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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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國族共同體”的文學影像——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民族觀的本土資源
楊瑞峰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清末民初文學探論中的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以“國族同構”為基本樣態(tài),首先落實為“中國文學”概念的確立,其后又典型體現(xiàn)于“國民文學”的理論論爭。前者確立了從“中華民族”的立場出發(fā),以國族一體的思維借助文學媒介圖構民族復興的基本范式;后者寄寓著以“國民”的視角通過文學想象實現(xiàn)民族文化振興的現(xiàn)實愿景。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必須以早期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的勃興及其文學實踐為理論出發(fā)點,從作為宏觀客體的“民族國家”和作為微觀主體的“國民”的雙重尺度強調“文學”與“民族國家”的貼合,以“中華民族”范疇為理論基點,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民族敘述與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有機結合。
清末民初;民族意識;國族同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民族觀
清末民初,救亡、啟蒙、革命等主流文學話語極大地刺激了國人民族意識的覺醒,于是,一種因民族焦慮而滋生的國族意識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中頻頻亮相,要么驗證了晚近中國文學對民族意識的倚重,要么因涉及到與豐富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相關聯(lián)的深層理論問題而“呈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探索的一個截面”[1]。然而,在如今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滿眼繁華”的情況下,民族之維確是一種稀缺話語。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理論圖譜中引進“民族之維”,除了對民族概念的多義性與歷史性進行辨析,更重要的還在于對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范疇在早期中國的經略情勢有所了解,進而探尋其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民族論述的會通之處。
“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意識無可爭辯地為民族國家所支配。然而,盡管歷史總是屬于某個民族,民族本身確是頗有爭議的現(xiàn)象?!盵2]1然而,“民族”范疇自身的難以界定和它與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言說之中的重要性之間的對壘,卻總是以后者的得勝告終,勝利的果實主要體現(xiàn)為中外理論家們對于“民族”與“民族國家”“民族主義”等樂此不疲的理論界定。目前中國學界關于“民族”概念的研究,集中體現(xiàn)為兩種傾向。前者認為“民族”一詞非中國本土固有,乃系清末民初留日學者假道日本引進的漢譯西語。近年來,國內又有部分學者指出,“民族”一詞并非日本傳入的現(xiàn)代新式語匯,而是中國古代典籍中固有的①。
“民族”概念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早已存在,但古代中國的“民族”用例,“多是表示‘民之族屬’和‘民之族類’的一般分類含義,與‘族類’一詞相當,固定化程度遠不如‘宗族’‘家族’”。“古人在表達相關含義時,更習慣使用的詞匯,還是單音節(jié)詞‘族’。”[3]部分學者認為“民族”一詞是中國固有語匯,主要源于他們沒有意識到漢語“民族”一詞的含義由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型背后潛藏的“認識論斷裂”,而是將其作為一個沿著線性歷史邏輯穩(wěn)定發(fā)展的固有術語進行了一番想當然的知識考古。實際上,“古代中國只有家國天下,并沒有近代意義上的國家”[4]38。
與之相比,認為現(xiàn)代中國“民族”一詞首先由日本將其與西方的“nation”對譯,而后傳入中國的觀點,似乎因籠罩著現(xiàn)代性的光輝而更具說服力。但所謂“日源新語”式的處理也有其簡單化和武斷之處。首先,從本質上講,這種著眼于概念本身的做法,往往以概念的對譯、輸出與輸入為考察中心,多少會忽視概念背后的文化信息和復雜的歷史情勢;其次,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用例出現(xiàn)在清末民初,特殊的歷史背景決定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對“民族”一詞的認同與援引始終伴隨著一種夾雜著情感沖擊與政治威懾的復合感受,絕非“日源新語”式的籠統(tǒng)界說可以解釋,因此,隱含在“民族”一詞背后的,不僅僅是語源意義上的歷史梳辨和技術層面的翻譯問題,而是更為深沉更為普遍的問題的反映,即“民族”范疇在“西方—日本—中國”之間進行跨文化旅行和語言文字的交往何以成為可能的問題。
