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作者彼得斯的高知家庭背景對于他的成長經(jīng)歷有很大的影響,高知家庭的氛圍給了彼得斯?jié)撔难芯康幕A,同時也讓彼得斯本身自己涉獵廣泛,會多種語言,因此展現(xiàn)出是視野開闊、兼容并包的特點。彼得斯在論證自己的觀點的時候,能夠信手拈來從古至今將看似松散的例證,但這也是彼得斯的偉大之處。大家之所以是大家,在這一點上就有所體現(xiàn)。
同時,《對空言說》早一版的翻譯是《交流的無奈》,相比起來,筆者和譯者一樣,更喜歡這一版的翻譯。譯者對于“speaking into air”這句話的解釋,更為精妙?!皩昭哉f”本是圣經(jīng)中的話,在這里用作題目,簡單精練地囊括了全書表達的“交流的溝壑與無奈,交流之不可能”,同時譯者說“對空言說”亦有信念堅定之意,我覺得這個引申義非常好,雖然和書中作者的觀點不算太貼切,但是卻符合作者寫書過程中的堅定,翻譯書時的堅持,和翻閱理解時的信念。
《對空言說》整體來說分成了五個階段,來講傳播觀念史的發(fā)展。古希臘哲人柏拉圖《斐多篇》和《會飲篇》中的雙向愛欲交流觀;《圣經(jīng)》中耶穌和使徒保羅的單向撒播觀;中世紀神學中的天使交流觀;近代哲學的精神交流觀和19世紀招魂術的交流觀;現(xiàn)代傳播理論中的交流觀。彼得斯將整本書中的交流觀分成了五個時期板塊串聯(lián)起來,并且不同時期都用相應的代表人物的觀點來表述自己的觀點。這本書既然叫“傳播觀念史”,所以整本書明顯的脈絡還是講述傳播觀念的歷史,而另一條不是那么明顯的觀念則是作者用全書來證明并堅持的觀點——完美的交流是不可能的,我們?yōu)榱俗非蠼涣鞯目赡芏鴮ⅰ皩υ挕边@種交流觀的地位放置得太高,而貶低“撒播”這種交流觀。但事實上,交流的不可能是注定的,而這種不可能受限于我們人類本身不可超越的肉體,以及各色媒體帶來的“生者不在場”和“死者交流”的假象,而這種限制于不可能卻不斷刺激著人類追求完美交流的欲望,這種不斷探索的欲望卻給人類帶來了長久以來的痛苦。
這個版塊是傳播觀念史的最初,在這里彼得斯通過用《菲德羅篇》和《對觀福音》中的故事來講述,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對話”觀和以耶穌為代表的“撒播”觀。對話要求人們親密無間的緊密結合,不僅僅是肉體的緊密結合,更是靈魂上的共鳴與交融。蘇格拉底認為這種哲學的愛,充滿愛欲的對話能讓人平等互惠地進行交流,最終靈魂才能長出翅膀重回天堂。而耶穌則是將知識比作種子,“凡有耳者,皆可聽”的普世的撒播觀,不在乎自己的撒播是否會收到回信,或者是收到怎樣的回信。
我們前面說了,人們因為沒有實現(xiàn)過“完美的交流”,因此才會追去完美的交流,而蘇格拉底時期,“對話”觀的描述,給苦苦追求的人類繪制了一幅像天使般親密無間交流的美夢,這個美夢在今后會一直持續(xù)到基督教中、心理研究中、哲學思想中。這種傳播觀念的美夢人們太渴求了,也因此將“對話”的地位一再被抬高,使得對話變成了我們唯一的救贖,變成了正義,變成了道德的制高點,而這種高高在上的地位卻將本身平等互惠的“對話”變得霸道,同時,這種高高在上也遮蔽了人類的眼睛,忽視了“撒播”的冷靜。
第二個板塊,彼得斯將時間線推進到了中世紀,以奧古斯丁為代表的天使般的交流觀,洛克的個體靈魂獨立,梅斯梅爾的催眠術美夢,都在此時上演,這些不懈的追求也正代表著人類為了實現(xiàn)交流美夢的渴望。
奧古斯丁作為基督教的代表,對天使學頗為贊同,他認為靈魂超越文字,靈魂是我們所特有的,而肉體、語言、符號等粗糙的器皿阻礙了我們的靈魂,使我們不能像天使一般交流。天使沒有肉體,不會隱藏自己的思想,因此是沒有中介的完美交流。
