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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遙現(xiàn)象”與文學史中的 “農民”問題

      2018-04-03 17:41:17盧燕娟
      關鍵詞:加林柳青路遙

      盧燕娟

      如何評價路遙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到90年代初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至今未解決的難題。一方面,主流文學史長期對其評價不高甚至避而不談;①今天比較主流的當代文學史教材,如王慶生主編《中國當代文學》(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9年版)只字未提路遙;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在80年代以后的文學史章節(jié)中,沒有專門介紹路遙,僅在列舉80年代歸入“鄉(xiāng)情、鄉(xiāng)土”小說作家名單時將路遙的名字列入其中;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評析了路遙的《人生》,卻對其影響更大的《平凡的世界》只字未提。另一方面,這些作品長期擁有人數(shù)眾多的讀者,而且讀者對這些作品,不是作為通俗文學接受,而是作為80年代嚴肅文學經典來推崇。②具體情況可參見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現(xiàn)實主義”暢銷書的生產模式分析》,《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第58-65頁。邵燕君文章中,既有諸如中國科學院生態(tài)環(huán)境研究中心國情研究室受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欄目委托所作的“1978—1998大眾讀書生活變遷調查”這樣的專業(yè)度比較高、基數(shù)比較大的調查結果,也有她本人對北京大學圖書館借閱情況的具體調查分析,以及對學生的個別采訪討論等。這些多層次、針對不同人群對象的多個調查結果顯示,路遙在80年代到9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平凡的世界》,在廣大普通讀者和中文系學生中,不僅獲得遠超其他文學經典的認同,具有同時代和后來經典都難以比肩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這些受到主流文學史冷淡的作品,并不是作為“通俗作品”獲得如此廣大的受眾,而是作為能夠給人以精神力量和嚴肅審美能量的嚴肅文學作品在廣大讀者中受到推崇。因此,批評界提出“路遙現(xiàn)象”問題,用以指“路遙作品的廣泛接受性和專家對它的冷淡形成的反差”*吳進:《“路遙現(xiàn)象”探因》,《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第77頁。。正如邵燕君指出:對路遙的這種冷漠態(tài)度并不是“精英集團”的一種激進表達,它們“無論是立論還是行文都盡量平衡、客觀”,“是對這些年來‘學院派’整體批評觀念比較全面、折中的反應”,“正因為如此,《平凡的世界》被‘學院派’整體忽視的狀況就表現(xiàn)的更為徹底”。*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現(xiàn)實主義”暢銷書的生產模式分析》,《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第58-65頁。而即使近幾年來,有文學史試圖把路遙納入其視野,但并未對路遙的創(chuàng)作做出真正超越80年代文學史敘述的解釋。如吳進指出的:“這樣的轉變實際上于事無補,因為如果路遙‘走進文學史’只是一種壓力之下無可奈何的平衡之舉,并無助于我們對事情真相的認知,也有悖于學術研究的初衷?!?吳進:《“路遙現(xiàn)象”探因》,《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77頁。

      文學史為何冷淡路遙?比較主流的研究是從80年代建構的文學標準內部評價路遙創(chuàng)作,認為其創(chuàng)作方法上恪守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創(chuàng)作姿態(tài)上沒有完成從“政治美學”向“先鋒藝術”的轉型,自我意識上則體現(xiàn)出不合時宜的道德主義。*對“路遙現(xiàn)象”的解釋分析,著述頗多。在路遙創(chuàng)作的同時期,賀雄飛等人就批評過路遙,當整個文壇都朝著西方先進的藝術形式學習和借鑒的時候,路遙卻固守著傳統(tǒng)寫作方式的“極端保守”態(tài)度。參見賀雄飛等編著:《褻瀆偶像》,北京: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1999年版;近年來從路遙的“保守性”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代表性論文,可參見楊慶祥:《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tài)——兼及1985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南方文壇》,2007年第6期。事實上,這些解釋隨著文學的發(fā)展,往往難以自圓其說。80年代以后的文學并不一直排斥現(xiàn)實主義。從早年的改革文學,到后來的新寫實,都在理論資源和創(chuàng)作方法上征用現(xiàn)實主義。直至2016年,主流批評家仍然用“現(xiàn)實主義杰作”稱道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當路遙因為“現(xiàn)實主義”受到冷淡多年之后,2016年,批評家白燁在陳忠實去世之后,著文稱贊陳忠實“堅守了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以此作為對作家作品的蓋棺定論。參見《陳忠實寫作〈白鹿原〉的前前后后》,《當代》,2016年第4期。這篇文章在當時廣為轉載,成為主流文學史對陳忠實的代表性評價。當先鋒文學在90年代歸于沉寂之后,80年代以“先鋒藝術”為方向的文學史敘述本身已經難以為繼。路遙早年從創(chuàng)作到理論對這一潮流的批評在這時反而顯示出某種先見之明。隨著2015年《平凡的世界》改編成電視劇并熱播,路遙作品在讀者中長盛不衰的生命力再一次質疑了主流文學史對其“保守過時”的判斷。因此, 從80年代文學史的先驗自足標準出發(fā),描述路遙創(chuàng)作不夠經典化的缺陷,是一種缺乏自省意識的研究思路。

