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紅艷，劉冬妮

(寶雞文理學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系， 陜西 寶雞 721013)

虢國是中國周代王朝的諸侯國，周初，是對文王兩個母弟，即虢仲和虢季封國的統(tǒng)稱。虢仲的封國在今河南滎陽一帶，即東虢，虢季的封國在今陜西寶雞虢鎮(zhèn)一帶，即西虢，這一點學術界基本沒有異議。但是，據(jù)先秦兩漢文獻記載，除了東虢、西虢，還有北虢、南虢和小虢，也就是說，周代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五個虢國。先秦傳世文獻對虢國歷史的記載僅有寥寥數(shù)語且相互抵牾，再加之后世經(jīng)學家對虢國歷史的不同解讀和闡釋，使虢國歷史疑云重重而紛擾神秘。經(jīng)過古今學者不斷的探索和對虢國最新考古成果的研究，目前學術界基本上厘清了五個虢國歷史的來龍去脈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西周末年，犬戎之亂，分封在宗周畿內(nèi)的諸侯隨平王東遷雒邑，虢季之西虢亦東遷，“初都下陽，因濱河之北故稱北虢；后為晉所逼，渡河南遷于上陽，謂之南虢?！盵1]因此，北虢和南虢是由西虢演變而來，在黃河以北稱北虢，在黃河以南稱南虢，它最終成為強鄰晉國擴張領土的犧牲品。春秋初年，稱霸于諸侯的鄭國滅掉了國小力弱的東虢。至于小虢，蔡運章先生認為是西虢東遷后遺留的小國，春秋初年為秦所滅。[1]周代歷史上的虢國雖多達五個，和同期的齊、晉、魯、燕等國相比，都是名副其實的小國，但是，它們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和活躍，特別是來自虢國的大批杰出歷史人物，曾經(jīng)對周代歷史發(fā)揮過舉足輕重的影響，展示了虢國特有的文化風貌。本文對涉及的虢國歷史人物的具體國別并不加以甄別，而以他們的歷史事跡為依據(jù)，欲在宏觀上對虢國家族的政治品格和文化精神予以探究，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夙夜在公，在公明明”

由于虢國首封之君是和文王同輩的虢仲和虢叔，在長幼有序、貴賤有等、上下有差的宗法社會，虢國的政治地位自然要高于“文之昭”，“武之穆”以及“周公之胤”的封國，即管、蔡、郕、霍、魯、衛(wèi)、毛、郜、曹、滕、畢、原、酆、郇、邗、晉、應、韓、凡、蔣、邢、茅、胙、祭等國家。作為周王的直系親屬，和周、召家族一樣，虢國歷代均有以卿士之身份供職于王室的代表，他們決策或參與了王室大大小小的政治活動。周天子對虢國家族之恩寵和倚重，除了他們長者之后的特殊身份，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作為王官系統(tǒng)的文職官員，他們在王室事務中顯示出虢國家族特有的政治品質(zhì)和文化精神。

