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上個世紀初的西方哲學發(fā)展中,語言問題日益凸顯成一個重大主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之一就是有關私人語言是否存在的分歧。一般的觀點認為,洛克肯定私人語言說,維特根斯坦則斷然否定有私人語言存在的可能,而這兩種語言觀幾乎代表了在語言問題上古典和現(xiàn)代最為顯著的差異。在是或否這種二元斷定中,二人之間理論上的深刻的連續(xù)性甚至是相似性往往被深深地遮蔽,我們不能否認從洛克到維特根斯坦300年的時間里,語言學及語言哲學的發(fā)展,但是把兩者用二元界定豁然割裂開來,無益于問題的澄清。本文認為,語言觀的歷史不是一個個色調(diào)獨立的補丁,歷史及其承載的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具有前后相繼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它們與特定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背景相關,語言從私人性到公共性的流變就蘊含著哲學與自身所處時代的歷史性關聯(lián)。
生活在17世紀的洛克顯然沒有現(xiàn)代后來者們對語言之地位的自覺性,在寫作他的《人類理解論》之初,洛克甚至沒有覺得在考慮人類理解的重大問題時,關注語言問題有什么特別的需要。在該書第二卷末他寫道:“我們既然敘述過我們觀念底原始的種類和范圍……,按照我原定的計劃,我應該立即來指示出,理解怎樣應用這些材料,……我亦原想照這樣作,不過在我較進一步以后,我又看到,在我們的觀念和文字之間,實在有一層密切的聯(lián)系,而且在我們底抽象觀念和概括的名詞之間,還更有一種恒長的關系,因此我們?nèi)绻幌葋砜疾煺Z言的本質、功用和意義,則我們便不能明白地清晰地談論我們底知識?!盵1]382這段自述表明,語言之重要性不僅在當時并沒有引起普遍的理論關注(同時期鮮有專論語言的著作),而且語言問題的重要性在洛克思考寫作該書之前也并沒有被特別關注。隨著對人類認識能力和知識形式的逐步深入考察,洛克才意識到語言問題的重要性并于那個時代率先展開研究,因此可以這樣說,20世紀發(fā)生的語言學轉向是對這一發(fā)現(xiàn)的響應和繼續(xù),只不過其隆重程度大大超越了洛克的初見。當然,既然是初見,也可以說洛克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對語言的認識還遠談不上深刻,同時洛克的語言研究也只是另一個重大主題考察中的副產(chǎn)品。洛克的語言觀嚴格地奠基于他的認識論之中,與其說洛克是通過認識論考察才發(fā)現(xiàn)語言問題,毋寧說他是通過語言的說明來進一步闡述他的認識論,語言問題從沒有成為洛克討論的中心,所以正確地理解洛克的語言觀必須回到他的認識論基地上。
洛克所理解的語言并不是后來者主張的那樣具有一種超越個人的先驗的本體性存在,對他來說語言只是人類認識的一個工具,它之存在的意義是外化觀念,或者說作為觀念的外在表達以給人們提供在日常生活中交流觀念所得的工具,觀念是語言的本質,語言是附屬于觀念的,它的構成和聯(lián)系都依賴于觀念的形成方式和連接方式。
洛克的觀念論受當時機械論和原子論的深刻影響。就像一般的物質一樣有它的基本單位、結合方式,比如原子。語言同樣可以分解到它的基本單位,人們使用語言也就只是使用這些組成部分在進行不同的化合作用而已,而洛克主張語言的基本單位就是詞匯,人們譴詞造句,總是譴詞在前,語言的使用過程就是把詞匯調(diào)動起來。由此也就不難理解洛克在《人類理解論》中討論語言的專章第三卷的標題是“on word”,而不是“on language”。詞匯來自觀念,它只是通過對觀念的命名而附著在觀念上,觀念才是詞匯的意義和本質,理解詞匯的一切努力都必須回到觀念上來,有多少觀念就有多少種詞匯。
