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這部來自韓國的《初行》真是意外的驚喜,它無聲無息卻默默閃光,看起來什么都沒寫,但幾乎又寫盡了一切,生活瑣屑,日常閑談,人們喝酒、吃飯、沉默、爭吵、和好、顧左右而言他。年輕的男孩和女孩,一頭撞進真實的生活,開始試探和摸索,有眼淚和歡笑,勇敢和膽怯,相互慰藉又不知所措。所有歷經過那個年紀的人們,都會心有戚戚,他們本分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卻意外折射出了普遍的精神圖譜。
《初行》從一個逼仄的空間開場,像把一個攝像頭隨便扔在了那個狹小的陽臺上。洙賢接到哥哥的電話,叫他回家給父親過60大壽。其實,也沒有什么正經對話,嗯嗯啊啊,哼哼哈哈,都是應付,掛了電話,他走回房間,女友智英在收拾衣服,周圍到處都擺放著打包的紙箱。從這開始,《初行》的氣質就已經奠定,用搖晃的鏡頭,目擊不加修飾的、帶有真實毛邊兒的生活現場,猶如一部散淡的紀錄片,呈現那些散亂的、帶有溫度的、充滿飯菜氣味的日常。這注定了它的講述方式,不完整、充滿卡頓又吞吞吐吐的對話,沒有起伏的情節(jié),堅定的反高潮,它和那些故意設計起承轉合和堆砌戲劇性的反轉故事背道而馳,但卻猶如一面鏡子,讓所有企圖觀看故事的觀眾,意外照見了自己。所以,它打動人的方式不是利用起伏,而是展現了平淡生活中的微小奇跡。那些在心底突然迸發(fā)出的小小火花,那些走向冰冷盡頭時伸過來的溫熱雙手,是生活之中的賜予。
初行,指的是女孩智英第一次跟隨男友洙賢去見他父母,羞澀、擔心、假扮的自信,還有男孩的退縮、躲閃以及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是真正意義上“成人”的微妙一刻,如果總結一下這個故事所寫的是什么,那無非就是兩個人的生活開始變成兩家人的生活之前的微妙瞬間。最初,一切都是戀人的場景,兩個年輕人站在狹小的廚房里煮一碗面,躺在狹小的床上擔心未來和懷孕,在即將搬離的房子里叫一份外賣,捧著巨大的碗呼嚕呼嚕地吃面和糖醋肉,唏噓著以后再也吃不到這家餐廳。你看,一切都是二人話題,小日子,小瑣碎,小快慰,在這一段中,外部世界是被屏蔽的,一切都發(fā)生在那個封閉的房間內。而“初行”破掉了這一切,開始把二人推向外部,他們先去往女孩的家里,洙賢和女孩的父母聊聊家常,吃一頓飯,被媽媽逼婚又被爸爸安慰,然后還是要開車上路去往男孩的家。兩個人變成兩家人,就演化出更復雜的況味。
單獨去看男孩和女孩,看不出任何“破綻”,每個年輕人幾乎都一樣,在都市打拼,穿著稍稍時髦又絕不浮夸的衣服,擔憂未來,抓住當下。但深入他們的原生家庭,一切就有趣起來,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完全不同的根基,有時候你很難想象,噯,這樣的男孩的父母竟然是這個樣子?如果說,女孩智英去往男友家庭的羞澀可以被理解,那么男孩本身對于這件事的小小抵觸就更加值得玩味。破碎的家庭,酒鬼父親,不太會處事說話的哥哥,怎么說呢?和平日里自己維系的人設完全不同,準備開培訓學院的藝術生,一個懷揣夢想的小小畫家。某種程度上說,讓對方進入自己的原生家庭像是一種拆穿,一種交代,徹底喪失秘密,鮮血淋漓地揭開謎底。如果說戀愛之中,或許還可以是兩個人設彼此纏綿,那么走入婚姻前的這段“初行”就是第一次徹底向對方蛻掉人設,赤誠相見。
初行的一路上,兩個人在車里一次次地摸不準方向,該在哪里轉彎,又在哪里直行,到底是不是已經錯過了出口,又是否走在了正確的路上。他們誰都拿不定主意,小小的爭議和討論之后,也只能繼續(xù)試探,這不就是生活本身?誰又知道方向和路口,誰又知道是不是走在了正確的路上?自己未曾經歷,經驗也都無效,你沒看到父母那一輩也都經常不知所措,陷入自己生活的泥淖?沒有誰能教給誰該如何生活,我們能做的無非就是不斷試錯,然后繼續(xù)前行。
就像最后,洙賢和智英在熱鬧的集市上走走停停,卻發(fā)現無論向哪個方向,都有大批的人與他們反向而行,所以,誰知道什么是正確方向。人生本身就是一次充滿試探與好奇的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