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博,鄒德文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據(jù)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第二十李善注《文選》條載,“竇常謂統(tǒng)著《文選》,以何遜在世,不錄其文。蓋其人既往,而后其文克定,然則所錄皆前人作也?!盵1]1054歷代學者多從此說,而以《文選》收錄作家中亡故最晚者陸倕之卒年(普通七年,526)作為研究《文選》成書時間的一個重要切入點。以筆者管窺所見,王立群先生首先對此說提出質疑,并作出了較為細致的分析考證。在其名作《<文選>成書研究》一書的第一章中,先生寫道:“率先應用此說而研究文選成書的是何融……何融在實際考察生前詩名極盛且卒年在陸倕卒年之前的何遜未能入選時,已發(fā)現(xiàn)‘不錄存者’說無法對此進行解釋……且何融個人考定的《文選》收錄梁代作品作年最晚者為劉峻在天監(jiān)十五年(516)所著的《辯命論》,至此,竇常所謂‘不錄存者’的這一觀點可以宣告壽終正寢了”,又以“魏晉南北朝典籍真正提出這一觀點并身體力行者唯有鐘嶸《詩品》”,“據(jù)劉勰所言,魏晉南北朝文論家并非均如鐘嶸那樣‘不錄存者’,因為‘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本身即是古今兼論”[2]9-10等語作為佐證。筆者以為,王立群先生對竇常說的質疑,其要點在于:若《文選》錄“不存者”,則當收錄何遜的作品,以及與何遜情況類似(死于陸倕之前,如柳惲、吳均)的一些文學家的作品。然而,考慮到《文選》編撰過程中其他選錄標準存在的可能性,不收錄何遜的作品似乎不足以作為質疑“不錄存者”說的理論依據(jù)。這個問題還可以從反面來思考:若《文選》“可錄存者”,則不論從哪方面看,與蕭統(tǒng)關系極好而文名又極盛的劉孝綽都應當有作品被收錄。按此,依筆者拙見,“不錄存者”說依然可以作為研究《文選》成書年代的重要依據(jù),即《文選》的最終成書時間不應早于陸倕亡故的普通七年(526)。另據(jù)周紹恒先生《何遜卒于蕭統(tǒng)<文選>編成之前說質疑》一文所考,何遜“不僅在天監(jiān)十八年(519)左右未卒,而且遲至中大通五年(533)八月還活著,甚至有可能是卒于大同元年(535)四月之后至大同三年(537)正月之前”[3]575,即其死亡或在陸倕之后。此說與《文選》編者及《文選》編撰年代關系密切,期待海內外各位專家學者作進一步考證。
“《文選》為再選本”之說,古時已有。唐代劉良注《文選》時,于《答何劭》作者張茂先名下注云:“何劭所贈華詩,此詩之下是也。贈答之體,則贈詩當為先,今以答為先者,蓋依前賢所編,不復追改也”[4]1512。
1986年10月,已故日本學者岡村繁先生于《日本中國學會報》第三十八集發(fā)表《<文選>的編撰實況與當時對它的評價》一文,提出《文選》乃是“由先行詩文選集再度編撰而成的選集”[5]88一說,并對此作了較為細致的論述。2004年4月,王立群先生為其著作《<文選>成書研究》撰自序文,指出“《文選》并非先成長編而后刪節(jié)成書,而是依據(jù)摯虞《文章流別集》、李充《翰林》、劉義慶《集林》等前賢總集進行二次選編的再選本”[2]2,并在書中對此作了極為詳細的考證。我國已故學者曹道衡先生稱王先生與岡村先生“異地同符,可謂美談”,然此二說之間似尚有一些差異。岡村先生根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中書名排列方法推斷《集林鈔》《集鈔》《集略》等書皆為“依據(jù)《集林》而來的同類選集”,并以“沈約《集鈔》十卷、丘遲《集鈔》四十卷以及昭明太子與劉孝綽自編的《詩苑英華》等”為《文選》選文時所依據(jù)之“先行詩文選集”[5]88;而王立群先生所提出的摯虞《文章流別集》、李充《翰林》、劉義慶《集林》等皆為“前賢總集”,此或因王先生以《隋書·經(jīng)籍志》之分類為準,將《集林鈔》《集鈔》《集略》等書并歸入總集之列,且又以《集林鈔》等書皆是依據(jù)前人總集而編撰的選集所致。此二說總體上已十分接近。