洛克認為,作為人類理解的真正對象觀念,它來自于人們的感覺,不同的感覺產(chǎn)生不同的觀念,人類獲得觀念的渠道有三種:外感覺產(chǎn)生諸如光、熱、平之類的簡單觀念;內(nèi)感覺產(chǎn)生憤怒、憂慮、高興之類的簡單觀念;而心靈黑箱的加工能力在把這些最基本的簡單觀念加工成房子、電影、信念之類的復雜觀念。從起點上說,這些內(nèi)外感覺和思維過程都是私人性的,那些感覺敏銳的人分辨出不同的內(nèi)外感覺,那些心靈聰慧的人加工出不同的復雜觀念,他們率先通過詞匯來給以命名。所以順理成章,那些附屬于觀念的語言從源頭上就是私人性的。它總是由那些心靈和感覺明銳的“私人”來推動、發(fā)展,然后被眾人接受并惠及眾人。
雖然語言起于私人,但畢竟涉及眾人,所以洛克并沒有全然忽略語言的公共性,盡管他把這種公共性僅限于工具性。對洛克而言,語言是人類理解能力的副產(chǎn)品,語言的功能只有兩個,一是記錄:對理解到的觀念的固化;二是交流:在不同的人們之間交換、傳遞觀念上的新發(fā)現(xiàn)。相對于后者,前者更加重要,它直接參與了人類的理解過程并使之簡化,而后者卻并非必然需要,一個聰明人并不必然需要與他人交流一切發(fā)現(xiàn),理解首先發(fā)生在個人的心靈之中,以個人為本位,語言也必定首先專屬于個人。在此,洛克鮮明地展現(xiàn)了他的個體主義的唯名論的本體論和心理主義的認識論特征。真正的理解活動只發(fā)生在個人之中,心靈在理解活動中占據(jù)中心地位,至于為什么會有人類,人類為什么會有心靈的理解能力,洛克并沒特別說明,但這些都有不言而喻的定論,那就是神恩,就像世界中有老虎,老虎有尖牙厲爪。
洛克說道:“物種的本質是由人心所形成的,——我們縱然假設人們?nèi)绻J真來探究各個實體的實在本質,就會真把它發(fā)現(xiàn)出來,可是我們?nèi)匀徊荒芎侠淼丶僭O所謂分類命名不是根據(jù)于明顯的現(xiàn)象,而是根據(jù)于實在的內(nèi)在組織,……因為在一切國家中,各種語言是在各種科學以前久已確立的。……在各民族間,那些較為概括的名詞都是由無知的文盲產(chǎn)生的?!盵1]437對理解而言,觀念是真正的對象且持續(xù)發(fā)展,而對交流而言,語言必不可少且相對穩(wěn)定。語言(詞匯)和觀念之間并不是準確的對應關系,在觀念的發(fā)展中,聰明人之所以要用那些文盲產(chǎn)生的詞匯也只是交流的方便而已,他完全可以重新命名??梢?,詞匯只在個體的自我意識中被理解和生產(chǎn),其私人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在洛克看來,一切語詞包括語言本身的產(chǎn)生都可以追溯到某個私人性的個體。洛克所繼承的唯名論傳統(tǒng)只承認這種個體的真實性而否定類的實在性,因此語言只在私人的理解活動中才具有真實性。而他所開啟的心理主義語言學影響持久而廣泛,一直延續(xù)到索緒爾。
索緒爾是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者。在索緒爾之前,歐洲流行的新語法學派受到發(fā)端于洛克的心理主義語言學的影響,側重于從個人言語的各種事實出發(fā)研究語言,表現(xiàn)為以詞匯和言語事實為重心的原子主義、實證主義[2],難免瑣碎零散。在德國“格式塔思想(gestalteinheit)”的影響下,索緒爾試圖開辟一條不同于新語法學派的語言學研究道路,把語言學研究建立在一種更系統(tǒng)、更完整的理論格式塔之上,使之科學化、系統(tǒng)化。語言研究的系統(tǒng)性統(tǒng)一性問題是索緒爾開始其語言學研究的初衷,索緒爾為自己的語言學研究設定了三個方面的任務:(a)整理各語系的歷史,盡可能重建每個語系的母語;(b)尋求在一切語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夠概括一切歷史特殊現(xiàn)象的一般規(guī)律;(c)確定語言學自己的界限和定義[3]26。三方面共同的原則就是統(tǒng)一性,在索緒爾看來,尋找普遍、一般的語言規(guī)律的可能性只能寄托在語言學的系統(tǒng)性之中,這也是語言學科學化的唯一可能的方向。