而洛克則強調個體的獨特性,因此認為像天使這般沒有肉體的存在,是不會成為自己思想的主人的。而彼得斯就指出,洛克這樣的觀點就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洛克認為要實現(xiàn)交流的美夢,就是人與人之間觀念的復刻,而又同時堅持個體都是獨特的,這本身就是悖論,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出,交流的美夢其實注定是失敗的。在同一時期,梅斯梅爾的催眠術也同樣探求著靈魂契合的完美交流的道路,這個時候,來到了十九世紀,各色的催眠術、招魂術盛行,為了追求心靈融合的美夢。這個時期浪漫主義盛行,物質世界和心靈世界的靠近,讓“天使學”中的交流美夢復興了起來,但是彼得斯認為這種所謂心靈融合的美夢很有可能是“踐踏別人心靈,屈從意志”的噩夢。
這個時期深受宗教、天使、亡靈等浪漫主義的影響,超越肉體、靈魂直接接觸、像天使一般直接交流的美夢始終充斥著這段時期,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這從一開始就是存在著失敗的陰影的,媒介不可能會消失,而我們更不是沒有肉體的天使。同時,看似美妙的心靈交融,這種對話也可能是霸道的、踐踏與屈從并生的。
第三部分來到近代,彼得斯在這里借黑格爾、馬克思、克爾凱郭爾三位大家來闡述自己的觀點。這一時期的傳播觀念史是一部哲學的傳播觀念史。
黑格爾認為交流即是“承認”,簡單來說黑格爾認為交流是主體和客體之間相互糾纏的主題,公開的自我對我來說是模糊的,而私下的自我對他人時模糊的,只有通過不斷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相互承認,才能完成交流。而克爾凱郭爾則認為交流是“匿名”,克爾凱郭爾直言,在充滿悖論的世界中,輕松容易的交流必然是虛情假意的交流,因為克爾凱郭爾認為直接的交流是不可能的,因為交流中會有“匿名”,就如克爾凱郭爾直言:“我們企圖去修補交流的失敗,導致的結果將只有虛假和嘮叨”。
而彼得斯借馬克思的貨幣觀來查明馬克思的立場,馬克思是非常鄙視單向撒播這種浪費行為的,認為意愿與意愿之間必須雙向選擇,單向的撒播會造成社會悲劇。而大眾傳播更是為馬克思所不喜,他認為這就是公開的濫交。
這個時期,不同的哲學家各抒己見,但不論是支持撒播的也好,還是支持對話的也好,傳播觀念史仍然受著整個發(fā)展歷史的脈絡影響,人們還在追求著平等互惠交流的美夢,雖然克爾凱郭爾直言“交流注定失敗”,但是也仍然不斷地探索交流的真諦。這些思想家們讓我們直面現(xiàn)實:我們如此渴望天使般的直接交流,但是這種交流是不可能的,注定充滿了溝壑,那么如何才能實現(xiàn)平等互惠呢?“對話”就是似乎是一個好選擇,但是彼得斯在這里仍然堅持,我們無法超越肉體、媒介、時間等因素,我們是不可能像天使般交流的,從一開始就失敗的美夢,對話也不過是帶給我們一種慰藉而已,這種追求只會徒增痛苦。
十九世紀繼續(xù)發(fā)展,技術出現(xiàn)了新的突破,媒介可以壓縮時間與空間了,人們似乎觸摸到了美夢的邊緣,我們可以不用肉體,遠距離靠電交流了。生者的幻象因此出現(xiàn),人不需要在場就可以交流。而壓縮時間的雕塑則將死者的亡靈也留下了。我們看似可以實現(xiàn)交流的美夢了,其實不過是將活生生的人的痕跡蒸發(fā)了,是一個充滿幻象的世界。而充滿了亡靈的壓縮了時間的世界里,看似靈魂的融合其實也不過是一種“詮釋學”,是一種捕捉死者只言片語的痕跡的行為,而不是真正的對話互動,因為你不可能收到回信,其實本身就存在著巨大的鴻溝。
生者幻象的交流不會帶來毫無保留的心靈交融,而是極有可能帶來交流停頓,而與死者的亡靈的對話也不是跨越時間的靈魂融合,而是永遠沒有回信的等待。
同時在這一章節(jié),彼得斯講述了一個“巴特比”的故事來再一次闡明自己的觀點,巴特比就是典型的單向撒播,不愿意與人對話的角色,但是在“對話至上”的語言環(huán)境下,巴特比就會被鄙棄,因為他不愿意參與對話,巴特比變成了殉道者,犧牲在了對話主義中,對話高高在上,讓我們有一種占據(jù)道德至高的感受,我們理所應當?shù)娜ケ蓷壞切┎辉附涣鞯娜?,這是一種多么霸道的行為?
