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竹
收到吳永平先生的《舒蕪胡風關系史證》三厚本,倍感珍貴親切,我先把它當父親的傳記看,父親年輕時什么樣?寫《釋無久》 《論主觀》時又什么樣?原來,父親是這樣一個躊躇滿志還有些驕傲的年輕才子。對我來說這形象既陌生又親切,既真實又虛幻,還有點高不可攀,那感覺真神奇,真新鮮。但它又畢竟是一部學術著作,是一部牽涉沉重歷史的書。一頁頁翻下去,我看到父親當年窮困但思想自由,也能感到他苦中的快樂。再看下去,心痛的感覺不斷加重。我們的父輩,竟遭遇那樣無了無休的改造,大好歲月、天賦才華卻要拼命寫檢討,可是最后連檢討也過不了關。
此書靜靜地述說,我靜靜地品讀、思索, 從大事件的發(fā)生,到各個人物的行為、關聯,都有許多新發(fā)現和新提法,引起我注意。如《史證》中說:
在學術上對青年舒蕪有提攜之功的先是黃淬伯和顧頡剛,以前人們說的唯胡風有此功是不對的。
父親20歲時由著名音韻學家黃淬伯教授推薦到大學當助教,每次失業(yè)后又到新的大學任教,也都是黃先生鼎力推薦。進入學界,父親的才華得以施展,黃淬伯是父親第一大恩師,胡風應是繼黃淬伯之后的第二位重要人物。將這前后順序理清,也是對歷史的尊重。
人與人的關系靠感情、性格、或思想等維系。父親是學者,但一向關注的不是純學術,當年研究墨學也是以復古求解放,興趣和志向使他一直想從哲學研究中探索出推動社會進步的新理論體系。這正與胡風想推動廣義啟蒙運動的雄心相合,共同的追求使他們走到一起。胡風給父親提供了可以表達思想的平臺,父親的論文得以發(fā)表(若單純?yōu)榘l(fā)表文章,父親當時也可寫文史文章發(fā)在顧頡剛的《文史雜志》上,但他把精力主要放在反映現實的《希望》上)。 《希望》因此銷量大增,據《胡風回憶錄》記載,因刊登《論主觀》文稿,《希望》2500冊幾天就售完,為其時所沒有過,昆明讀者還以10倍的黑市價搶購。《史證》說:
自舒蕪走近了胡風,新出的《希望》便以“超出七分之二”容量的思想文化類稿件成功地超越了純文藝刊物《七月》,“胡風派”才儼然有了號召群倫的大家風度;自胡風選中了舒蕪,他的理論積累在現代哲學的點化下才有所升華和結晶,直至儼然形成與“真的主觀”分庭抗禮之勢。
正是這些因素使胡風與舒蕪的關系不是提攜被提攜這么簡單,也不是誰追隨誰,應該說,他們就是思想上有共鳴、互有啟發(fā)、亦師亦友的合作互補關系,是文人之間的以文會友、同氣相求,這種關系沒有誰必須忠誠誰的江湖義務,被提攜的人,思想可以是獨立的。舒蕪與胡風的關系當屬于靠思想維系那種,因思想相同而在一起,又因思想不同而分開。
我還想弄清楚當年不向胡喬木低頭的父親,后來為什么思想轉變, 想知道他最早的思想拐點。
早看過父親的《回歸五四后序》,知道是因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出來后,父親感到“大的主觀在運行,一個意志貫穿了中國”,但感覺這說法比較籠統(tǒng),具體怎么受到沖擊卻不甚了了?!妒纷C》將《論聯合政府》對父親思想的震撼作了細致的分析:
舒蕪對“體系”的鄙薄,對“權威”的藐視,對“完成者”的非難,對“理想”的譏諷,都是在“個性解放”的崇高追求下進行的。然而,對照一下先進政黨的以實現“幾萬萬人民的個性解放和個性的發(fā)展”為歸宿的宏偉目標,誰還能懷疑中國共產黨人不贊成發(fā)展個性,他忽然覺得自己賴以立論的理論資源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于是瞬時便產生了自我懷疑……換句話說:他所夢寐以求的理論探索結果已被批判對象們以“體系”的形式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他的欣喜,他的感佩,也都是發(fā)自內心的。
這段話讓我不僅對《論主觀》 《論中庸》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也讓我理解了父親思想變化的邏輯,其實,那不能算變化,也不是否定自己。我們看到,在大的思想體系里,舒蕪與政黨追求的民主、自由的目標是一致的,可算大同小異。父親只是認為在相同的追求中,自己的格局小了,應跟上大的格局,小異應服從于大同,小主觀與大主觀應統(tǒng)一,他看到他所追求的夢想可以依靠政黨來實現,這是他很快接受大主觀的關鍵。
解放初期到處洋溢著的理想主義,也更鼓舞他。他將新的思想認識不斷和師友探討,征求意見,甚至希望朋友們也拋棄小主觀。但他的說服沒起作用,他的《從頭學習……》發(fā)表后,更拉大了與朋友們的距離,胡風分析舒蕪說:“容易鉆進邏輯里去的思想方法……他非要跑到觀念里面去不可?!甭肤嵋舱f舒蕪是教條主義。他們都看到父親被思想理論左右的思維特點,這種特點使他只以理論為標準,這就引起與朋友之間的思想沖突,他又輕易不肯放棄自己的觀點,彼此的裂痕就越來越大。正如劉緒源在《思想者的知情意》一文中說的,“強大的思想壓倒了常識。(大意)”
但從始至終可看出,父親與胡風包括和朋友之間的關系,和也好,分也好,都和他的思想認識有關,文人的分合本是常態(tài),只是由于政治因素的影響,事情才發(fā)生質變。
《史證》以大量史實證明,當年胡風事件層層升級,不少黨政官員成了主力軍,最后最高權威直接過問,是多少人、多少政治力量的合力造成的,更可嘆的是其中還有胡風本人的力量。實際上1952年底批判胡風運動即告終止,1953年全年,官方媒體上沒發(fā)過一篇批判胡風的文章,中央將《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轉為批判胡風,直接起因即是胡風在其中兩次會上的發(fā)言,他將批判擴大化,要對“文藝獨立王國”總清算,使已經停止一年多的對他的批判重新開始,再加上他的三十萬言書,希望最高權威直接干預他的問題。上書中有清理文壇的強烈意愿,再加上他大會發(fā)言的同樣內容,使最高權威感到其構架的黨的文藝體系受到很大挑戰(zhàn)。胡風這些舉動也許是被逼無奈,但結果卻事與愿違。
《史證》還糾正了一些誤會。比如,以前人們多認為,當年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是周揚為整胡風召開的,看了此書才知道是彭柏山建議的,中宣部本無意開這個會,不知這建議的初衷是什么,但結果是明顯惡化了胡風當時的生存環(huán)境。
歷史不是一個知識分子寫了幾篇檢討、幾篇批判文章就造成了的,思想改造運動本身,才是造就當年歷史的雷霆萬鈞之力,那一個個部署,一條條批示,都曾是來自權力中樞,知識分子只是一顆顆小螺絲釘 ,被擰在了某個地方,必要時借它大作文章。《史證》用詳實的史料,特別用時間和行為發(fā)生的順序,說清了許多真相,糾正了以前很多模糊片面偏激的認識和不實之詞,有助于讀者清晰地把握歷史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