,小心舒展平整說:“你的字較之以前已有很大長進了?!?/p>
啟功心里詫異,卻自是不屑:“你懂什么?”
寶琛也不惱,她從自己收藏的啟功廢棄的作品集里抽出一張,把它跟剛?cè)拥舻淖址旁谝黄鸨容^分析說:“你看這是你上個月寫的。我覺得你這幅寫的,比上個月寫的好看多了。你寫的畫的我都留著,比著看才能有長進?!?/p>
章寶琛的話就像一縷清風,在啟功懊惱煩悶的時候總能給予他最溫柔的撫慰和陪伴。
后來,啟功中斷了學業(yè)去當了三年教員,可很快就被解聘了。收入微薄,生活一下子變得很艱辛,可章寶琛從沒怨過。
為了讓啟功安靜寫字作畫,她一邊納鞋一邊靜靜看著他用功。為了省錢給啟功買書畫,章寶琛精打細算,省吃儉用。
1937年,北京淪陷,啟功丟了國文教員的工作,日子漸趨拮據(jù)。一天,他看見妻子在細心地縫補一只破了幾個洞的襪子,禁不住滿心酸楚。他想賣畫賺錢,但當他背上畫卷準備出門時,又猶豫了。章寶琛明白,丈夫舍不下臉來,便說:“你只管畫吧,我去賣。”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雪,啟功見妻子還沒回來,便去接她。遠遠地,他看見嬌小的妻蜷縮在小馬扎上,身上落滿了雪花??吹剿?,妻子起身揮舞著雙手,興奮地說:“只剩下兩幅了?!?/p>
啟功濕了眼眶。這樣困苦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幾年,最困難的時候,寶琛把自己的首飾變賣補貼家用。給他做好吃的東西,不論日子有多困窘,她每個月都會給他留下一些錢,供他買書?;榍?,他說這老式婚姻就像狗皮膏藥,粘得很;婚后,他卻說幾十年來,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
1957年,啟功被劃成“右派”。盡管他常以“咱家是封建家庭,我受的是封建教育,劃成右派不算冤”自嘲自解,但終也難掩內(nèi)心的苦楚。章寶琛心疼啟功,抱住丈夫泣不成聲:“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能夠難倒我們?”
她深知啟功愛講話,就勸他:“有些不該講的話,你要往下咽,使勁兒咽?!甭犃似拮舆@些樸素的話,啟功心頭蕩起一股暖流,終于解開了心頭的死結。
幾年后,啟功重登講臺。正當他全力以赴要在學術上進行沖刺時,“文革”爆發(fā)了。他再次被迫離開講臺,一切公開的讀書、寫作也被迫停止。為了讓啟功專心在家練習書法,章寶琛天天坐在門口望風。一見紅衛(wèi)兵來,她就佯裝咳嗽給啟功報信。為防止抄家,她偷偷將啟功的藏書、字畫、文稿,用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捆放在一個大缸里,深埋在后院。
1975年,章寶琛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她深感自己來日無多,便在醫(yī)院里給啟功交代“后事”。啟功大驚不已,立刻匆匆趕回家。來到后院,拿起鐵锨,按照妻子說的位置挖下去,果然挖到一口大缸。搬出來一看,共有四個麻袋,一幅幅啟功早年的書畫作品、一本本文稿藏書,竟然全部保存完好!捧著自己的心血之作,啟功的心在顫抖。章寶琛這個不通文墨的弱女子竟敢冒如此大的風險珍藏他的作品,這該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不由心生感慨:一生得寶琛這一知己,足矣!
章寶琛一直遺憾自己沒有孩子,而且始終執(zhí)著地認為是自己的錯。她曾不止一次地嘆息:“如果哪個女子能給你留下一男半女,也就了卻了我的心愿?!彼≈貢r,更是千叮嚀萬囑咐:“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一個人來照顧你?!眴⒐φf:“老朽如斯,哪會有人再跟我?”章寶琛說:“我們可以打賭,我自信必贏?!?/p>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章寶琛傷感地對啟功說:“我們結婚43年了,一直寄人籬下,若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該有多好?!眴⒐Φ囊晃缓糜崖犝f后,立即決定把房子讓給他們。第二天,啟功便開始打掃房子。傍晚,當他收拾好一切,迫不及待地趕到醫(yī)院時,妻子卻已經(jīng)與他陰陽兩隔。
兩個月后,他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怕寶琛找不到回家的路,便來到了她的墳前告訴她:“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跟我回家吧。”那天晚上,他特意炒了幾個她最喜歡的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夾到她的碗里,直到菜滿得從碗里掉出來。他開始趴在桌上失聲痛哭……此后每到農(nóng)歷新年,他都會去看望妻子,并“帶”她回家。3年后,他平反了,他把自己的字畫賣掉,把錢捐給了北京師范大學,
1995年,一位離異女畫家看到他這種生活狀況,紅著眼圈說:“啟功教授,您太辛苦了,你需要一個女人好好照顧?!辈⒁罅粝聛砼惆樗咄旰蟀肷?。啟功告訴她:“沒有女人能夠取代寶琛在我心中的位置?!迸嫾也桓市模瑤缀趺刻於嫉絾⒐依镎疹櫵娘嬍称鹁?,為他謄寫書稿,交流繪畫心得。四個月后,女畫家問:“讓我留下來好嗎?”啟功搖搖頭:“我心里只有寶琛,再容不下任何女人了。
他一個人住著十幾平米的陋室,每日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孤獨清苦?!八臀彝部?,卻沒有享受一天的清福。她為我受了一輩子苦,我也要受些苦才好!”為了防止有人給他介紹對象,甚至把雙人床換成單人床。他食之無味,夜夜沉浸在思念之中,只能將淚與思戀凝成文字,任心與筆尖一起顫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在章寶琛去世后的20多年里,啟功一直沉浸在無盡的哀思中無法自拔。但他無兒無女,無人可訴。他彌留之際對親友說:“生同衾,死同穴,我死后,一定要把我和寶琛合葬在一起?!?/p>
2005年,啟功帶著對章寶琛的思戀溘然長逝。人死后若靈魂真的有去處,那么啟功見到他思念的寶琛可以驕傲地說:“姐姐,那個賭是我贏了!”你把一生都給了我,我定要守著你。在這73年看似不協(xié)調(diào)的愛情里,啟功卻得到了最堅定的支持和最滿足的幸福。
對寶琛來說,啟功就是她的一切。而啟功的一生得一寶琛,足矣!
我們常說,愛一個人很難,但一旦愛上,便再也難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