曹道衡、傅剛兩位先生認為,“普通七年以后,《文選》的實際編纂時間只能是大通元年(527)末至中大通元年(529)底這兩年之間”?!昂苊黠@《文選》是在蕭統(tǒng)原先編纂的詩文總集基礎之上進行的”,而《文選》中的賦類,“是依據(jù)了蕭衍所編的《歷代賦》”[6]225-226。清水凱夫先生則認為,“因為以往昭明太子集團已編完了《古今詩苑英華》、《古今文章英華》,所以在這基礎上完成《文選》選錄該是容易的吧”[7]220。俞紹初先生亦曾在文章中指出:“《文選》的編撰不需要新起爐灶,可在已成的幾部總集的基礎上進行。賦類,已有梁武帝《歷代賦》十卷……詩類,當以《詩苑英華》二十卷為基礎”[4]3981。
近年來,“《文選》為再選本”說,已被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接受。
按《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當時存世之別集共437部,總集共107部[8]721-726,則可供編撰《文選》所使用之書亦當不在少數(shù)。然據(jù)王立群先生考證,“《文選》中部分作品的篇題與該作家別集之篇名有別”,故《文選》“非據(jù)作者別集選錄”。此外,由“《文選》為再選本”說所引發(fā)的一些新問題,如《文選》中哪些時代中的哪些詩文是經(jīng)過“二次選編”而被收錄進來的,哪些時代中的哪些詩文沒有經(jīng)過“二次選編”而被直接選錄進來,《文選》編撰時所依據(jù)的“前賢總集”具體是哪幾部書等問題,尚待進一步考證。
據(jù)《梁書》《南史》《隋書·經(jīng)籍志》等諸多史料記載,《文選》為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所獨撰。
按“《文選》為再選本”說,則其編撰工作完全可能由蕭統(tǒng)一人獨自完成。
1976年,日本立命館大學教授清水凱夫先生在《<文選>編輯的周圍》一文中首先提出“《文選》的實質性撰錄者不是昭明太子,而是劉孝綽”[9]45一說,此后又多次撰文重申這一觀點。清水先生認為,“梁代的總集,在一般情況下,正如《梁書》、《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的那樣,把下編纂命令的帝、王作為編者并把名字作為‘撰者’記錄下來。而實際上這些總集,可以說絕大多數(shù)是有力的文人作為中心而被編纂出來的”[7]201-202,并以此作為推斷《文選》實際撰者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在其名作《<文選>編纂實況研究》一文中,先生舉出了多個梁代總集編纂的實例:
(1)簡文帝編纂總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通過委任以近臣庾肩吾、徐摛為首的“高齋學士”而完成的(見《南史·庾肩吾傳》)。
(2)據(jù)《梁書·簡文帝紀》載,簡文帝著《法寶連璧》三百卷。然據(jù)《南史·陸罩傳》載,此書乃是由蕭子顯等37名文人完成的,蕭綱本人并沒有參加實際的選錄工作。對這件事,湘東王蕭繹的《梁簡文帝法寶連璧序》更詳細舉出了編者的具體名字。
(3)《隋書·經(jīng)籍志》載,“《長春義記》一百卷,梁簡文帝撰”。但正如《南史·許懋傳》所言:“皇太子召與諸儒錄《長春義記》”,實際上是太子蕭綱招聘許懋和其他文人一起參加選錄。
(4)元帝蕭繹有碑文總集《碑集十帙百卷》,據(jù)它的注記“付蘭陵蕭賁撰”可知,是元帝讓蕭賁作為中心進行選錄工作,絕非蕭繹自己直接從事編纂工作。
(5)《西府新文》,《顏氏家訓》記為“梁孝元在藩邸時,撰《西府新文》”;而《隋書·經(jīng)籍志》明確記載:“《西府新文》十一卷,梁蕭淑撰”,則《西府新文》乃是侍臣蕭淑等選錄的,絕不是元帝親自參加了編纂工作。