      “路遙現(xiàn)象”需要立足路遙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意識,越出80年代文學自我建構以自證合法的標準,放置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完整脈絡中考察。路遙80年代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意識是“如何對待土地——或者說如何對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勞動大眾的問題”*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2頁。。農民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中的核心問題之一,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圍繞如何定位和表現(xiàn)農民形象,在文學史中有 “鄉(xiāng)土敘事”和 “革命敘事”兩個主要傳統(tǒng),其根本差異在于農民與現(xiàn)代歷史的關系,前者將其摒棄于外,后者以其為歷史主體。具體說,鄉(xiāng)土敘事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大框架中,將空間上的鄉(xiāng)村/都市差異轉化為時間上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差異,農民被放置在現(xiàn)代文明之外,或從啟蒙現(xiàn)代性角度被批判國民性,或從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用于抵抗現(xiàn)代性擴張。革命敘事的主題是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有別于啟蒙敘事的未來想象,不以現(xiàn)代資本文明為其標準和方向,而以勞動倫理為標準,以勞動者的解放為方向。農民作為中國現(xiàn)實社會中人數(shù)最多的勞動者,在這一敘事中獲得主體性。

      伴隨著80年代對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重新定位,“現(xiàn)代/傳統(tǒng)”與“都市/鄉(xiāng)村”的二元結構重新成為文學評價歷史、想象未來的主流思維,取代了此前以勞動者為主體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敘事。這一時期的主流文學,整體上是“進城”的文學:以現(xiàn)代都市文明為理想,以精英知識分子的視野、經驗來評價歷史、想象未來。這一時期的農民形象,無論是再啟蒙文學中蒙昧麻木的農民、改革文學中被城市現(xiàn)代化克服同化的農民、鄉(xiāng)土文學與尋根文學中作為抽象文化標本的農民,整體上離開革命敘事回歸鄉(xiāng)土敘事。

      事實上,路遙在8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農民問題為核心問題意識,這本身已經體現(xiàn)出與80年代主流文學的差異。進一步,路遙在創(chuàng)作中重申農民作為勞動者的歷史主體性問題,進一步體現(xiàn)出對革命文學話語邏輯的繼承。但是,路遙不是革命文學的“遺民”。秉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他真切地呈現(xiàn)了農民“應該具有主體性”與“正在喪失主體性”的矛盾困境,展示了本應成長為梁生寶的青年農民如何從勞動者變成打工者的問題。無論是提出的問題本身,還是討論問題的邏輯,路遙都越出了80年代文學的歷史視野和問題意識,難以在80年代文學能夠容納的框架內來理解和闡釋。但是,這些問題卻是“路遙現(xiàn)象”在今天真正的開啟性意義:路遙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不是從文學手法等表層難以融入80年代主流文學,而是從文學想象與呈現(xiàn)歷史的根本邏輯層面,挑戰(zhàn)了80年代主流文學。這一挑戰(zhàn)直至今日橫亙在主流文學史的自足敘述之外,通過不斷在大眾中釋放出主流文學選定的經典所難以具備的、能持續(xù)引發(fā)情感共鳴與問題共識的能量,指向對80年代文學史基本敘事邏輯的反思。