為建立這種統(tǒng)一性,索緒爾區(qū)別了語言和言語,區(qū)別了共時態(tài)語言和歷時態(tài)語言,從文字、語音、地理、歷史等方面為語言學劃定了清晰的范圍、獨立的問題域,這些成就為語言作為“科學”奠定了基礎,同時也促進了對語言公共性的認知。語言現(xiàn)象為人類所共有,突破個人觀念的自我封閉的殼體,尋找一般語言學得以可能的條件無論如何是對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促進。但這種努力顯然表現(xiàn)出與洛克迥然不同的旨趣和方向,它可能源于歐陸的唯實論傳統(tǒng)和英倫的唯名論傳統(tǒng)之間的差異。
由于地理和歷史的原因,瑞士出生的索緒爾深受德國思想傳統(tǒng)的影響,這種傳統(tǒng)典型地體現(xiàn)在康德的這句話中:“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性就是使普通的知識首次成為科學、亦即使知識的一個單純聚集成為一個系統(tǒng)的東西。”[4]這種體系化偏好也體現(xiàn)在黑格爾統(tǒng)一西方哲學史的努力之中,雖然語言從地理和歷史方面表現(xiàn)為民族性、歷時態(tài)性,但是同其他歐陸哲學家一樣,索緒爾堅信其背后仍然有著普遍性、一般性、永恒性的東西,如科林伍德對歷史哲學的論斷那樣:哲學“對伏爾泰,意味著獨立的和批判的思想;對黑格爾,意味著把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對19世紀的實證主義,意味著發(fā)現(xiàn)統(tǒng)一的規(guī)律”[5]。歐陸哲學中體系性偏好非常普遍,歐洲大陸也是盛產(chǎn)體系哲學家的地方,像沃爾夫、康德、黑格爾,更早的托馬斯·阿奎那等等,其背后蘊含著對哲學及各類學科(包括語言學在內(nèi))真理化、科學化的預設的形而上學原則。黑格爾驕傲地把這個原則當做西方文化之優(yōu)越于其他文化類型的最突出的特點,這個特點的確貫穿在西方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西方知識傳統(tǒng)之中。通過各個學科的西方學者身體力行,這一傾向以其濃墨重彩的理性主義的自我標榜而幾乎成為西方文化的標準符號。
系統(tǒng)性和科學化的要求促使索緒爾必須裁剪掉私人語言說的紛亂無序,為此索緒爾分別了語言和言語,而把洛克的基于私人活動的語言歸入后者,把語言學定義為純粹的公共性的普遍學科。這樣就像動物分類學方法一樣,私人語言活動的多樣、凌亂也就不再影響語言學的穩(wěn)定普遍的科學意義,偶有不同也只是特例而已。這一區(qū)分終結了所有私人語言觀,因為索緒爾在“語言”這個概念中就包含了公共性、普遍性的預設。與洛克不同,索緒爾把語言只看做統(tǒng)一的整體相關的符號系統(tǒng),“就所指和能指而言,語言不可能有先于語言系統(tǒng)而存在的觀念和聲音”[3]167,他主張語言的一切歷時態(tài)的變化都以語言符號之間的共時態(tài)的整體性聯(lián)系為前提。符號先于觀念和聲音,符號的整體性也就先于個人的語言活動。索緒爾的語言觀深刻地影響了維特根斯坦。
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把20世紀西方語言學研究轉向推向一個節(jié)點,成為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的一個標志性事件,這一主張也遠遠突破了語言學架構,彌漫到哲學研究的所有領域。
他說道:“‘語言游戲’一詞的用意在于突出下列這個事實:即語言的述說乃是一種活動,或是一種生活形式的一個部分。”[6]17這是個語言學生活化的宣言。他進一步說道:“動物們不說話——它們只是不說話而已。更恰當?shù)卣f,它們不使用語言——如果我們把最原始的語言形式排除在外,(語言)同走路、吃喝、游玩一樣是我們自然史的一部分。”[6]19語言作為自然史,這就是維特根斯坦的語言研究的原則,這意味著像一切自然現(xiàn)象一樣,語言研究要從語言活動的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維特根斯坦后期著作中充斥著這種語言事實的考證。
