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其實閩西人,其實永定,其實土樓在我心中一直是質(zhì)樸與篤定的??呻x開土樓,離開永定,車駛離閩西的土地,我的心卻飛揚起來。我在一輛宇通旅行車上想到了法國詩人保爾弗那首非常理想主義的《圍繞全世界圓圈舞》。
如果世界上的姑娘都愿意手拉著手,她們可以聯(lián)成一個大圈子,圍繞著海洋。
我的鄰座叫胡煙,一個皮膚白皙,在煙臺海邊長大的女子。她問我:這么開心,連睡覺也帶笑?她眼里流淌著海洋的深邃和微笑。我可沒睡,只是閉目,讓思想飛一飛,掠過心上的土樓。在車的前部和后部倚著參加《臺港文學(xué)選刊》組織的采風(fēng)活動的港澳臺青年。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卷著十三級臺風(fēng),掀翻了海浪,飛臺的航班也取消了??绍嚿现饕€是輕快的氛圍,年輕的心不擔(dān)憂,仿佛還徜徉在那些堅實的圓寨里,又仿佛隨帶了土樓的篤定。是啊,還有什么樣的臺風(fēng)值得土樓風(fēng)吹草動的?日光如梭,天色微藍(lán),數(shù)以千計的方寨、圓寨上空一派寧謐,燕子在弧形的中心矯健地一剪,側(cè)展著身姿掠過去了。一座樓歷經(jīng)幾十年、上百年,藉三四代人的智慧與耐力完成,百年之計,何懼風(fēng)浪?外面那滔天風(fēng)浪只是助推了更多的傳奇和想象。
還是待字閨中的時節(jié),人家給了我一打照片,好像相親或選美似的。只不過選的不是意中人,是我中意的樓。幾個攝影家把閩西山水與風(fēng)土人情擺在我面前,一字鋪展開。這是我與土樓的初見,那時的陽光和二十年后的一樣好。我本喜歡巍峨的振成樓,卻因為拍內(nèi)景的片子中有一排戴紅綠羽紗的女子在外環(huán)與二環(huán)之間的過道上載歌載舞,讓人不禁皺眉頭。外景那氣勢非凡的土堡門前又是其中一名女子撩著紅紗巾做舞狀,俗艷和輕佻無端傷害了土樓的氣質(zhì)。選片的規(guī)矩是給一把鈕扣,看到中意的片子就按一個在上面。于是,我把鈕扣按在了初溪土樓群上。
二十多年后,我抵達(dá)永定。
去初溪土樓群,要趟過一條小溪。從公路下到溪邊的路邊長著芭蕉樹和紫荊花。過溪去,靠近土樓要拾級而上。蜿蜒的石階上布著青苔和地衣。和二十年前照片上見到的一樣:三座圓寨連著一座方寨,不是同一水平線,而是斜線上升的擺列,像四小天鵝舞的隊形一樣靈動。后排是三座方寨連一座圓寨,也是斜線。土樓的舞蹈可用不著天鵝舞裙,他們一身土黃,是閩西土地的色彩,是亞麻的本色。一波一波的圓形和方形的黑色屋檐在回旋中變成客家人的圍帽,又是漂亮的水墨的荷葉裙。土樓的舞姿充滿陽剛,比及黃土高原上的安塞腰鼓舞,又浸透了一些南方的柔美和浪漫。我問過一位閩西漢子,可曾記得客家服飾傳統(tǒng)色調(diào),他想了想,回答我:藍(lán)黑紫,是了是了,正是這些色,篤定又不呆板??图胰丝烧鏁?!