在晚清中國,“民族”往往被想象為一種“救亡圖存”的先進理念,在“夷夏之辨”“華夏中心主義”等傳統(tǒng)族類意識的傲慢被證偽之后,國家民族在陌生而又復雜的國際交往新秩序中自我爭存的有效手段。民族用義最早誕生于晚清留日學人之中。原因在于,“與當時一般士大夫階層創(chuàng)痛之后漂浮的民族情緒不同,留日中國知識分子還有機會從當時大量流行于日本的西方近代思想著作中進一步提升自己的理性意識,形成對于作為‘主義’的民族意識的基本觀念”[5]21-22。1899年,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中介紹日著《支那文明史》時首次使用了日文新詞“民族”[6]334。1901年,梁啟超又在《中國史敘論》一文中率先提出“中國民族”概念[7]11-12,自此,“近代的中國民族逐步成為世界體系的一部分”[8]。其后,梁啟超又于1902年提出“中華”概念[9]1,為當今“中華民族”概念之先聲。梁啟超的“民族”用例,開創(chuàng)了在“國族一體”的意義上理解“民族”的先河,也奠定了晚清知識分子“民族”話語敘述的基本范式和中國現(xiàn)代“民族”概念有別于西方國家的基本特質。
梁啟超之后,《浙江潮》雜志發(fā)表署名“余一”的《民族主義論》一文,文中明確指出:“凡立于競爭世界之民族而欲自存者當以建一民族的國家為獨一無二義。”[10]以此為開端,關于“民族”的討論在留日學生群體中成為熱點話題。除了《浙江潮》之外,留日學生以籍貫所屬省份為名,創(chuàng)辦了諸如《江蘇》《豫報》《云南》《晉乘》《關隴》《江西》《四川》《河南》等大量“同鄉(xiāng)會”性質的雜志,這些雜志雖以省份命名,但其格局卻超越了狹義的鄉(xiāng)土情結,它們格外關心的均是民族大義,而“民族”在雜志創(chuàng)辦者的理解中通約于“中國”②。
梁啟超與當時留日學生對“民族”等于“中國”的理解,雖然受到了在日本接受的西方新思潮的啟發(fā),但卻與西方“民族”發(fā)展史上常見的“地域共同體”“親緣共同體”甚至帶有宗教神秘色彩的“信仰共同體”等認知模式拉開了距離,是一種帶有晚清時期鮮明“中國特色”的“民族國家共同體”。稱其為“民族國家共同體”,一方面是因為相關表述顯現(xiàn)了民族與國家同構的集體傾向,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晚清中國知識分子對“民族”的理解,默認在危難時刻,民族尺度凌駕于一切之上這一前提,因而體現(xiàn)了我國“士大夫”文人慣有的憂世擔當之外,還與西方近代以來對“民族”,尤其是“民族主義”的過分政治化理解有所不同。
西方近代的民族主義發(fā)展歷史宣示:“民族主義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直接為國家權力服務,或是國家權力的重要功能之一?!盵11]5沿著這一思路發(fā)展,往往導致“帝國主義”甚至“民粹主義”思潮的產生,因而招致了眾多人文主義學者的批判。美國學者薩義德就曾指出:“民族主義不僅引發(fā)了例外論的確鑿無疑的危害和各種類似于偏執(zhí)狂的‘反美主義’教義,使我們的現(xiàn)代歷史受到了不幸的丑化;而且,它也引發(fā)了毫無節(jié)制地爭強好斗的、愛國主義的主權論和隔離論,文明的沖突,命定擴張說(manifest destiny)?!盵12]59因此,薩義德將“民族主義”與宗教激情、排外主義一道,視為人文主義的三大宿敵。
而在晚清中國,對“民族”的獨特理解決定了“民族主義”更接近于一種“挽狂瀾于既倒”式的自衛(wèi)策略。當時的留日學人群體普遍認為“民族主義與專制政體不相容”[10]。甚至當戰(zhàn)敗的恥辱極大地煽動了新知識分子的“民族”熱情,鼓動他們舉起“民族主義”大旗去實踐“救亡”理想時,因為將中國腐朽的根源歸結為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因而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排滿”口號,也被梁啟超指責為“民族復仇主義”[13]1069。在梁啟超看來,民族國家的建立,或民族主義的要義在于“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其可貴之處在于它是“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義也”[14]459。這種對“民族主義”的理解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本土化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早期中國民族意識的獨特性,因而滲透于清末民初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今日反觀,仍有可取之處。