(一)帝王之師表，道德之楷模

根據(jù)史籍記載，除了“善諛好利”的虢石父，受周代禮樂文化的培育和熏陶，絕大多數(shù)供職于王室的虢國家族成員都是賢臣良士，作為天子的顧問和師保，他們不僅才能卓越，而且道德一流，其中虢仲、虢叔堪稱其代表?！蹲髠鳌焚夜迥陮m之奇曰：“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於盟府?！睏畈ⅲ骸半街伲绞鍨橥跫局?，季歷為后稷第十三代孫。”王季是文王姬昌、虢仲，虢叔的父親，王季諸子當中，文王最為賢能，《史記·周本紀》載古公旦父曾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古公旦父把周人之興旺寄托在其孫姬昌身上，因此，他將周人的領導權傳給兒子王季，王季卒后，將領導權傳給兒子姬昌，是為西伯侯。西伯侯“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蔽耐鯐r代，決虞、芮之頌，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伐崇侯虎，作豐邑，不僅為西伯侯在諸侯當中營造了良好的聲譽，也為后來武王伐商奠定了良好的政治和軍事基礎，因此，文王姬昌不僅有著美好的品行和道德，同時也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雖然文王并沒有完成滅商之大業(yè)，實際上他是姬周王朝帝業(yè)的奠基者?！吨鼙炯o》記載了文王造周的過程，但并沒有過多描述虢仲、虢叔協(xié)助文王的細節(jié)以及他們的功勛，但根據(jù)《左傳》宮之奇的話語可知，作為文王姬昌的弟弟，虢仲、虢叔對文王的事業(yè)幫助很大，是文王治周和開疆拓土的左臂右膀，《國語·晉語四》 載：“文王敬友二虢……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二虢?！痹趨f(xié)助文王謀劃和促進周人發(fā)展過程中，他們盡心盡力，出謀劃策，因此，“勛在王室，藏於盟府?！倍水斨?，虢叔的政治影響和聲望更加突出，其德操品行堪稱一流?！渡袝ぞ龏]》載：“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周公作君奭?！睖缟讨诙?，武王崩駕，周公攝政，代王踐祚，引起了以召公為首的大臣的不滿，周公則以“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為說辭，教育召公奭要以周初的賢臣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為榜樣，以高尚的道德輔佐成王治理天下，幾位良臣賢士中，虢叔被周公首先提到，充分說明虢叔在政治上是文王最得力之助手，其思想和品質(zhì)對文王影響最為深刻。在后世，虢叔更是備受推崇和尊敬，他不僅被看作是輔佐王業(yè)的帝師，而且被當作中國早期社會圣人之杰出代表?！俄n詩外傳5卷五》子夏曰：“臣聞黃帝學乎大墳，顓頊學乎祿圖，帝嚳學乎赤松子，堯?qū)W乎務成子附，舜學乎尹壽，禹學乎西王國，湯學乎貸乎相，文王學乎錫疇子斯，武王學乎太公，周公學乎虢叔，仲尼學乎老聃。此十一圣人，未遭此師，則功業(yè)不能著乎天下，名號不能傳乎后世者也。”在孔門弟子子夏心中，大墳、祿圖、赤松子、成子附、尹壽、西王國、貸乎相、錫疇子斯、太公、老聃并稱為“十一圣人”，他認為如果沒有虢叔對周公的教育和影響，周公不可能對周有再造之功而名揚后世。文王和周公是后世公認的賢王和圣君，史書記載虢叔不僅政治上對他們贊畫，還能以自己的道德感化和影響他們，因此，他是帝王之師表，道德之楷模，難怪“好與賢己者處”的子夏也對他無限景仰和膜拜。

(二)剛正不阿，恪盡職守

作為王室之卿士，虢國家族的成員表現(xiàn)出剛正不阿、恪盡職守的政治品質(zhì)，其中虢文公是其代表。周宣王時期，虢文公擔任王室的卿士，作為宣王身邊的重臣，虢文公盡心盡力輔佐天子，他剛正不阿，疾惡如仇，每遇天子為所欲為和變亂禮法，他總是極言進諫，規(guī)勸天子避惡向善。正是朝廷中有一批像他這樣恪守職責的大臣，經(jīng)過了厲王之亂的姬周王朝，不僅結(jié)束了政治動蕩，恢復了元氣，國家逐漸出現(xiàn)了中興局面，即所謂的“宣王中興”。但是，面對剛剛出現(xiàn)的政治轉(zhuǎn)機和建設成就，周宣王又開始驕矜和得意忘形。自開國以來，一直在國家政治生活當中被歷代天子堅持的籍田大禮，作為朝廷教育百官和臣民重視耕稼的政治手段，在周厲王時開始流于荒廢，周宣王更是將其視為兒戲而不依時依禮舉行?！秶Z·周語》載“宣王即位，不籍千畝”，作為卿士的虢文公及時進諫：“不可，夫民之大事在農(nóng)，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民之蕃庶於是乎生，事之供給於是乎在，和協(xié)輯睦於是乎興，財用蕃殖於是乎始，敦庬純固於是乎成，是故稷為大官！”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宣王：“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乏祀而困民之財，將何以求福用民？”但是，成績面前不可一世的宣王根本無法聽進虢文公的勸說，而是將它當作耳邊之風。當然，這樣的一意孤行，不僅導致周宣王威信大失，也因君臣離心、上下失和使對外戰(zhàn)爭出現(xiàn)一系列失敗，“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母，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于太原?！彪m然宣王時期國家政治表面上呈現(xiàn)出繁榮的景象，但終因他的剛愎自用和不思進取，盛世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幽王執(zhí)政之后，腐敗的政治導致國家迅速走向衰微和覆亡。