(6)昭明太子的叔父安成王蕭秀在編纂總集《類苑》時,“召學士平原劉孝標,使撰《類苑》”。(見《梁書》卷二十二《安成康王秀傳》)
(7)嫌惡劉孝標的梁武帝為了阻止《類苑》流傳,編了一本總集《華林遍略》。武帝本身并未參加編纂,依然是命令臣下諸學士撰寫的(見《南史·劉峻傳》)。
(8)《隋書·經(jīng)籍志》載,“《通史》四百八十卷,梁武帝撰”,但《梁書·吳均傳》載:“尋有敕召見,使撰《通史》”。從中可以看出,實際撰者是吳均等人。[7]198-201
以上,清水先生列舉出梁代總集編纂的多個實例作為佐證,皆是為了證明《文選》的實際編纂者為劉孝綽。
此外,據(jù)蕭繹《金樓子·著書篇》載,《梁書·元帝紀》和《隋書·經(jīng)籍志》中蕭繹本人的著作可分為五種類型:金樓(元帝號)自撰,金樓撰,金樓付某撰,金樓自為序付某撰,金樓為序。這一記載亦受到清水先生的重視。在1984年發(fā)表的《<文選>撰者考》一文中,先生“以《梁書》和《隋書·經(jīng)籍志》記述的元帝撰著為中心,將《金樓子·著書篇》與之對應的記述制表明示”,認為“既然有明記‘自撰’的,則單記作‘撰’的大概是‘自撰’以外的撰著,可能是由他人協(xié)助的撰著。如果‘撰’是這種意義的話,則‘金樓付某撰’、‘金樓自為序付某撰’、‘金樓為序’的撰著當然是金樓完全沒有實際參加的撰著”[9]6。
然正如力之先生所說,從史料記載中可以看出“蕭氏兄弟于著書立說,未見乾沒他人之功”,“整部《梁書》以及《南史》相應部分亦沒有半句涉及孝綽或者其他什么人參加文選的選錄工作”,《文選序》全文“也沒有一處談及他人參加文選的選錄工作”[10]。史載昭明太子生平寬和容眾、品格高尚,故清水先生舉出的諸多例證只能從反面證明《文選》為昭明太子撰。
另據(jù)《文選序》中“余監(jiān)撫余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若其贊論之綜輯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等語,亦可見《文選》總體上應為昭明太子所獨撰。
有幾個重要因素,歷來為研究《文選》成書時間的專家學者們所重視。現(xiàn)擇其要者,簡述如下:
(1)據(jù)《昭明太子集》卷首所載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一文中“粵我大梁之二十一載”等語,可知《昭明太子集》當成書于普通三年(522)。按蕭統(tǒng)所作《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一文中沒有提及《文選》,則《文選》的成書時間應在普通三年《昭明太子集》(即湘東王所求文集)成書之后。
(2)據(jù)《文選序》中“余監(jiān)撫馀閑,居多暇日”、“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名日《文選》云耳”等語,可知《文選序》應為《文選》的編纂工作接近尾聲時或基本完成后所作。且《文選》的編纂時間必在天監(jiān)十四年正月昭明“行冠禮”“加元服”“省萬機”之后。
(3)按普通七年(526)十一月,丁貴嬪(蕭統(tǒng)生母)“有疾”,“太子還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帶”。及其下世,蕭統(tǒng)更是悲痛欲絕,“至殯,水漿不入口,每哭則慟絕”,“雖屢奉敕勸逼,日止一溢,不嘗菜果之味”,“腰帶十圍,至是減削過半”[11]112。岡村繁先生認為,“昭明太子這種極度的厭食以及急劇的身心衰竭并非一時小恙,其病狀并非僅由于奉侍病母和服喪哀勞所致。它恐怕與當時太子已經(jīng)患上的不治之癥有關”[5]80。此后,昭明又因“埋蠟鵝事件”大失梁武帝歡心,并“迄終以此慚慨”[12]876-877,則以《文選序》中所透露出的蕭統(tǒng)閑適愉快的心情來看,此文不太可能作于丁貴嬪“有疾”之后。即在普通七年(526)十一月丁貴嬪“有疾”之前,《文選》的編纂工作應已接近尾聲或基本完成。