維特根斯坦的自然史化的語言觀表現(xiàn)出對洛克基于內(nèi)在心理事實的經(jīng)驗主義語言觀的呼應和繼承,但是并不像洛克那樣主張語詞起于命名,在他看來,我們通常叫做名詞的那些詞匯在語言活動中完全突破名詞的傳統(tǒng)劃分,它們與使用的環(huán)境和使用者的不同結合將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意義效果,這種語用學的態(tài)度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語法學關于名詞的定義,也表明了他與洛克之間的分歧。他保留了用實指的方式定義一個事物的可能性,這種語詞的產(chǎn)生過程接近于洛克的命名活動,但這不能決定這個“被命名”(或被實指)的語詞被置于何處、何用,語言游戲的活動性特征決定了任何語詞的性質、意義都因其參與游戲的方式、位置、目的等等而產(chǎn)生變化,因此,對于任何語詞來說,使用者的觀念在先就被語言活動中的應用在先所取代了。維特根斯坦這個主張與洛克的分歧是根本性的,因為在語言現(xiàn)象層面上,他排除了洛克所確信的那種自我意識獨立完成的觀念及其命名活動,語詞的使用總是對接受這個使用的另一個主體來進行,重要的是使用、溝通能否完成,而并不是語詞與觀念是否準確對號。甚至包括痛感這種極其私人性的感覺觀念其表達也必定是在公共語言空間中進行,要成為有意義的、別人能接收的表達,就必定經(jīng)由某個已經(jīng)為人所知的公共語詞。
繼而對于私人語言,維特根斯坦說道:“讓我們回憶一下,在一個人的行為中,有某種標準可以判別他不懂得某個詞,該詞對他來說一無所指,也一無所用。還有一種標準可判別他自以為懂,給這個詞附上某種意義,但不是正確的意義。最后,還有判別他正確理解這個詞的標準。在第二種情況中,我們可以說是一種主觀的理解。我們可以講其他任何人都不懂而我‘似乎懂’的聲音稱為一種‘私人語言’?!盵6]141-142這段表述設想了一種“私人語言”可能的情形,這種情形會實際發(fā)生,只是這種“私人語言”是似是而非的語言,是語言的另類或畸變,是人們使用語言的不當情形。在洛克看來這種文字的濫用由文字的缺陷所致,是不可避免的,它可以通過觀念的理解得到糾正。而維特根斯坦雖然沒有說明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誤用,以及這種誤用的后果有哪些,但是他認為語詞的“正確”使用取決于語言游戲中的長期訓練,這甚至無關理解。顯然在這個問題上維特根斯坦留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這種訓練可以不經(jīng)由使用者的理解,語言如何作為人類現(xiàn)象得以可能?也許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獅子通過訓練可以按指令行事,也是對一種符號系統(tǒng)的掌握,只是不同于人類的語言而已。但是顯然符號使用者的理性活動對訓練的結果是有根本影響的。這是人類語言現(xiàn)象的根本特征,所以撤除這一根基討論語言必定是有缺陷的。語用語言學或許只是馬克思這段話的一個不完美的注腳:“語言是一種實踐,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xiàn)實的意識。”[7]34
在排除語言私人性上后期維特根斯坦與索緒爾相近,但討論語言的方法并不相同,因為他所反對的不僅僅是私人語言,而且也包括索緒爾所依賴的系統(tǒng)性的理性主義原則。早期維特根斯坦也堅信存在一個邏輯的公共性空間,“在邏輯空間中的諸事實就是世界”,而對于這一世界的存在,邏輯是必備的要件,并且為一切發(fā)生未發(fā)生的事實所共有,“每個事物都像是在一個可能事態(tài)的空間里。我們可以設想這個空間是空的,但是我不能設想沒有這空間的事物”[8]。這種邏輯的理性主義“空間” 是他在早期同索緒爾一起繼承于康德的共有的信念,后期維特根斯坦多少受到意向性學說的影響,對語言的闡述與哲學的態(tài)度交織在一起,并越來越傾向于在語言研究中來解決哲學問題。后期維特根斯坦帶來的不是一個索緒爾式的科學的語言學,但給哲學帶來了新的視角。某種意義上說,索緒爾是透過哲學看語言,而維特根斯坦卻是透過語言看哲學,二者在語言觀上交叉多于分歧,而在哲學上則反之。