(三) 疾惡如仇，匡扶正義

作為王室之卿士，面對國難和內(nèi)患，虢國家族的成員疾惡如仇、匡扶正義，也體現(xiàn)了他們在王室政治生活中強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西周末年，周王室政治黑暗，禮法混亂，周幽王“廢申后及太子，以褒姒為后，伯服為太子”[2]，這種廢后立寵、廢嫡立庶的做法，引起太子宜臼之母申后和申后之父申侯的不滿。《竹書紀年》載：“九年，申侯聘西戎及鄫。十年，王師伐申。十一年，申人、鄫人及犬戎入宗周，弒王及王子伯盤。”《周本紀》同樣記載了申侯之亂，“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敝苡耐踝儊y禮法的行為，導致以申侯為首的諸侯國勾結(jié)犬戎發(fā)動叛亂，幽王和伯服在叛亂中被亂兵殺于酈山，王朝陷于群龍無首的極度混亂狀態(tài)。在這種極為動蕩的歷史時期，出現(xiàn)了“二王并立”的政治局面。以申侯為中心的諸侯國擁立太子宜臼在申國即位，虢國家族的虢公翰則帶領一幫大臣擁立幽王的兒子余臣在攜地即位，余臣被大臣稱為“攜王”。周平王即位之元年，關中因為犬戎之禍而極為殘破和動蕩，在晉文侯、衛(wèi)侯、鄭伯、秦伯的協(xié)助之下，平王由申國東遷于雒邑，中國歷史進入到春秋時期。周平王二十一年，晉文侯在周平王的授意之下，殺掉了虢公翰擁立的王子余臣于攜地，姬周王朝“二王并立”的局面才得以結(jié)束。攜王和平王并立長達二十一之久，二人對于統(tǒng)治權利的爭奪和博弈，其實是各自身后支持者政治力量的較量。周平王即位之前，其身后的支持者最初是申人、鄫人及犬戎，即位之后，他身后的支持者主要是晉文侯、衛(wèi)侯、鄭伯、秦伯，而后者分別是春秋時期雄霸政治舞臺的大國諸侯。周平王之所以得到這些政治力量的支持，并不能說明他代表了這場政治較量的正義一方，相反，由于失位之后，他求救于申國，申侯勾結(jié)犬戎叛亂導致幽王被殺。按照道德禮法，太子宜臼背負著殺父弒君的罪名，是貨真價實的亂臣賊子。顧炎武曾說：“申侯之伐，幽王之弒，不可謂非出于平王之志者矣。當日諸侯但知其冢嗣為當立，而不察其與聞乎弒為可誅。”他甚至認為，平王令人不齒的行為，讓生于二百年以后的孔子也極為不滿，“蓋有所不忍言，而錄《文侯之命》于《書》，錄《揚之水》之篇于《詩》，其旨微矣。”[3]83錢穆先生也說：“平王東遷，以弒父嫌疑，不為正義所歸附，而周室為天下共主之威信以掃地以盡?！盵4]49但是，周平王之所以能夠取得“二王并立”斗爭的勝利，主要是由于他能夠利用王室的財物、甚至土地引誘和賄賂這些國家，《秦本紀》載：“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鼻啬鹿珵榱四軌蚝侠砗戏ǖ貙㈩I土擴張引向關中一帶，很快在政治上成為周平王的支持者和追隨者。而鄭、晉積極的擁戴平王，政治上則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說：“平王東遷，并不是避戎，也不是避秦，而是受逼于秦、鄭、晉等諸侯，也就是說，強迫平王東遷正是歷史上以護送平王東遷之功自伐的，享用‘夾輔’、‘股肱’美譽的晉文、秦襄、鄭武等‘賢’、‘卓’之君。”[5]東遷之后，晉文侯被平王賦予“捍我于艱”“柔遠能邇”(《尚書·文侯之命》)的權利，鄭國支持平王，作為回報，平王對鄭國向周邊擴張的事情不予追究，即兌現(xiàn)“請無與圍鄭”的承諾。相反，在“二王并立”的政治斗爭中，虢公翰之所以擁戴王子余臣，其實是出于對太子宜臼殺父弒君的不滿，對于道德禮法和正義的維護，“虢公之立王子余臣，或有見乎此也。”[3]83這也是攜王政權能夠取得部分諸侯國追隨和支持的重要原因之所在。但是，由于虢公翰支持下的攜王政權沒有像周平王那樣通過犧牲王室利益的做法換取諸侯大國的支持，因此，就實力而言，攜王方面的力量和周平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在這種巨大政治實力的落差之下，攜王政權還能夠和平王政權并立長達二十一年之久，可見在道義和人心上，虢公翰擁立攜王政權屬于對于禮法和正義的維護，因而攜王政權的存在具有政治和社會根基，是受到諸侯國擁護和支持的，同時也足見作為攜王的輔命大臣，虢公翰對攜王政權的建設付出了巨大心血，是具有卓越經(jīng)營和輔佐能力的社稷之臣。