(4)按《文選》“不錄存者”,其最終成書時間當不早于收錄作家中亡故最晚者陸倕之卒年,即普通七年(526)[11]276。
按俞紹初先生據(jù)《藝文類聚》卷四十九引梁元帝《太常卿陸倕墓志銘》一文中“日月往來,暑流寒襲。東耀方遠,北芒已極。墜露曉團,悲風暮急”等語所考,陸倕應卒于普通七年秋,而史載丁貴嬪卒于普通七年十一月。[13]312-313又按《梁書》記載,丁貴嬪所患之病乃是急癥,從得病到死只在一月之間,此前蕭統(tǒng)或許并未因此耗費太多精力,則《文選》最終成書時間似乎應在普通七年陸倕死亡之后,丁貴嬪“有疾”之前。
依據(jù)“不錄存者”說,若《文選》最終成書于普通七年陸倕死亡之后,丁貴嬪“有疾”之前,即《文選》最終成書的時間距離陸倕死亡的時間極短,則在其編撰過程中極有可能存在一個將當時新近死去作家的作品補錄進來的步驟。
若《文選》最終成書于丁貴嬪“有疾”之后,結合前文所述《文選序》寫作的時間和背景來看,則在《文選》的編撰工程初步完成后,幾乎一定存在一個將當時新近死去作家的作品補錄進來的步驟。
此外,若《文選》最初確定所錄作家之下限就是陸倕去世之普通七年,則正如力之先生所說:“由于陸倕去世距丁貴嬪‘有疾’至多僅三個月,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文選》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完成的”[14]。
關于文選成書過程中的“補錄”現(xiàn)象及其相關問題,國內已有多位專家學者發(fā)表過自己的見解。王立群先生在《<文選>成書研究》一書中寫道:“普通三年至普通六年,為部分現(xiàn)代《文選》學研究者最為看好的編纂之時。普通七年(526)下世的陸倕入選《文選》,以《文選》入選作家卒年為研究視點的研究者只能認定陸倕是初選后的補入者。”[2]137
俞紹初先生認為:“及至普通七年……《文選序》已經(jīng)寫成,自梁天監(jiān)以前的作家作品也大體甄選就緒。剩下來要做的,一是對已完成部分進行必要的修訂加工,二是增補普通時期的作家作品,以使符合古今兼收的體例要求。所以昭明太子一俟心喪期滿,大約在大通二年(528)末,便立即重理舊業(yè),把遠在荊州的劉孝綽召回,讓他重新?lián)翁悠?,去共同完成尚未完成的工作??墒牵煊胁粶y風云,就在劉孝綽進京不久,關系昭明一生命運的‘蠟鵝事件’暴露了……幾乎與‘蠟鵝事件’暴露的同時,劉孝綽也因母親亡故而去職,加上一些東宮學士相繼凋零,要想繼續(xù)從事《文選》的編撰已不再可能了,于是便匆匆補進普通間劉孝標、徐悱、陸倕三家詩文,算是完成了使命,這便是今天所見的《文選》?!盵4]3981-3983
力之先生在《文選》成書時間考說一文中寫道:“佐公(陸倕)去世時只要《文選》還沒有編定,就自然沒有不收之理;甚至剛編纂好,還可以入之。此類鐘嶸《詩品》之后入休文?!盵14]
據(jù)《梁書·劉孝綽傳》載,“時昭明太子好士愛文,孝綽與陳郡殷蕓、吳郡陸倕、瑯邪王筠、彭城到洽等,同見賓禮。太子起樂賢堂,乃使畫工先圖孝綽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錄,太子獨使孝綽集而序之?!盵11]332
1983年1月,清水凱夫先生發(fā)表《<文選>中梁代作品的撰錄問題》一文,將“在考察《文選》的編輯情況時值得提出的齊梁時代作品(共29篇)整理出來”,分成六類,詳細考查了這些作品的選錄與劉孝綽之間的關系,并著重對其中的《頭陀寺碑文》《劉先生夫人墓志》兩篇作品進行了分析。清水先生在文章中所表達的“《文選》的實際編者是劉孝綽”這一觀點雖然并未得到學界的一致認同,其對《頭陀寺碑文》等具體作品的分析亦曾遭到力之、顧農等國內專家學者的質疑和反對,但從清水先生的研究過程可以看出,劉孝綽應在《文選》成書的后期參與甚至實際主持了《文選》的撰錄(主要是梁代作家作品的補錄)工作。