來到了近現(xiàn)代,人們的傳播觀念在改變傳承,但同時追求交流美夢的腳步也并未停歇,人們試圖通過與機器的交流、外星人的交流、動物的交流去尋找如何實現(xiàn)完美的交流。
圖靈實驗試圖尋找與機器的交流,圖靈認為我們對肉體過于癡迷,但其實人和機器各有所能,不需要厚此薄彼。雖然圖靈的測試讓人敬佩,但是彼得斯認為圖靈測試磨砂了交流中的愛欲、吸引力和死亡,這恰恰證明了人們交流之間的肉體的不可超越性。
而與動物試圖建立交流的實驗中,則再一次證明黑格爾所說的,我們渴望被承認,而彼得斯認為,正因為人類無法交流又渴望交流,這種交流的不可能才會讓“神恩賜于我們”。作者其實在這里又是再一次闡明了自己的立場,作者認為交流不可能,我們一味地追求交流的美夢,將“對話”置于太高的位置,同時也是不斷加深了我們的痛苦。而如果我們愿意正視這種溝壑,尊重并欣賞,反而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樂趣。
而與外星人的交流則恰恰證明時間的不可化約性,因為我們與外星人建立聯(lián)系,這種遠距離的交流中,信息總是來自過去,這其實并不是一種交流,而僅僅只是雙方輪流廣播,是一種撒播而不是對話。
林林總總的不可交流,時間的不可化約性,肉體的不可超越性,這都敲碎了我們的美夢,因為發(fā)現(xiàn)了超越時間空間的媒介,完美的心靈融合的交流美夢一直沒有消失,但是事實上仍然是林林總總的不可交流。這種失敗從一開始就存在,是沒法避免的,因此我們說話其實不過就是“對空言說,交流的無奈”。
這本書可以說,雖然論證林林總總,觀點百家爭鳴,但是作者的觀點確實非常的明確的——①交流之不可能,交流的溝壑一開始就存在,而越試圖去彌補這些溝壑,反而之增加我們的痛苦;②對話長久以來占據(jù)的地位過高,這樣反而是一種霸道,忽略了不愿意交流的人的意愿,強迫他們卷入對話,同時蒙蔽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看不到撒播的冷靜。
而生活在新媒體時代的我們,壓縮時間與空間的媒介早已不足為奇,這個時代下,科技發(fā)展,卻仍然存在著交流的無奈,而也正如彼得斯所言,不斷的追求彌補交流溝壑的行為,導致了我們愈發(fā)痛苦。
在當今的網(wǎng)絡時代,我們常常提到“沉默的螺旋”理論,我們總是被別人的意見裹挾,久而久之甚至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了,而同時網(wǎng)絡匿名的環(huán)境,給了網(wǎng)絡暴力滋生的土壤,在虛擬的網(wǎng)絡上,隱匿身份的成本太低,以至于我們感受不到對“對話”負責的責任感,我們習慣于大家的觀點都和自己相通,而與之相左的觀點,我們就會排斥甚至謾罵。因為一句話而引發(fā)的網(wǎng)絡罵戰(zhàn)早就屢見不鮮了,而我們強迫別人和我們觀點相同,這種對話何嘗不是一種霸道、一種踐踏、一種暴力呢?彼得斯其實這一點沒有說錯,我們將對話放在了高位,忽略了那些不愿意交流的人的意愿,或者只是想保持沉默的人的意愿。在網(wǎng)絡方便公開的環(huán)境里,我們更有理由去追求交流的美夢,而這種美夢必然會讓我們走上必須“對話”的老路子,這就是走不出的死循環(huán),我們只有尊重他人,真正地放棄我們交流的幻象,也許才能改變這種情況吧。