“中國文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歷了巨大的‘現(xiàn)代性’的轉型,文學想象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的重要方面。國家是‘作為影像被心靈世界描繪出來的想象性的政治共同體’,文學位于‘民族國家想象’的核心地位,于是,現(xiàn)代國家開始成為文學、文化想象的中心。”[15]13晚清民國時期文學想象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珠胎暗結之關聯(lián),既體現(xiàn)于文學理論,也體現(xiàn)于文學作品;先典型體現(xiàn)為“中國文學”概念的出現(xiàn),又逐步演化為“國民文學”論爭之激烈,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文學變革的理論主張等“副產品”③。
較早意識到應當從文學層面推廣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的,依然是梁啟超。
晚清中國報刊媒介的興起與日本對于小說社會功能的高度重視迫使梁啟超意識到了小說在啟迪民智方面的重要性,自《新小說》創(chuàng)刊起,其對小說的認識也沖決了在通俗教育之普及的角度去理解的藩籬④,直接落實為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努力。1902年,《新小說》創(chuàng)刊,同年第14期的《新民叢報》稱其為“中國唯一之文學報”并為其刊登了一條廣告,廣告中宣布了《新小說》的基本條例,其中第二條為“本報所登載各篇,著譯各半,但一切精心結撰,務求不損中國文學之名譽”[16]。有學者考證“正是這則不太起眼的廣告,首先打出了‘中國文學’的旗號”[15]。馮驥才曾指出,“中國文學”概念的確立得益于作為“他者”的西方國家侵入導致的我國人民“國家”意識的覺醒[1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文學”概念的正式提出,意味著文學開始為民族國家想象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至此,文學與現(xiàn)代意義上有著固定的地域邊界、文化傳統(tǒng)和民族信仰的民族國家聯(lián)系了起來。
“國民”價值的突顯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另一重要指標,于中國而言,文學界對“國民”價值的倚重一方面是中國抵抗西方列強的必然抉擇,因為“中國的所有西方意義上的進步之路全都被堵死了。當上層官僚的異議成為禁忌,中國革命只能越來越向下層推移,‘下層革命’就成了中國抵抗的方式”[18]3。另一方面則出自“國民”自身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中的重要性,正如許紀霖所言,“近代的民族國家,既是一個以國民為核心的政治共同體,也是一個以民族為自我理解的文化共同體。國民與民族,構成了nation的兩面”[19]41-42。因此,無論是早期的梁啟超還是稍后以“國民性”批判著稱的魯迅甚至民國時期的“國民文學”論爭,都對“國民”改造與新型民族國家的創(chuàng)立之間的關系抱持著濃厚的興趣。梁啟超將近世“民族國家”與“國民”的關系直接表述為“舍民之外,則無有國”[20]309。進而做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21]157的論斷,從而使得其“國者,積民而成”和“文學(小說)救國”論思想實現(xiàn)了無縫對接。其后,以“國民”尺度為文學尺度之一的思想嗣響不絕,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時期的“國民文學”論爭。
“國民文學”是一個長期為學界忽視實則內涵豐富且極具研究價值的概念。晚清初創(chuàng)期的“國民文學”概念總體上以梁啟超的“新民”主張為目的論依據(jù),旨在通過文學這一有效媒介勾勒出“國”與“民”之間的政治隱喻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晚清文人國族焦慮心態(tài)的文學表達。即使到了民國時期,言必及“國家”“民族”“國民”“國民性”依然是“國民文學”研究的核心語匯。新文化運動時期,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提出了“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22]的口號,這是關于“國民文學”的較早用例,但這里的“國民文學”顯然基本等同于“平民文學”[23],沒有太強的國族意識。民國期間,以“國民文學”為中心,發(fā)生了三次論爭⑤,“國民文學”開始與現(xiàn)代民族意識的發(fā)展彼此勾連。
1924年至1925年,鄭伯奇、穆木天等繼陳獨秀之后明確提出“國民文學”的主張,招致主張“西化”的錢玄同的對話,從而引發(fā)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關于“國民文學”的論爭。鄭伯奇1924年于《創(chuàng)造周報》第33至第35號上連載其長文《國民文學論(上、中、下)》,文章開頭即反復強調,“國民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據(jù)我看來,是我們中國新文壇目下最緊切的要求?!盵24]從其選用的譯語便可看出,鄭伯奇是在現(xiàn)代“民族”的意義上理解“國民文學”的。接著,他擬想了提倡“國民文學”可能會遭遇的五種責難,進而系統(tǒng)闡述了應該提倡“國民文學”的緣由。在鄭伯奇看來,“國民文學與國家主義,毫無必然的關系,而提倡國民文學,更不一定贊成國家主義”。“但藝術家既然也是人,一樣地在社會上做現(xiàn)實生活,對于現(xiàn)實生活利害最切的國家,對于自己血液相同的民族,他能毫無感覺么?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體驗最深切的。”[24]