總之，虢國家族為王室培養(yǎng)了德才兼?zhèn)涞那涫?，作為王官系統(tǒng)的文職官員，他們有的是帝王之師表，道德之楷模，有的具有剛正不阿、恪盡職守，疾惡如仇、匡扶正義的擔當精神，他們是天子的股肱和腹心，因為他們的存在，王室的政治才得以清明和肅然，正如《詩經(jīng)·魯頌·有駜》云：“夙夜在公，在公明明?！?/p>

二、“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詩經(jīng)·國風·兔罝》載：“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作為王室的諸侯國，虢國也承擔著拱衛(wèi)天子和捍衛(wèi)邊疆安全的重要職責，在長期的戰(zhàn)爭活動中，其家族涌現(xiàn)出一批武功卓越之將領，他們英勇善戰(zhàn)，不畏強敵，執(zhí)干戈而衛(wèi)社稷，體現(xiàn)了虢國家族崇武尚勇的精神特征。

(一)在捍邊疆安全上

西周中晚期之后，周王室的邊疆地區(qū)始終處于劇烈的危機和動蕩之中，周懿王之時，西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不斷內(nèi)侵，《漢書·匈奴傳》載：“至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备鶕?jù)《竹書紀年》，“七年，西戎侵鎬。十三年，翟人侵岐。十五年，王自宗周遷于槐里?！避餐醵荒?，朝廷命令“虢公帥師北伐犬戎，敗逋。”當西方戎狄入侵中國之時，周王室首先任命虢公率軍出征迎戰(zhàn)，雖然虢公出兵犬戎失敗，但他當時被朝廷當作平定戎患的重要將領，足見他在抗擊戎狄的軍事活動中有過輝煌的經(jīng)歷和豐富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

周夷王之時，北方邊境受到戎人的侵擾，虢公又受命前去戡亂抗擊。根據(jù)《竹書紀年》：“七年，虢公帥師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獲馬千匹?！薄逗鬂h書·東夷傳》同樣記載了這件事情：“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師，伐太原之，至于俞泉，獲馬千匹?！敝軈柾跫次徊痪?，東南地區(qū)騷亂不寧，時局動蕩艱險，虢公又帶領軍隊奔赴前線剿敵?！吨駮o年》載：“三年，淮夷侵洛，王命虢公長父征之，不克。”《后漢書·東夷傳》亦云：“厲王無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笨赡苡捎诨匆牡能娛聦嵙^于強大，虢公并沒有凱旋而歸，但他被厲王臨危授命，說明大敵當前，曾經(jīng)身經(jīng)百戰(zhàn)、所向披靡的虢國將領仍是王室的不二人選。根據(jù)《虢季子白盤》銘文，宣王時期，有虢季子白“搏伐獫狁，與洛之陽，斬首五百，執(zhí)訊五十”，取得了對獫狁戰(zhàn)爭的巨大勝利。周幽王七年，虢國出兵還滅掉了焦國。因此，虢國家族是一個能征善戰(zhàn)的家族，國難當頭之際，他們表現(xiàn)出不惜生死、勇赴國難的武士精神，也創(chuàng)下了輝煌的軍事戰(zhàn)績。