      一、農民經驗與返鄉(xiāng)敘事——重申農民主體性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且“這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參見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7頁。。此后近40年的人民文藝,以勞動人民作為歷史主體,以他們的情感經驗、價值立場為主導。80年代,知識分子取代工農兵成為文學想象歷史的主體,這一轉型在文學中直接產生了三個后果:其一,以知識分子的經驗來評價歷史和現(xiàn)實,農民失去主體地位,成為歷史的失語者。80年代初數(shù)量眾多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知青文學,多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知識分子遭受苦難證明歷史的不義,知識分子得到平反、重返社會中心,則證明了“新時期”的合法性。農民的情感、經驗不再受到關注和表現(xiàn)。其二,隨著知識分子的視角占據(jù)文學的中心,知識分子在文學中普遍被塑造為文明、進步的現(xiàn)代歷史方向代表。與之相應的,是農民形象在80年代文學中全面潰敗。即使不像古華《芙蓉鎮(zhèn)》中的流氓無產者王秋赦、王兆軍《拂曉前的葬禮》中的野心家田家祥這樣,成為歷史罪人,最多也就是以陳奐生為代表的“善良愚昧”形象,只能隨波逐流、等待啟蒙,毫無主體性可言。其三,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再次被從意識形態(tài)上區(qū)分為文明與蒙昧、先進與落后的敘事中,農民離鄉(xiāng)進城的故事普遍存在于文學中,成為現(xiàn)代歷史的方向隱喻。在以高曉聲《陳奐生上城記》、鐵凝《哦!香雪》為代表的一批作品中,鄉(xiāng)村不再是現(xiàn)代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是現(xiàn)代文明之光照耀不到的場所。 “進城”意味著在物質上受惠于市場福利,更意味著精神都被現(xiàn)代都市文明之光輻射,從麻木沉睡中逐漸蘇醒。無論陳奐生和香雪們的肉身如何被排擠在現(xiàn)代城市空間之外,他們的精神卻正在進城或已經進城,必須進城也只能進城。進城是不可逆的時間之旅,是農民進入現(xiàn)代歷史的唯一通道。返鄉(xiāng)意味著失敗,意味著被現(xiàn)代歷史摒棄。

      路遙在這三個問題上與80年代主流文學逆向而行,重申農民的歷史主體性問題。

      其一,以農民而非知識分子的情感立場與問題視野來寫作。路遙說: “從感情上說,廣大的‘農村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們的處境和痛苦……作為血統(tǒng)的農民的兒子……我對中國農民的命運充滿了焦灼的關切之情?!?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3-634頁。農民與農村的問題幾乎是路遙全部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且也是他評價歷史和現(xiàn)實、想象未來、表現(xiàn)中國甚至世界的基點和載體:“放大一點來說,整個第三世界(包括中國在內)不就是全球的農村嗎?”*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3頁。雖然他與當時的主流話語一樣,也將80年代判斷為“撥亂反正”的“新時期”。但是他對這一歷史性質的判斷,卻不基于知識分子的視野,而基于農民的視野,以農民的生活、經驗和理想為自己評價現(xiàn)實、想象未來的主要基點。換言之,路遙所要想象和表現(xiàn)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主要是農民的歷史與現(xiàn)實;路遙所要觀察和再現(xiàn)的中國社會,是以農村為主要建設和改革對象的中國社會。路遙最重視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其創(chuàng)作意圖是“要全景式反映當代生活”*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早晨從中午開始》,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8頁。。小說也確實涉及到1975—1985十年間城市鄉(xiāng)村中的各種人物,甚至高級干部和知識分子。但是,整個作品中,評價歷史、觀察社會的核心視野,卻始終聚焦于農民孫玉厚一家。在小說視野中,歷史的傷痕不來自知識分子曾經受到的不公正對待,而來自孫玉厚這樣的農民辛勤勞動卻一無所獲的悲??;現(xiàn)實中改革開放的合法性也不來自知識分子落實政策、社會地位提升,而來自像孫少安這樣的農民,可以憑借自己的智慧、勤勞,擺脫父輩絕望的貧困,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可能性。較之在“撥亂反正新時期”這一模糊結論上的一致性,路遙在歷史主體的選擇上,對80年代文學的挑戰(zhàn)是更為根本的。