僅從《文選》中所收錄卒年最晚的三位作家的六篇作品來看,其中就有四篇被清水先生認為是根據(jù)劉孝綽的意志而被收錄進《文選》的,《古意酬到長史溉登瑯琊城詩》一詩因作者徐悱是劉孝綽的妹婿而被列入“根據(jù)親戚或同族關系撰錄的作品”之列;《廣絕交論》一文因“對道洽的報復”而被列入“劉孝綽作為一種報復措施撰錄的作品”一列;《辨命論》與《重答劉秣陵沼書》因“均與劉孝綽的狷介性格酷似劉峻以及與所敬愛的劉瓛有關系”而被列入“其他,因與劉孝綽的關系撰錄的作品”一列。[9]28-29清水先生在《<文選>編輯的周圍》等文章中亦曾對《文選》中梁代作品的撰錄問題作過頗為細致的分析,因本文篇幅所限,于此難以詳述。此外,從劉孝綽現(xiàn)存最長的詩作《酬陸長史倕詩》中“分悲宛如昨”“度君路應遠,期寄新詩返”“相望且相思”“平生竟何托,懷抱共君深”[15]1833-1834等語,亦可看出他與陸倕之間既是詩友,又有頗為深厚的同僚之誼。故陸倕亡故之后,劉孝綽將其被載入《梁書》的兩篇名作《石闕銘》和《新刻漏銘》補錄入《文選》亦在情理之中。正如曹道衡、沈玉成兩位先生在《有關<文選>編纂中幾個問題的擬測》一文中所總結的那樣:“《文選》中對天監(jiān)后期至普通中逝世的作家,其取舍似都與劉孝綽的愛憎有一定關系。所以,推測劉孝綽對《文選》的編定曾起過重要作用,應該是合乎情理的”[16]347。
據(jù)《梁書·到洽傳》記載,普通六年(525),(到洽)“遷御史中丞,彈糾無所顧望,號為勁直,當時肅清”[11]277。又據(jù)《梁書·劉孝綽傳》載,“及孝綽為廷尉卿,攜妾入官府,其母猶停死宅。洽尋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此事”,劉孝綽“坐免官”[11]332,則劉孝綽“免官”當在普通六年。據(jù)《梁書·劉孝綽傳》載,“孝綽免職后,高祖數(shù)使仆射徐勉宣旨慰撫之”[11]333。另據(jù)《梁書·武帝本紀下》載,“大通元年春正月乙丑,以尚書左仆射徐勉為尚書仆射”[11]47,則劉孝綽在大通元年(527)正月時依然處于被“免官”期間。因此,有劉孝綽參與的《文選》后期的補錄工作,不可能完成于普通七年(526)陸倕死亡之后、丁貴嬪“有疾”之前。而據(jù)史料記載,自普通七年起,東宮文士集團日漸凋零,陸倕、到洽、殷蕓等太子身邊的著名文人相繼去世。又據(jù)《梁書·劉孝綽傳》“孝綽免職后”、“起為西中郎湘東王諮議”、“后為太子仆,母憂去職”等語,可知劉孝綽于大通元年春正月之后,曾再次回到蕭統(tǒng)身邊做“太子仆”。再結合丁貴嬪“有疾”之后蕭統(tǒng)急劇的身心衰竭以及此后發(fā)生的“蠟鵝事件”對其造成的嚴重影響來看,蕭統(tǒng)在此期間將《文選》后期的編撰工作移交給經(jīng)驗豐富且深受他本人愛戴的劉孝綽是完全有可能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文選》成書后期的補錄工作是由劉孝綽或以劉孝綽為首的文人集團來完成的,而《文選》最終成書的時間與劉孝綽“后為太子仆”的時間密切相關。
天監(jiān)七年(508),梁武帝定安北將軍為武職二十四班中的二十一班,定驃騎將軍為武秩二十四班。[17]418-912
據(jù)《梁書·簡文帝本紀》載,蕭綱于普通五年(524)“進號安北將軍”,“(普通)七年,權進都督荊、益、南梁三州諸軍事”,“(中大通)二年,(被)征為都督南揚、徐(疑為揚、南徐之誤)二州諸軍事、驃騎將軍、揚州刺史”[11]69。
據(jù)《梁書·武帝本紀下》載,“二年春正月戊寅,(武帝)以雍州刺史晉安王綱為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11]49。
據(jù)《梁書·劉孝儀傳》載,“劉潛字孝儀,秘書監(jiān)孝綽弟也”,“晉安王綱出鎮(zhèn)襄陽,引為安北功曹史,以母憂去職”[11]413。按劉孝儀在“安北功曹史”任上“以母憂去職”,則其“去職”的具體時間應在中大通二年(530)正月蕭綱晉升為驃騎(大)將軍之前。
據(jù)《梁書·簡文帝本紀》載,蕭綱于中大通三年(531)五月被立為皇太子。[11]69
據(jù)《梁書·劉孝儀傳》載,“王(蕭綱)立為皇太子,孝儀服闕,仍補洗馬,遷中舍人”[11]413,則劉氏兄弟“服闕”(丁憂期滿)是在中大通三年五月蕭綱被立為皇太子之后。