鄭伯奇的論辯感傷而犀利,映照了歷史轉折時期復雜多元的社會心理。總體看來,他認為作家的社會屬性和中國的歷史現(xiàn)狀規(guī)定了在當前的中國,只能提倡“國民文學”。同時,于“國民文學”而言,“民族國家”并非具有強大影響力的實體政治形式,它只能以意識形態(tài)化的姿態(tài)通過對現(xiàn)實生活的影響間接作用于現(xiàn)實而非抽象的哲學層面的“自我”(作家),進而實現(xiàn)對“文學”的影響,而“文學”對這種影響也要有所回應。隨后,穆木天在《京報副刊》發(fā)表寫給鄭伯奇的《論國民文學的三封信》,以詩歌的形式闡述了自己的見解,但穆木天所理解的“國民文學”已經和鄭伯奇所呼吁的“國民文學”有所差異,在他看來,提倡“國民文學”就是要歌頌中華民族固有的文化遺產[25]。
1925年,錢玄同在《語絲》上發(fā)文,對“國民文學”“貪戀國故”的理論姿態(tài)進行批判[26]。錢玄同之所以批判“國民文學”,主要原因在于他認為“國民文學”痛恨“洋方子”,表現(xiàn)出了愚昧的復古和保守傾向。但實際上,與其說錢玄同是對“國民文學”進行批判,毋寧說他所批判的只是穆木天,因為錢玄同所引用的“國民文學”主張,均出自穆木天寫給鄭伯奇的信,在相當程度上只是穆木天的個人觀點。
錢、穆之爭引起了當時學界的廣泛關注,隨后林語堂、王獨清、周作人等均參與進來,發(fā)表了各自的看法。這次論爭雖然在對待“國民文學”的態(tài)度上有所分歧,但在對于“文學”應該擔負的建設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歷史責任方面則達成了統(tǒng)一。正如周作人所說,所謂“國民文學”,究其實,不過是此前的“民族主義”思想在文學領域的投射與強化,它所希求的是文學家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要表現(xiàn)一定的“國族擔當”[27]。鄭伯奇、穆木天均不反對“西化”,他們所吁求的是要看清本國的國情,從而有針對性地實踐“文學救國”理想;而錢玄同主張“西化”的原因在于他看到了腐朽的“王朝中國”在現(xiàn)代化的西方面前不堪一擊,因此希望通過引進西方先進知識以匡救時弊,建設一個全新的民族國家。兩派雖沖突激烈,卻也“殊途同歸”。
1934—1935年,出現(xiàn)了第二次“國民文學”討論熱潮,文學的國族意識形態(tài)性更為強化。與第一次“論戰(zhàn)”相比,第二次的討論因為特殊歷史情勢的規(guī)定顯得相對“和諧”。1927—1937年,“作家們繼承了五四遺產,他們能達到五四新文學的早期實踐者們未能達到的觀察深度和高超技巧(魯迅當然是個主要的例外)。與此藝術深度共生的,是一種因社會和政治危機日深而出現(xiàn)的強烈憂患意識……藝術同政治交織在一起,而20年代早期的浪漫主義色彩也讓位于作家社會意識的某些陰暗面的再評價”[28]416。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大多數(shù)作家的政治熱情被調動起來,文學界發(fā)生了成仿吾所謂的由“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的轉型,關于“國民文學”的討論也在原有的理論基礎上做了適時調適。
1934年,上海的《民族文學》改名《國民文學》,該刊“發(fā)刊詞”對“國民文學”的理想訴求與發(fā)展路向作了規(guī)定,指出“國民文學”的責任是研究“中國民族自己的固有文化”;“國民文學”要研究我國“國民之發(fā)達的歷史”,因為“無國民則無國家”;“國民文學”要求在介紹外民族的文學時,要與本國實際現(xiàn)實相符合,“以建設發(fā)展及介紹有助于解放中國民族的文學”;“國民文學”要求在對本國文學給予充分關注的前提下樹立經典作家形象(如屈原、陶潛等)以便使中國文學因獨特性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致于在盲目模仿西方的過程中丟失自己的個性;“國民文學”最重要的任務在于“向帝國主義的進攻及聯(lián)合世界弱小民族,必然地以平等待我的民族以圖解放”[29]。這些規(guī)定與展望,確立了1930年代“國民文學”討論的基本格調,其后李若冰所謂的將“充足的國民意識反映到文學上去,便是某民族的國民文學,或某一國的國民文學”[30]?!缎聣尽冯s志發(fā)表的《國民文學的防御戰(zhàn)》《再論國民文學》《國民文學的精神》,《國民文學》雜志發(fā)表的張資平翻譯的《文學與社會及時代精神——國民文學之一注釋》等文章雖論述角度不同,但總體上均恪守“發(fā)刊詞”圈定的疆界,未曾須臾稍離。
梁啟超開創(chuàng)了在“中華民族”的意義上以國族一體的思維去理解“民族”的范式;“國民文學”范疇的出現(xiàn)和與之相關的討論則將文學家們從“鴛鴦蝴蝶”式的“文人夢”中拉回其首先為“一國之民”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了以“國民”的視角借助文學想象圖構“民族”復興的現(xiàn)實愿景。這兩個范疇的先后出現(xiàn),代表了晚清民國時期文學界對“民族”的理解從客體(國)到主體(國民),從宏觀(政治文化視野)到微觀(文學角度)的演變路徑,構成了理解我國“民族”概念現(xiàn)代轉型的一條致思秘徑。