國內(nèi)著述關于私人語言的討論多集中于維特根斯坦,也多偏重于語言私人性是否存在的論證問題,這種討論不無意義,但是,筆者覺得維特根斯坦通過語言私人性的討論并不只是要提出這個結論,而是要通過這個觀點透視更廣泛的哲學空間。單單就語言公共性來說,17世紀的洛克也并沒有忽視。洛克說道:“上帝既然意在使人成為社會的動物……還供給了人以語言,以為組織社會的最大工具,公共紐帶?!闭Z言為人類特有,并且是人類連接的紐帶,雖然洛克認為“任何人都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自由權利,任意使各個字眼來表示自己心中的觀念”[1]383-384,但同時也強調(diào)要使用人們約定的“慣常習用的字眼”避免語言的誤用。如果我們把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訓練”同洛克的約定的“慣常習用”替換一下,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妥。
當然兩人的區(qū)別依然是鮮明的。洛克認為語言有“自然的和后加的缺點”[1]498,需要哲學的改進;維特根斯坦則把語言活動的現(xiàn)象當做“我們的自然史”來考察,并不認為那些誤用是語言現(xiàn)象不可容忍的缺陷,而哲學的參與非但于事無補,相反會增加語言的困難。他認為,“哲學不應以任何方式干涉語言的實際使用;它最終只能是對語言的實際使用進行描述。因為他也不可能給語言的實際使用提供任何基礎”[6]75,而“哲學家的工作就在于為一個特定的目的搜集提示物”[6]76。值得思考的是維特根斯坦為哲學設定了什么“特定的目的”?以及搜集到哪些“提示物”,通過這些提示物,我們能得出些什么?維特根斯坦勾勒的哲學又是什么?在他看來,哲學是一個問題或病癥,“當語言休假時,哲學問題就產(chǎn)生了”[6]29。語言療救哲學,而不是哲學療救語言。
相反,洛克對哲學是抱有信念的。他說:“用文字來傳達思想,則他們有兩種用法。第一是通俗的,第二是哲學的。”“所謂哲學的用法就是要用它們來傳達事物底精確觀念,并且用普遍的命題來表示確定而分明的真理,以使人心在追求真理時,有所依著,有所滿足?!盵1]462-463洛克心目中哲學的思想應當有兩個特點,一是精確性,二是普遍性。這兩個特點在索緒爾的語言學中也是得到貫徹的,可見雖然語言觀上索緒爾不同于洛克,但在哲學的信念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尋求精確的具有普遍性的真理。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則大相徑庭,他說:“哲學問題具有的形式是:‘我不知道出路何在。’”,這意味著哲學只是用來提出問題,而問題的解答則是一個懸疑。哲學并不回答關于本質的問題:“本質對我們是隱藏著的”[6]65,他把傳統(tǒng)哲學習用的“本質”置換為“家族相似”;他否認精確和科學的定義的可能性:科學定義具有搖擺性,“今天被當做現(xiàn)象A的某種經(jīng)驗上的伴生現(xiàn)象,明天就會被用來定義A”[6]56;他要把哲學習慣使用的 “詞匯”或“觀念”,請回“語言游戲的老家”去。非常明顯,維特根斯坦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語言和哲學的關系,不再是哲學指教語言,而是語言醫(yī)療哲學,“哲學的成果是使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或那個明顯的胡說,發(fā)現(xiàn)了理智把頭撞到語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腫塊。正是這些腫塊使我們看到了上述發(fā)現(xiàn)的價值”[6]73。
