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鈺琛
悶熱的濕氣不住撲來,花兒被惱人的大雨打落一地,這不禁又讓我想念起杭州的梧桐細雨,可終究是回不去了。終日躺在這病榻上,日子眼看也將盡了。
“蘇郎,莫再熬藥了,再與我說會兒話,怕是明日便說不上了?!蔽易允q進蘇家,如今侍蘇郎已二十有三年。近日身體每況愈下,蘇郎日夜為我操心,實是不忍。
“朝云,你身子要靜養(yǎng)好些,藥馬上煎好了?!彼囊律岩驯唤?,身影有點搖晃,過了許久又道,“你再好生歇,話以后慢慢說不急?!?/p>
“蘇郎,嶺南的雨雖大,可你是否想起……”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寫給你的?!彼驍嗟?,“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你就是我的西子,是不是想家了?朝云,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回去。”他仍背著我,聲音有點顫抖。
“不,不,蘇郎,那樣的生活固然美好,可在黃州和這兒的生活也挺自在?!ι狭d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妾身常常不能盡者。朝云能與你相濡以沫,無怨無悔,可每唱于此,總心生傷悲?!?/p>
他還是如往常般笑著應我:“吾正悲秋,朝云卻開始傷春了?”
我能聽出他笑聲中的哽咽?;蛟S也只有我聽得出,因為只有我知道他多愛面子,總是裝得很豁達。我的蘇郎“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仕宦浮沉使他生涯類轉蓬,一次比一次貶得遠;我的蘇郎懂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淡看人世變故,笑談挫折。外面的人,有的將他吹得神乎其神,什么“寵辱偕忘,超然物外”;有的又將他罵得一無是處,說他言過其實。誰知道呢?在我身邊,他不過一個天真的小孩。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彼Q我“天女維摩”。當時被我在他頭上敲了兩個暴栗,“解禪”還不是為了討你歡心,竟敢厚臉皮地管我叫天女,然而心中卻也欣喜不已,說不清。可這一切,都要逝去了。
“蘇郎,藥我不喝了。你拿《金剛經(jīng)》來,讓我再讀給你聽聽?!?/p>
他走得很急,地上的水讓他差點滑了一跤。“還說你‘徐行呢……”我正想打趣,卻見回到我床頭的他臉上已滿是淚痕,“蘇郎,你是在為我傷心嗎?你不必如此。”
他沒有回應,只是輕輕握住我的手,翻開了書。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我讀了最后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閉上眼的一剎那,我很幸福此生能觸碰他的溫暖。
蘇郎,來生愿再嫁你。誰怕命途坎坷,唯戀你我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