新中國成立以來,“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指導,繼承創(chuàng)新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yōu)秀遺產,批評借鑒現(xiàn)代西方文藝理論,打磨好批評這把‘利器’,把好文藝批評的方向盤,運用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評判和鑒賞作品”[31],一直是我國當代文學批評、文藝理論體系建設的基本準則。遺憾的是,一方面,我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習慣于從政治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領域汲取建設資源,造成了一定程度上與本國文學傳統(tǒng)的非理性隔膜;另一方面,以“革命”話語為演繹路徑對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建構史進行歷史溯源的經典范式又加劇了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史、思想史的斷裂,從而掩蓋了后學在歷史的延長線上思考如何將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文學的具體實踐相結合,進而解決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具體問題的可能性。從某種程度上講,將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民族敘述的理論精髓與中國現(xiàn)代的民族意識有機熔鑄,進而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將有助于匡救上述思維偏謬。
顧頡剛曾在《中華民族是一個》一文中警示國人:“我們只有一個中華民族,而且久已有了這個中華民族!我們要逐漸消除國內各種民族的界限,但我們仍尊重人民的信仰自由和各地原有的風俗習慣!我們從今以后要絕對鄭重使用‘民族’二字,我們對內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32]盡管顧先生的論見曾招致多方對話,但其民族敘述的基本格調卻多有可取之處。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的覺醒在很大程度上是歐風美雨灌注的結果,這就決定了其初創(chuàng)至其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抱持著一種對外的姿態(tài),通過文學啟蒙與政治變革的雙重變奏確立了成熟的“中華民族”意識。因而,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當以“中華民族”范疇為理論基點。
同時,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要以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民族論述為基礎,將其與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有機結合。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民族”的總體抗拒相比,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馬克思、恩格斯均對“民族”問題有所論述。馬克思曾諷刺道:“猶太人對待國家也只能按照猶太人的方式即把國家看成一種異己的東西,把自己想象中的民族跟現(xiàn)實的民族對立起來……認為自己是猶太民族的一員,猶太民族是神揀選的民族?!盵33]164恩格斯表達了同樣的態(tài)度:“一個民族妄想領導其他所有民族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盵34]494與此同時,馬克思又基于階級的立場表達了對不同類型民族主義的不同態(tài)度,譬如,他認為在壓迫與反抗這組“民族關系”中,被壓迫民族是應該得到肯定的[35]272。上述論述,與早期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及其文學表達多有內蘊相通之處。首先,馬克思對猶太民族“民族優(yōu)等論”思想的諷刺對晚清中國現(xiàn)代民族意識的萌發(fā)具有“預見性”,同時也為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存續(xù)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警示作用。其次,對被壓迫民族反抗正義的捍衛(wèi)佐證了我國自晚清以來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尺度謀求民族獨立的合理性,同時也說明我們以“中華民族”這一中國境內統(tǒng)一的民族命運共同體為出發(fā)點建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之維有著堅實的理論基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son)曾指出,在理解民族主義問題時,我們應該將其“和一些大的文化體系,而不是被有意識信奉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來加以理解”。因為“這些先于民族主義出現(xiàn)的文化體系,在日后既孕育了民族主義,同時也變成民族主義形成的背景”。安德森據(jù)此斷定:“只有將民族主義和這些文化體系聯(lián)系在一起,才能真正理解民族主義。”[36]11安德森的精辟論述,無疑為我們從文學角度理解現(xiàn)代中國民族國家的歷史建構奠定了方法論基礎,而晚清民初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實況則驗證了其合理性。故此,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是在理性民族主義的基本立場中滲透文化維度,堅守“民族的核心是文化”的價值判斷的必然選擇。