春秋初年，在劇烈變化的政治格局當中，相對于西周，在中小國家的軍事實力普遍下降的情況下，作為小國的虢國，在對抗犬戎入侵、捍衛(wèi)中原安全時仍然能夠保持強大的戰(zhàn)斗力。《左傳》閔公二年載：“傳二年。春。虢公敗犬戎于渭汭。舟之僑曰：‘無德而祿，殃也。殃將至矣?！毂紩x?！睏畈ⅲ骸叭旨匆笾荛g之鬼方、昆夷。”關于這次戰(zhàn)爭，《戰(zhàn)國策·秦策》也有記載：“夫晉獻公欲伐郭，而憚舟之僑存。荀息曰：‘周書有言，美女破舌?！诉z之女樂，以亂其政。舟之僑諫而不聽，遂去。因而伐郭，遂破之?！备鶕?jù)《秦策》的記載，這個時期的虢國政治混亂，晉國乘機使用美人計，虢國國君昏聵沈于女色，大臣舟之僑多次進諫而虢君不思悔改。可能由于虢君之惡名播于諸侯之間，因而開啟了周邊犬戎企圖進攻虢國的政治野心。即使是在國家政治情況如此不景氣的情況之下，虢國在對外戰(zhàn)爭當中仍然沒有喪失昔日的戰(zhàn)斗力，這種結(jié)果竟然大出舟之僑預先的判斷和估計，面對虢的勝利，他認為這是“無德而祿，殃也。殃將至矣。遂奔晉?！敝壑畠S對虢君失望透頂肯定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更害怕“臨戰(zhàn)不懼，崇力尚武”這一虢國一貫的性格，他擔心對犬戎戰(zhàn)爭的勝利，會沖昏虢人的頭腦而使虢陷于與周邊國家戰(zhàn)爭的狂熱當中，這將會給國力并不強大的虢國帶來滅頂之災，舟之僑出走的根本原因是他頭腦的清晰理智以及對未來形勢的預判，但他的判斷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虢國即使在四鄰覬覦國土的困境之下，也有不惜一戰(zhàn)的武士精神。

(二)在周王室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中

春秋初年，周王室內(nèi)部爭奪皇位的政治斗爭極為激烈，周惠王執(zhí)政時發(fā)生了震驚朝野的“王子頹之亂”，如果沒有虢國和鄭國挺身而出，周惠王可能失去天子之位而生死未卜。公元前675年，周惠王即位，以蔿國、邊石、石速、詹父、子禽五大夫為代表對惠王發(fā)動了軍事叛亂，他們另立王子頹為王，聯(lián)合衛(wèi)國、燕國的軍隊進攻惠王，孤立無援的惠王逃亡到鄭國躲避討伐。叛亂發(fā)生之后，大部分諸侯國采取了觀望的態(tài)度，只有和王室關系親密的虢國和鄭國積極出兵，《左傳》莊公二十一年載，“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王子頹及五大夫”，鄭虢聯(lián)軍平定了王子頹的軍事叛亂，保護惠王重新回到都城。叛亂平息之后，為了感謝鄭國和虢國的平叛之功，周惠王專門巡狩到虢國，在虢國居住了半年之后才回到都城。作為回報，周惠王以虎牢之東的土地賞賜給鄭國，把酒泉之地賞賜給虢國，但虎牢之東的土地本來就是鄭國擴張所得，這次只不過使其合法化而已，而虢國則因軍功而獲得了酒泉之地的實惠。對于周惠王這種“重虢輕鄭”[6]的賞賜政策，鄭厲公大為不滿，以至在周襄王時代王室再次發(fā)生“王子帶之亂”時，鄭國由于怨恨王室在“王子頹之亂”后不公允的賞賜政策而按兵不動，再也不愿意對王室效力。當然，周惠王之所以重獎虢國的勤王之功，除了內(nèi)心親近虢國之外，也說明惠王對虢國在平叛中表現(xiàn)出的忠勇是心知肚明的。

三、其國雖小，其亡亦烈

在周代，就國力的強弱及大小而言，虢國遠遠弱于齊、魯、晉、衛(wèi)、燕等諸侯大國，至多是一個中等國家。春秋初期，隨著諸侯大國的迅速崛起和爭霸戰(zhàn)爭拉開序幕，處在大國夾縫當中的中小國的生存環(huán)境日漸險惡。對于虢國而言，其生存環(huán)境更是舉步維艱。除了周邊戎狄的不斷內(nèi)侵和騷擾，北邊更有強鄰晉國對其國土的垂涎和虎視。在大攻小、強并弱的春秋時代，面臨亡國滅祀的巨大政治風險，虢國家族沒有怯弱和畏懼，而是展示了禮樂時代武士精神的慨然和壯烈。