初溪土樓群在陽光下旋舞,生動,意味深長。
石階和溪流是土樓的水袖,紫荊是鬢角的簪花。這樣淳樸、靈秀的舞蹈哪需要外來的舞娘畫蛇添足?那些美麗圓圈舞的舞者早就在蔥綠的山水舞臺上顧盼生姿了。
不止初溪土樓群,還有洪坑的振成樓,高北的承啟樓。套用賈寶玉的傻話說:這些舞蹈的閩西帥哥我早見過的,如今只是遠(yuǎn)別重逢。
重逢前夜,一位閩西女子讓我看看《大魚海棠》——土樓相關(guān)。她說,動漫的啦,內(nèi)容倒也沒啥,畫面很美。只是美的話,我就不看了。等我從土樓回來,卻立刻看了《大魚海棠》。果如其言,畫面很美,但打動我的是影片傳達(dá)的思想、文化和心理。
畫外一句:
“有的魚是永遠(yuǎn)都關(guān)不住的,因為他們屬于天空。”這讓我認(rèn)同。許多青年都知道這片子,他們對高大的圍樓指指點點。“大魚”和“海棠”從我耳際風(fēng)一樣吹過。
夜里,我一個人徘徊在酒店后面的和興樓內(nèi),看到樓道里懸掛的小海豚,感到無比奇怪。難道說客家人的圖騰是魚?抑或取魚躍龍門之意?又或是年年有余?崇敬鎖住了我那些冒失的問題,像揣測一個偉大人物那樣小心翼翼,不敢開口相問。
這是下弦月的夜晚。我見過土樓弧形天空中粘貼著明月的照片。明月不逢,彎月也別有滋味吧?于是坐定圍樓頂層的廊椅上待月。
這是圓樓,當(dāng)?shù)厝私袌A寨。據(jù)說圓寨比方寨的出現(xiàn)稍晚,是土樓建設(shè)過程中的改進版。因為住進方寨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方寨四角樓梯的方位光線與通風(fēng)都差。從中原而來,開闊大氣的客家人哪能允許陰暗和憋氣?從方而圓,這是土樓的進步。又一說,那些白天讓我感覺是在跳圓圈舞的土樓群容易令人迷失,轉(zhuǎn)暈頭,所以幾座圓寨要接一座方寨,便于方向辨識。是的是的,這北往南來的客既能遠(yuǎn)來,并且安家立寨又豈能無方向感、無理性?
渺小的我們沿高大的圓樓繞圈的時候,仰望接蹱而建的土樓,以及樓外山高水長,不由生怯。我壞笑著對胡煙說:要是被拐到這當(dāng)媳婦兒,可是插翅難逃。她相了相這一方山水舞臺,還有高高聳立的舞者說:是逃不了。不過,她卻甘心迷失于土樓,而且當(dāng)真即往京城電話,要求先生賣了房來永定建土樓住。
難道說,土樓真的能封鎖身心?我想是難的。
土樓不鎖人,卻需要世世代代的保衛(wèi)和堅守。生于斯長于斯的土樓人告訴我:樓內(nèi)住房的分配自上而下一幢不會是同一房人。長房得一間房,頭頂或腳下那間必是二房、三房或其他房兄弟。此分房法使兄弟族人親密又相間,你天為我地,互相制肘,防敗家子弟私賣族產(chǎn)。及至?xí)r代履新,長了翅膀的土樓子弟又飛出土樓另置現(xiàn)代樓宇,留了老實本分的安守祖宅。這或者又是祖宗早料想到的局面。
土樓更有志在高遠(yuǎn)的人?!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大魚海棠》中,土樓青年湫從窗外探進頭來,對椿讀了莊子《逍遙游》的名段。
看劇時,我想為什么是湫而不是鰍呢?鰍雖靈活,卻小氣、土氣。不若湫,名字帶水,擁有水德?湫有土樓人的氣質(zhì)——海洋般的寬廣,大魚的自由,鵬鳥的志向。湫與鯤來自不同世界,精神卻一致,善良、大愛、自我犧牲。
土樓住著客家人。所謂客,即外來人,為了客居的安全和互助而筑樓。而我卻更贊成《大魚海棠》的說法:我們是其他人。是的,客家人不是少數(shù)民族,而是地道的漢族。從中原到閩西揉合成迥然不同的氣質(zhì),神一般的存在。他們理性、嚴(yán)謹(jǐn)、團結(jié)、和諧。因為有這樣的人,土樓安寧而不閉鎖,風(fēng)氣外向。