此外,我們還需意識到,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與“文學功能論”的闡釋框架高度吻合。喬納森·卡勒曾指出“文學在傳授中立的審美經驗的同時,培養(yǎng)一種民族自豪感,在不同階級之間制造一種伙伴兄弟的感覺”[37]38。于卡勒而言,文學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向讀者敞開的,集中體現(xiàn)為一種能夠“提供普遍性”的文本機制,而當其提供的“普遍性”面對能夠讀懂某一文本語言的讀者時,二者結合,就會產生一種強大的、“民族性的作用”??ɡ盏睦碚摽此瞥橄?,實則具體而辯證。在他看來,文學越是強調功能論意義上的普遍性,它的民族作用就越強大。例如,“肯定簡·奧斯丁眼里的世界具有普遍性,反倒使英國成為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成為一個品位高雅、行為規(guī)范的地方”[37]。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民族主義具有極大的煽動性,因此,“宣講民族主義,在一個國家貧弱的時候,有好處,它可以讓人振奮起來。但在一個國家強大起來的時候,大肆宣揚民族主義,那就很危險”?!暗聡鴱姆稚ⅰ⒙浜?、軟弱變而為統(tǒng)一、強大、富足的過程,由于對英、法所代表的資本體制和平庸世俗的不滿和憤懣,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來對抗和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性,卻終于最后走上了一條反理性的發(fā)瘋之路?!盵38]31所以,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要在保持開放的民族主義態(tài)度的同時,警惕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等極端思潮的合流。
總之,對民族國家之歷史命途的高度關注和持續(xù)思考,對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中民族意識的持續(xù)灌注與全情生發(fā)以及對文學與現(xiàn)代民族的確立之間關系的把握,是清末民初我國思想文化界的一大突出特點。而清末民初中國理論家們的民族敘述與文學思想對更為完善的當代中國文學理論體系建設所提供的最重要的啟示也正在于要強調“民族國家”與“文學”的貼合。遺憾的是,時至今日,這一寶貴的歷史經驗正在逐漸被遺忘,而中國當代文論的最大困境也主要在于對理論過于崇拜,對民族國家和文學現(xiàn)實之關系關注得太少。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曾經“紅極一時”的“民族國家”話語似乎已經成了一種過時的,與文學性或者純文學性彼此抵牾的存在。然而,與“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完全脫節(jié)的文學無法成為真正的文學,正如一個沒有國族意識的文人無法從根本上確立具有偉岸價值的人文關懷。鑒于此,我們必須直面本國文學的發(fā)展歷史,珍視從這一歷史脈絡中提取的思想資源與價值判斷,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觀,進一步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當代文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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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①相關論述參見茹瑩《漢語“民族”一詞在我國的最早出現(xiàn)》,《世界民族》,2001年第6期;邸永君《“民族”一詞非舶來品》,《中國民族報》,2004年2月20日;郝時遠《中文“民族”一詞源流考辨》,《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
②能夠代表這種思想的典型事例是當時留學日本的湖北學生創(chuàng)辦了《湖北學生界》雜志,但因為始終憂心“中國之存亡”,該雜志在出版了5期之后,改名為《漢聲》,因為在主創(chuàng)者看來,當時最緊急的事情莫過于“揚民族之風潮,兆漢祀之既絕!”顯然,“民族”在他們的理解中就是“中國”。參見《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1期“敘論”;《漢聲》1903年6月第1期相關表述。