按梁代制度,丁憂期為二十七個月(一說二十五個月)。[17]8可以推算出劉孝儀“以母憂去職”的具體時間應在中大通元年(529)二月之后。
綜合上述兩點來看,劉孝綽(與劉孝儀同)“以母憂去職”的具體時間應在中大通元年(即大通三年)二月之后,中大通二年正月之前。而其“服闕”之時,蕭統(tǒng)已薨,故《文選》成書后期的補錄工作只能完成于劉孝綽“以母憂去職”之前。
據(jù)《隋書·禮儀志三》所載,“沈洙議‘至如父在為母出適后之子……心喪以二十五月為限’”?!拔ㄍ鮾€《古今集記》云,心制終二十七月,又為王逡所難。何佟之《儀注》用二十五月而除。案古循今,宜以再周二十五月為斷”[8]105-106。則丁貴嬪死后,蕭統(tǒng)須守“心喪”二十五個月。即從普通七年(526)十一月開始到大通二年(528)十二月為止是蕭統(tǒng)守喪的“時期”。按“心喪”之制,《文選》后期的編撰工作亦不太可能在蕭統(tǒng)守喪期間進行。俞紹初先生認為,“昭明之免喪當在大通二年十二月,其招孝綽為太子仆殆在此時后未久,似欲以續(xù)成《文選》故也”。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文選》最終成書的時間應在中大通元年(即大通三年,公元529年),蕭統(tǒng)“心喪”期滿之后,劉孝綽“以母憂去職”之前。
依筆者拙見,《文選》應初步成書于普通七年,丁貴嬪死亡之前,其主體部分當為蕭統(tǒng)一人獨撰。《文選》成書后期的補錄工作則是由劉孝綽(或以劉孝綽為首的文士集團)來完成的,其最終成書時間應在中大通元年(大通三年,公元529年),蕭統(tǒng)“心喪”期滿之后,劉孝綽“以母憂去職”之前。
按《梁書》《南史》《隋書·經(jīng)籍志》等正史資料所載,《文選》為昭明太子撰,此當是就《文選》編纂的總體情況而言。劉孝綽所做的僅僅是《文選》成書后期的補錄工作,且以其身份地位而言,不被正史列入《文選》作者之列亦在情理之中。
據(jù)屈守元先生《跋日本古鈔無注三十卷本<文選>》一文中所述,日本古鈔無注三十卷本《文選》中第一卷《文選序》的題署上方有一標記云:“太子令劉孝綽作之云云”,屈先生據(jù)此認為“《文選序》出于劉孝綽之手”,但“劉孝綽是受蕭統(tǒng)之命而作的,他不能因此而取代蕭統(tǒng)的《文選》主編權;這篇序的觀點也是蕭統(tǒng)的”[18]443-444。筆者以為,“太子令劉孝綽作之云云”標記在《文選序》題署的上方,其含義極有可能與《文選》成書后期蕭統(tǒng)將《文選》的補錄工作移交給劉孝綽等人有關。
《文鏡秘府論·南卷·集論》載,“或曰:晚代詮文者多矣。至如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與劉孝綽等撰集《文選》,自謂畢乎天地,懸諸日月。然于取舍,非無舛謬”[19]1539。羅根澤、潘重規(guī)等學者認為,“或曰”后面的這段話出自唐人元兢的《古今詩人秀句序》。其說距離《文選》編纂的年代不是很遠,故歷來為選學屆諸多專家學者所重視。另據(jù)《玉?!肪砦迨囊吨信d書目》文字下之的注解所載,《文選》為蕭統(tǒng)“與何遜、劉孝綽等撰集”[20]1066。筆者以為這兩個史料上的記載正好印證了《文選》由蕭統(tǒng)、劉孝綽等人共同完成的情況。而對于何遜曾參與《文選》的編纂工作這一說法,目前大多數(shù)學者持否定態(tài)度,其具體情況有待進一步考證。
據(jù)俞紹初先生《<文選>成書過程擬測》一文所述,“在敦煌遺書中有一部類書叫《雜鈔》,里面有一個書目,其中提到《文選》說:梁昭明太子召天下才子相共撰,謂之《文選》”[4]3983。筆者以為,此當是據(jù)《文選》成書后期劉孝綽“后為太子仆”,蕭統(tǒng)將《文選》的補錄工作移交給劉孝綽等人的情況而得出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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