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桂蓮
20世紀50年代,胡風及其追隨者被打成“反革命集團”。這一重大政治文化事件在80年代平反后,胡風研究、“胡風派”研究、“胡風集團冤案”研究逐漸成為熱門課題。但囿于政治思維、史料不全等主客觀因素,目前學界對上述課題的研究仍未能脫離政治詮釋的思路,大體仍局限于對其文藝思想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關(guān)系的界定或反思。這種界定或反思雖有助于研究者深入理解胡風及“胡風派”的政治觀念和文藝思想,了解胡風及其流派與時代政治話語既相攜相適又疏離緊張的復雜矛盾關(guān)系,但由于單一思維的限制、時代語境的隔膜和事件傳播中的流變、抵牾,上述研究很難撥云見月,繞過歷史迷霧,抵達歷史的真實與本質(zhì),因而也就難以對胡風、“胡風派”、“胡風集團冤案”及其中的“政治糾纏”、“人事糾纏”進行全方位解析和歷史還原。
吳永平先生的新著《舒蕪與胡風關(guān)系史證》,在克服固有思維定勢的努力下,從更宏闊的社會歷史文化層面,獨辟蹊徑,以舒蕪、胡風關(guān)系為視角,對胡風、“胡風派”及“胡風冤案”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對一些莫衷一是或眾說紛紜的故實進行了查證和還原。其主要創(chuàng)見有:
1.該著從作家關(guān)系史的角度,全面梳理了舒蕪與胡風關(guān)系演變的全過程,從而對胡風、“胡風派”及“胡風集團冤案”進行了全面解讀和歷史還原。研究胡風及其冤案,舒蕪確實是一個繞不過的存在。就目前現(xiàn)有資料來看,學界對舒蕪其人其品,要么斥之以“猶大”,對其進行妖魔化,要么進行“翻案”,為其進行辯護、理解。但無論是前者的道德評判,還是后者的人道同情,都必須將人物置于當時的時代背景,結(jié)合歷史場景和具體事實去考察,否則就可能是不顧歷史事實,自說自話的囈語?;诖苏J識,著者拋開單一的政治或道德視角,秉持實事求是、突進歷史的態(tài)度,以建國前舒蕪與胡風相識、相攜到建國后決裂等長達十余年交往的全過程為“經(jīng)”,以兩人的書信往來、文藝活動為“緯”,以人事勾連歷史,將研究對象放置于時代、歷史的舞臺之中,審視個體在特定政治、時代語境中的活動、思想,探討他們各自的文化觀念、社會實踐和相互影響,以及其關(guān)系演變的主客觀因素。
2.該著通過文本細讀,通過胡風、舒蕪、路翎、綠原等人的交往、通信及他們的文藝活動,全面審視了“胡風派”主要成員交往的歷史狀態(tài)及演變過程。在寫作中,著者力圖超越單一的政治環(huán)境的限制,將人物活動置于廣闊的多元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將政治祭壇上的“神”、“鬼”還原為歷史活動中活生生的人,把立足點從泛泛的或單一的政治、道德和人格層面轉(zhuǎn)移到對其不同的文化追求及社會角色位置的確定與分析上,由此展示相關(guān)人物關(guān)系的演變契機、過程和結(jié)果,揭示出“胡風派”有別于其他現(xiàn)代文藝社團的特質(zhì)。通過對“胡風派”內(nèi)部運動狀態(tài)及矛盾狀態(tài)的細節(jié)描述,揭示了“胡風派”與“胡風案”形成的主客觀因素,進而有助于把握抗戰(zhàn)時期文化運動的特點及建國初年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某些特征。
3.該著通過對大量原始資料的考據(jù)、細讀,對歷史運動中的一些語焉不詳或眾說紛紜的說法、人事進行了證實或證偽。如關(guān)于《論主觀》的寫作動機,胡風分別在不同場合提出過“為了批判說”、“雙簧說”、“失察說”,著者經(jīng)考證、細讀后認為,舒蕪《論主觀》的發(fā)表,是為了聲援在黨內(nèi)受到批評的陳家康等人,胡風當時非常清楚該文的鋒芒指向,并對該文的寫作及后續(xù)發(fā)表給予了非常具體的指導和督促。又如“胡風派”與“七月派”不同的文化特征、“舒蕪反戈說”、“舒蕪交信說”、胡風“三十萬言書”的寫作動機等,書中通過大量的資料考據(jù),分析、解讀,聯(lián)系當時具體的時代背景、語境,都作出了頗具說服力的解釋。
全書分為上中下三編,以時間為序,將舒蕪與胡風從相識、攜手,到矛盾、決裂的全過程盡展讀者眼前,并以此為主線連綴相關(guān)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而對舒蕪、胡風關(guān)系的演變及“胡風派”的形成,“胡風集團冤案”的發(fā)生、發(fā)展進行了全面解讀??v覽全書,該著的特點在于:
1.視野宏闊,持論公允。該著雖以舒蕪、胡風關(guān)系為視角,但并不孤立研究舒蕪、胡風,而是把“胡風派”其他重要成員,如路翎、阿壟、綠原等人也納入研究視野,并兼論及舒、胡二人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和建國后與毛澤東、周恩來、郭沫若、茅盾、胡喬木、周揚、陳家康等人的交往。在多元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既考察政治時代變動中胡風、舒蕪等人的活動、處境,同時也考察他們各自在政治活動中不同的文化定位、角色轉(zhuǎn)變,既將政治化的“人”和“人”的政治化有機統(tǒng)一,又將人的文化氣質(zhì)、稟賦與社會角色定位綜合考量,從而避免了單一的政治化解讀和道德評判,力求多方位、多角度地將歷史事實客觀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供讀者自己判斷。
2.資料翔實,考據(jù)有理有據(jù)。該著在研究過程中,著者特別注重原始資料的考據(jù),博采細讀,既注重對大的重要歷史事件如“胡風集團冤案”、舒蕪“交信”還是“借信”等的爬梳考證,又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的細節(jié)如舒蕪、胡風初識時間等的查證。在爬梳、考證的過程中,書中既大量援引當事人(胡風、舒蕪等)的日記、書信、回憶錄,又佐之以其他歷史親歷者、見證者(如聶紺弩、胡喬木等)的日記、回憶,細心甄別,客觀闡述,有理有據(jù),力求回到歷史現(xiàn)場、還原歷史真實。
3.文本細讀與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的結(jié)合運用。作家是歷史進程中的“人”,他既要服從順應時代的環(huán)境和要求,同時也參與改變這一時代。脫離具體的時代語境,脫離當事人的歷史文化屬性,簡單地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評頭論足,無疑是對歷史的褻瀆。有感于此,著者從尊重歷史、尊重歷史人物的角度出發(fā),貼進歷史,貼進人物,通過對胡風和舒蕪書信、日記的解讀分析,通過兩人的交往,窺其全貌,洞察端倪,還原其在歷史風云中的活動、思想,以及各自因性格、志趣等不同而選擇的不同人生道路,從而對兩人關(guān)系及造就他們各自命運的時代政治文化予以科學理性的整體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