維特根斯坦為語言松綁,顛覆了哲學,這種反叛態(tài)度讓我們不禁想到胡塞爾的口號:“回到事實本身去”。雖然胡塞爾的“事實”是純粹經(jīng)驗,而維特根斯坦的“事實”是語言游戲活動,二者的哲學方法及對待本質的態(tài)度也多有不同(從淵源上說維特根斯坦接近洛克,而胡塞爾則源于康德),但二者都表現(xiàn)為反本溯源、重塑哲學,以反對黑格爾式的理性主義大全哲學的傾向。二者的關聯(lián)或許要從他們共同面臨的歷史政治背景中尋找:二戰(zhàn)的傷痛記憶以及由此帶來的對理性主義—集權主義聯(lián)合體的思想反叛,胡塞爾死在二戰(zhàn)之前,反叛的強烈程度遠遠比不上后來的哲學家們,包括維特根斯坦。
這個反叛運動一直延續(xù)到伽達默爾。就語言觀而言,從“家族相似”的親近程度說,維特根斯坦明顯更接近伽達默爾,這并不奇怪,兩人生活在同一時代,《哲學研究》同《真理與方法》的成書前后相距十年之內(nèi),而對待語言的態(tài)度上兩個人也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維特根斯坦剝離私人語言之后的語言游戲是一個“私人”缺位的語言,而伽達默爾的語言則是本體論化的語言:“雖然我們說我們‘進行’一場談話,但實際上越是一場真正的談話,它就越不是按照談話者任何一方的意愿而進行”[9]387,“講話并不屬于‘我’的領域,而屬于我們的‘領域’”“進入語言的解釋,就意味在這個世界中成長”[10]65-66。這些經(jīng)典的伽達默爾名句都分明表示,語言是從私人那里脫位的;兩人也都試圖用游戲圖示來說明語言,語言產(chǎn)生著意義,語言回答著問題,語言通過游戲和融合擴大著人們的精神領地,所有的私人都是游戲的棋子,按照限定的規(guī)則來鋪展語言,或者說語言按照自己的規(guī)則通過匿名的私人來鋪展自己,這個私人缺位的語言像一個幽靈,漂浮在人類上空,不斷活動、不斷伸展、不斷制造著“精神科學的真理”和人類的生活世界,這就是伽達默爾和維特根斯坦共有的語言觀。語言從言語和私人活動中的這一脫位從索緒爾開始,并在維氏和伽達默爾的語言觀中進一步體現(xiàn),成為海德格爾所言的“詩意棲居”的存在之家園,它不再是邏輯的強制必然性所搭建的“坐架(gestell)”,而是人類自然生活史或歷史的精神展開所沉淀下來的公共場域和精神家園。這種轉變終結了單個人的個體主體性的獨自做大、吞天奪地的超人屬性,強化了人們相互依賴又相對自由的主體間性,為人類的共生共存提供某種具有先驗意味的共同圖景。
私人缺位并不意味著個體缺位,只是原本在洛克那里作為觀念和語詞的源頭的個體不再是語言發(fā)展中獨自發(fā)揮作用的原生性力量,而是作為游戲參與者加入并塑形于公共領域,成為在公共空間里由公共的交互性牽動著的活動者,語言給個體規(guī)定了法則,也規(guī)定了個人與公共性不可剝離的聯(lián)系,維特根斯坦或伽達默爾的語言充當著人際間的紐帶,不僅構筑了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和生活世界,也決定了作為游戲共同體的社會共體相對每一個體的優(yōu)先性地位,從而從根本上排除了超人凌駕于其上的可能性。擴張的個體主體性讓位于語言這種公共的主體性交互活動,只成為公共性場域的有限參與者,并時刻以他者的公共場域為限界。這里所折射出的個體在語言中的不同地位是二戰(zhàn)以后哲學發(fā)展最具倫理和政治意義的變化之一。作為一種哲學的努力,這種語言觀的轉變已經(jīng)滲透到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各個領域,成為一種借以消磨個體主體性那種排他性棱角的有益的嘗試。當然,公共性、本體性的語言能否成為人們詩意棲居的家園可能并不僅僅取決于語言本身,它和客觀存在及現(xiàn)實利益之間不可避免的剛性聯(lián)系常常使得語言成為一種弱電流而無法像哲學家所期待的那樣正常工作。限于篇幅筆者難以斷言這種哲學努力成功的可能性,也無法從政治和社會影響的角度來說明其實際意義,但它的確已經(jīng)引發(fā)了巨大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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