十六歲,在《大魚海棠》中有一次壯麗的上演——成人禮,土樓通過海洋與更廣大的人類接軌。在永定,我們見到那個接軌的碩果——別具一格的僑福樓。四兄弟,四位洋博士把羅馬柱和拱形門搬進了土樓,兩棵馨香的桂樹見證了這些傳奇。僑福樓的建造者正是那些關(guān)不住的魚。
土樓不止是翔魚錦鱗自由自在游泳的大川和大洋,還是游龍虎豹云集之鄉(xiāng)。因此中川土樓,不止是瑰麗的建筑,更是胡氏家族文化的展示,是以“萬金油大王”胡文虎為代表的土樓海洋文化的展示。
未到中川土樓之前,我和世人一樣,把同時擁有幾項膚淺知識技能的人叫做“萬金油”。走進中川土樓,走出虎豹別墅,再不敢輕視輕言萬金油。曾經(jīng)的萬金油大王和星系報業(yè)的輝煌已教人嘆服,做為商業(yè)和報業(yè)巨子的胡文虎濟世與報國的實績更令人感喟。或許胡氏南洋豪門已殞落,虎豹別墅存留了最后的遺響。但是,即使步履匆匆,即使目光倉促地掠過那些銹跡斑斑的顯微鏡、望遠(yuǎn)鏡、留聲機、皮革箱籠……心靈仍會為之怦然且神傷。
和《大魚海棠》十六歲成人禮,去人間的歷煉不同。1892年,十歲的胡文虎被從仰光送到永定的中川土樓老家接受客家文化教育,四年后重回仰光??图疑倌?,南洋青年,三十而立的他穿行于海陸之間完全無違,百萬富翁,藥業(yè)大王,報業(yè)巨子,這樣的飛躍又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孝悌、桑梓、慈善、愛國、道義與禮義,他也一樣不或缺。
中川村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總要講到“拍蔣介石的肩”和抗日卻沒有親共的事。想來胡先生是有一番率性與驕傲的,或許是可愛的缺點吧?總之,小缺點成了大忌,事業(yè)一度因而受損。斯人斯事俱往矣,而我心中的胡文虎依然是鯤是鵬。我的背囊里也還有他發(fā)明的萬金油,這小小的盒子里的藥依然澤被后世。
這天夜里,我是循著彎彎的下弦月進了和興樓,守了半個晚上,竟沒等到月亮移到那圓弧中央。彎彎的月亮總停留在鄰座土樓上空,碧藍(lán)的夜霧把土樓變成了海洋,又把所有的方樓和圓樓連成了一體。這場景就是我后來在《大魚海棠》中所見的。十六歲的椿就在此刻乘著海水到人間去游歷,十六歲的椿在雨中旋舞,十六歲的椿給一條魚取名叫鯤,他們注定生死相依。
這夜,圓樓,圓形的屋檐,圓的圍廊,圓的天空,在舞蹈。
我下樓的時候,土樓的窗還亮著璀燦的燈,值夜的土樓青年林志康坐在圍樓門口,安靜地等最后一名游客離開。
第二天夜里,一批青年人又來把一座土樓鬧到沸騰。這些來自港澳臺的青年開放大膽,與土樓的舞者氣質(zhì)相應(yīng)和。夜幕下的土樓熱情地轉(zhuǎn)起了圓圈,從這一圈到那一圈,重現(xiàn)了保爾弗的詩中所寫的情形:
如果世界上的小伙子都愿意當(dāng)水手,他們可以用他們的小船,在波濤上架起一座美麗的橋梁。
這樣,我們就可以聯(lián)成一個圍繞全世界的大圓圈,如果世界上的人都來攜手歌唱。
四通八達(dá),通向大海,通向世界的土樓難道不是最適合圓圈舞的地方么?那夜,懸掛在樓道里的魚在晚風(fēng)中游弋。我想起了《大魚海棠》:成人禮要開始了,魚要游向人類世界了。奶奶向天祝禱:
明明上天,臨照下土
神之聽之,介爾景福
胡煙說,真的好奇怪,在土樓這個地方還能找到胡氏宗祠。永定區(qū)委來的工作人員也姓胡,中川村的書記也姓胡,他們說,都是一個祖宗的。胡煙的故鄉(xiāng)——煙臺屺姆島上矗立著祖宗胡大海高大的石像。胡大海會是胡文虎以及永定中川胡姓的祖宗么?
我相信土樓的確與海相連著。
我相信“有些魚是永遠(yuǎn)都關(guān)不住的,因為他們屬于天空?!?/p>
我相信永定那一座座跳圓圈舞的土樓里自古就住著一些魚,魚的后代承襲著永遠(yuǎn)關(guān)不住的基因。
完成此文,月終于圓了。我想深情地對土樓說愿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