春秋初年，虢國的強鄰晉國自晉獻公時就致力于向周遍擴張領土。虞國、冀國、虢國是處于晉國周邊的諸侯小國，雄心勃勃的晉獻公企圖將這幾個國家全部納入自己的版圖。晉國的計劃是近交遠攻，即先搞好和近鄰虞國的關系，利用虞國的地理優(yōu)勢和政治力量對付晉國的敵人，即冀國和虢國，這種外交計劃是基于當時晉國和周邊鄰居政治關系的客觀情況。

先說近交。虞國在晉國的正南方，由于在政治上依附于晉國而和它關系和睦。晉國曾經(jīng)幫助虞國攻打冀國，因而，晉國大臣荀息勸說虞國國君提供方便幫助晉國攻打虢國時說：“冀為不道，入自顛軨，伐鄍三門。冀之既病。則亦唯君故?！备鶕?jù)經(jīng)學家的解釋，顛軨、鄍三門可能是虞國的城邑，曾經(jīng)遭到冀國的侵略，后來晉國幫助虞國驅(qū)趕了冀國，而且還使得侵略者冀國元氣大傷。由此也可以推斷晉國幫助虞國抵抗侵略時也付出了一定的軍事代價，因此，晉國威逼利誘虞國和它聯(lián)合起來攻打其他國家時是有足夠的政治資本的。

再說遠攻。所謂遠攻，就是晉國對企圖兼并的遠方的諸侯小國采取攻伐和軍事打擊的辦法，以消滅它們?yōu)橹饕文康?。遠方的敵人，一是冀國，二是虢國。歷史上，晉國和這兩個國家的關系極為不睦。正因如此，它們成為晉國對外侵略擴張領土過程當中首先要清除的對象。關于冀國，《路史后記十一》認為是殷商傳說之后[7]282，該國的具體情況不詳。但從它攻打虞國之凌厲，虞國不得不借助晉國而不足以保國，可見其軍事實力之強大。至于虢國，晉國也認為它是其對外擴張道路上的重要絆腳石?！稌x世家》載，獻公十九年獻公曰：“始于先君壯伯、武公之誅晉亂，而虢常助晉國伐我，又匿藏晉亡公子，果為亂。弗誅，后遺子孫憂?！彪絿驮瓉頃x國公室的關系一直比較和睦，曾經(jīng)多次幫助晉國公室戡亂，但曲沃莊伯一族作為晉國公室之庶孽，最終在政治上奪取了晉國統(tǒng)治權利，晉獻公作為莊伯之后，對虢國恨之入骨，時刻尋找機會要報復和消滅虢國?！蹲髠鳌焚夜?，晉國大臣荀息說：“今虢為不道，保於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币馑际请絿跁x國往來商旅的道路上建立碉堡，可了望，可固守，在晉國東南盤踞旅社，以抄掠行旅，令晉國東南地區(qū)不得安寧。由此可見，晉獻公時期，晉、虢兩國關系極為不睦，戰(zhàn)爭兵戈糾紛不斷。因此，《左傳》僖公二年，晉獻公派大臣荀息出面，以國寶“屈產(chǎn)之乘”和“垂棘之璧”為代價，請求“假道於虞以伐虢”，面對晉國的陰謀，虞國的大臣宮之奇以“唇亡齒寒”曉之以理，勸說虞公拒絕晉國的無理要求，但是，貪財昏昧的虞公，最終沒有接受宮之奇的勸諫?！蹲髠鳌焚夜辏跋?，晉里克、荀息帥師會虞師伐虢，滅下陽。”“滅下陽”是虢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所謂“滅”，學術界目前有兩種理解，其一，“滅下陽”就是滅虢國?！吨駮o年》，晉滅虢，在此一舉。其二，“滅下陽”就是“亡下陽”，即虢國失去了自己祖先的宗廟之地。王夫之稗疏曰：“滅者，必其國也?！钡诙N說法是比較符合實際的。但是，毋庸置疑，“滅下陽”無疑對以尚武精神為榮的虢國是致命一擊，其國力也必然受到重創(chuàng)?！皽缦玛枴敝螅苓叺娜值页穗y而下，虢國的處境更加艱難?！蹲髠鳌焚夜辏半焦珨∪钟谏Ｌ?。”面對戎人的入侵，雖然虢國失去了河北之地，但虢國家族依然取得了對戎戰(zhàn)爭的勝利，這是晉國萬萬沒有想到的，其大臣卜偃酸溜溜的說道：“虢必亡矣，亡下陽不懼，而又有功，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必易晉而不撫其民矣，不可以五稔。”從此番話語可知，虢國家族在對外戰(zhàn)爭當中一如既往地表現(xiàn)出驍勇的戰(zhàn)斗力，沒有因為下陽之滅而萎靡不振，畏首畏尾，而是保持了他們對于入侵者無所畏懼的精神和態(tài)度，積極的組織國人，奮起反擊，成功地御敵于國門之外。作為一心想吃掉虢國的晉國，不斷在諸侯國間散布不利于虢國的言論，認為這是虢國當政者窮兵黷武、不恤百姓的做法，虢國因此而將不出五年滅亡。另外，從虢國在失去河北之地后，仍然有足夠強大的軍事力量取得對戎戰(zhàn)爭的勝利，說明虢國并不是一個在短期之內(nèi)就可以被他國輕而易舉滅亡的怯懦之國，也不是一個甘愿俯首帖耳、輕易和他國媾和的國家。