同時,在當今的這種媒介環(huán)境下,也正如彼得斯所說的充斥著幽靈和幻象。我們太習慣于使用這些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媒介了,當今的技術,就算是已經(jīng)不在的亡靈,都已經(jīng)能夠與生者交流了,甚至不僅僅是詮釋學了,這讓我們更加跨越了生死的邊界,摸不清我們到底是在對話交流,還是僅僅是單方面的“詮釋”。同時,虛擬的充滿亡靈與幻象的線上交流,讓我們往往忽略了線下真實存在的交流,這種看似像“天使般的交流”的存在,是不是模糊了我們本身真實的存在呢?我們的肉體是不可跨越的,而忽略了現(xiàn)實肉體交流的線上交流,是不是其實只是我們個體本身的一部分呢(我們在網(wǎng)上常常會有所隱瞞,我們真實生活中的表現(xiàn)和網(wǎng)絡上的表現(xiàn)其實是有差別的),如果只是用你的一部分去和他人在網(wǎng)絡虛擬中交換對話,得到的也許也只是對方的一部分吧,這樣的交流其實也是注定充滿溝壑的。
所以不論媒介的發(fā)展怎么變遷,我認為彼得斯的觀點是非常精妙而準確的,就算在當今交流變得如此便利的網(wǎng)絡時代,交流的無奈也注定是存在的。而我們?yōu)榱藦浐蠝羡炙龅呐υ谌缃竦拿浇榄h(huán)境下,甚至會帶來更加霸道的惡果——網(wǎng)絡暴力等行為。
其實正如作者所言,既然一開始就存在這個溝壑,我們又何必苦苦追求無法企及的美夢呢,人固然是要有追求的,但是這種追求徒增自己的痛苦,徒增他人的痛苦,我們不如找真正的棲息之所,正像是書中所說的那樣,絕對完美的交流不可能,但是人也不是像猶太教那樣認為的,完全斷裂封閉的個體,這兩者之間,便是我們的棲息之所?!敖涣鳌钡膰L試即使終歸徒勞也不值得扼腕惋惜。在更深刻的意義上,交流的失敗帶來的是對人類本質問題的思考,是尋找新認識,并以此來看待和化解交流過程中的各種難題的可能性。
人明知這種美夢虛無縹緲,為何還要不斷追尋呢。我們常說的“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文中也提及,人類的生命與愛情受到限制,這種限制影響了交流的不可能,而越是這種不可能,就越刺激了人追求完美交流的渴望。雖然彼得斯說,我們放棄這種追求才能不痛苦,可是不論是奧古斯丁也好,蘇格拉底也好,都知道我們無法像天使一般交流,卻仍要不斷追求。如果人類真的能放棄對得不到的東西的追求,也許早就放棄,不再深陷求而不得的痛苦了。
這個問題說下去,就討論到人的本質的問題。人的本質作為人的自我訴說,長期以來,撲朔迷離,至今仍是哲學上的“老大難”問題。
回歸正題,就人的欲求來說,人總是會想要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這點在平時的文學中體現(xiàn)得很多了,我們常常用張愛玲“蚊子血”和“朱砂痣”來表述愛情,得不到的是“朱砂痣”,得到了時間久了,白月光也能變成不起眼的米飯粒,我們總是對太過于容易得到的東西不珍惜,正如荀子所說“欲不可去”,人的欲望總是沒有辦法排除的。欲望得不到,就會產(chǎn)生主動追求欲望滿足的行為和活動,這正好能夠解釋《對空言說》中傳播觀念史就是一部人類追求“交流美夢”欲望的歷史。
欲望無法避免,我們能做到的也只有努力節(jié)制自己的欲求,并且盡可能地活在當下。欲求帶給我們追求的動力,但是同樣帶給我們痛苦,就像是我們追求完美交流,為此創(chuàng)造出了各種媒介、手段、催眠術,但是也讓我們深陷泥潭,痛苦不已。彼得斯讓我們停止這種追求可以免除痛苦,但我們知道這很難做到,我們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努力節(jié)制我們的這種欲求了。
同時,我們的欲求總是讓我們將眼睛放在我們得不到的遠方,卻往往忽略了我們已經(jīng)得到的美好。簡而言之,我們雖然仰望著星空,但是卻同樣也需要腳踩著實地,看著月亮也要珍惜口袋里的六便士,這樣才能走好每一步。努力的活在當下,這樣,我們被欲求推動前行時,得不到的痛苦襲來時,我們也仍能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感受到踏實與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