③“文學”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是一個特別宏大的話題,不僅涉及到文學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guī)缀趼釉谕砬逯撩駠ㄉ踔寥缃瘢┻@段時期內的整個文學場之中,涉及到的理論家、作家、文學思潮既多且雜,難以簡單說清。但鑒于本文的寫作思路側重于從文學的角度考察建構“民族國家共同體”的時代理想,這一宏大選題又無法回避,權衡之下,本文撇開文學作品的相關論述,并且擯除了諸如魯迅的“國民性”批判等一定程度上已為學界常識的討論,主要從梁啟超“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到民國時期論爭激烈但學界至今著墨不多的幾次“國民文學”論爭入手進行論述。
④早期梁啟超對于小說的認識,僅僅停留在認為小說有利于通俗教育的普及方面,譬如他在《變法通議·論幼學》《〈蒙學報〉〈演義報〉合敘》等文章中表述的觀點,都屬于這一層面。參見梁啟超《變法通議·論幼學》,載《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頁;梁啟超《〈蒙學報〉〈演義報〉合敘》,載《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頁。
⑤“國民文學”的第三次論戰(zhàn)是1944年以《中國文學(北京)》為陣地的“國民文學”討論的余波,影響不大,且總體上并未超越此前的“國民文學”論爭。
The Literary Image of “National Communi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Native Resources of the National View of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in China
YANG Ruifeng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the modern Chines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n literary exploration takes the “national isomorphism” as the basic pattern. First, the concept of “Chinese Literature” has been established. Second, it is typically reflected in the theoretical argument of “national literature”. The former established the standpoint of the Chinese nation, which is the basic paradigm of national rejuvenation with the idea of national unity and the media. The latter commits the vision of realizing national culture rejuvenation through literary imag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ational”. To construct the national view of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in China, it is necessary to start with the prosperity of the early Chinese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and its literary practice. From the dual scale of “nation state” as the macro object and “national” as the micro subject emphasis on joint of “l(fā)iterature” and the “nation state”. Based on the Chinese nation scope, the national narrative of classical Marxism is combined with the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of China.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national consciousness;national isomorphism;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the national view
I0-02
A
1009-8135(2018)05-0090-09
楊瑞峰(1990—),男,甘肅天水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7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文藝學。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tài)研究”(11&ZD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