《左傳》僖公五年，隨著對外侵略擴張力度的進一步加大，晉國再一次將侵略目標鎖定在虢國身上，為此，啟動了新一輪的“假虞伐虢”計劃。面對晉國第二次假道于虞的政治請求，虞國大臣宮之奇以“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薄拜o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為理由，再次苦苦勸諫虞公萬萬不可答應晉國的請求，但虞公以“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和“吾享祀豐絜，神必據(jù)我”為理由，天真的認為晉國和上天都沒有滅亡虞國的理由，最終答應了晉國的假道請求。假道虞國，只是一個噱頭，其實質(zhì)是虞國不僅要順利讓晉國經(jīng)過自己的國家攻打虢國，同時要為晉國的這次計劃提供無償?shù)闹С?，也就是說，這次對虢國的戰(zhàn)爭，是晉國和虞國聯(lián)手對虢國的戰(zhàn)爭，是以強對弱的戰(zhàn)爭，是一場不公平的戰(zhàn)爭，雙方軍事實力之懸殊和較量之殘酷可想而知，其結(jié)果也顯而易見?！蹲髠鳌焚夜迥?，“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虢公其奔?！Ｊ?。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边@場滅亡虢國的戰(zhàn)爭從八月持續(xù)到十二月，前后持續(xù)了了五個月，雖然《春秋左傳》對虢國如何對抗晉虞聯(lián)軍的細節(jié)并沒有進行詳細記載，但從戰(zhàn)爭持續(xù)了五個月，足見戰(zhàn)事之慘烈和虢人之奮勇不屈，期間，虢人必然陣亡了大批舍生取義之將士，他們以“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之精神而與江山社稷同生死，共存亡，最終以身軀赴國難，用自己的行為詮釋了禮樂時代的武士精神和風骨。其國雖小，其亡亦壯烈。與虢國相比，虞國面對不懷好意的諸侯大國，百般退讓和遷就，兩次假道給晉國，表現(xiàn)出了怯弱和無助，也助長了晉國入侵的囂張氣焰，而最終也難以逃脫滅亡的命運。滅亡了虢之后，晉國近交遠攻的計劃完美實現(xiàn)，虞國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價值。晉國“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及其大夫井伯?！蓖瑸樾?，虞國一日而亡，這和虢的滅亡之壯烈形成鮮明對比。《左傳》雖然對虢國的滅亡沒有褒獎，但對虞國滅亡的態(tài)度，卻充斥著“自作孽，不可活”的口吻，潛藏著一種蔑視。

綜上所述，虢國家族培育了德高操潔、剛正不阿、恪盡職守、疾惡如仇的王室卿士，朝廷因為他們的存在才得以政治清明；作為王室之封臣，虢國家族的成員是赳赳武夫，他們崇武尚勇，積極履行拱衛(wèi)天子和捍衛(wèi)邊疆安全的政治責任；虢國雖小，也是獨立主權之國家，面對戎狄之入侵和大國之逼迫，虢國家族不懼外侮，奮而自衛(wèi)，拼死一搏，御敵于國門之外，即使面臨犧牲和亡國，也要捍衛(wèi)國人的尊嚴和國家的主權，將周代禮樂文化培育的武士精神之慷慨和壯烈詮釋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