      其二,路遙筆下的農民普遍具有高度的主體性,體現(xiàn)出自尊自愛的氣質,擁有豐富的精神世界?!稗r民”在鄉(xiāng)土敘事中幾乎是傳統(tǒng)、愚昧、麻木的代名詞,到了80年代,陳奐生的精神萎縮到在人群中失語。但是,路遙筆下,即使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玉厚,被生活磨掉了勇氣和棱角,卻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尊嚴。雖然在人前沉默寡言,可是在是非善惡的信念上,有自己強韌的世界觀?!度松分械牡马槧敔?,充滿了來自生活與勞動的智慧。而到了中青年一輩農民身上的,雖然他們的精神世界有了更多的差異,但是,基于主體意識的尊嚴感,仍然一以貫之。路遙以近乎自傲的筆調,講述了《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建平、《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如何在極度的饑餓中也保持著精神的獨立與清白?!度松分械母呒恿?,雖然一度迷失在城市的誘惑中,但是仍然是一個有著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與尊嚴感的青年農民,這種尊嚴感并且成為高加林反抗命運的一個重要動力。同一作品中的理想形象劉巧珍,雖然不識字、沒有刷牙的文明習慣,卻通過追求愛情時的勇敢無私、面對挫折時的自尊自愛,展現(xiàn)出豐富、獨立的精神特征。這些擁有著強烈尊嚴意識和豐富精神世界的農民,個性生動、形象鮮明,活躍在路遙的作品中,照亮了80年代主流文學中那些渾渾噩噩、晦暗無光的農民形象,提示著農民在現(xiàn)代歷史中的另一種形象可能性。

      其三,路遙逆進城文學之潮流,將“返鄉(xiāng)”作為農民獲得主體性的方向。路遙客觀再現(xiàn)了80年代城鄉(xiāng)物質生活上的巨大差異?!度松分械母呒恿?、《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姐姐》中的男知青、《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薛峰,都在面對城鄉(xiāng)之間物質生活的巨大差異時對進城產生了強烈的欲望,這種欲望真切地顯示出他們與陳奐生、香雪在生活經驗上的同時代性。但是,當高曉聲和鐵凝完全站在城市文明的優(yōu)越立場,將農民的進城欲望表現(xiàn)為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提升時,路遙卻逆向而行,拒絕將城市較之鄉(xiāng)村在物質層面的優(yōu)越擴展為文明層面的完勝,拒絕將農民定位為現(xiàn)代歷史中的落伍者甚至對立者。相反,在他筆下,物質富足的城市,精神往往是匱乏的;外表干凈光鮮的城市,道德上卻往往是有缺失的?!度松分?,高加林在進城前,用知識分子向往城市的眼光,看到鄉(xiāng)下姑娘巧珍沒有刷牙的習慣、農村的水井沒有凈水措施這些表層的“不文明”,卻在進城后迅速領略了張克南母親的腐朽市儈、張克南的庸庸碌碌、黃亞萍的虛榮自私。在這一對照視野中,農村的不文明是物質的、表層的,而城市的不文明才是精神深處的也是更本質的。小說中,黃亞萍與劉巧珍構成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隱喻,而高加林拋棄靈魂完美的巧珍選擇虛榮自私的黃亞萍,象征了路遙一面痛苦地意識到城市對農民產生了難以抵制(甚至是可以理解)的誘惑力,一方面通過德順爺爺?shù)呐u和最后高加林的懺悔,仍然頑強地恪守著“返鄉(xiāng)”對農民的正面意義。由此,路遙翻轉了80年代主流文學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所建構的歷史方向:城市對農民的誘惑不意味著高曉聲們的“追求文明”,而意味著背叛與墮落。進城不意味著覺醒而意味著迷失,返鄉(xiāng)才意味著農民對自己和鄉(xiāng)村主體性的堅守。路遙筆下,幾乎所有進城的農民都從返鄉(xiāng)中獲得升華與凈化。如果說,高加林的返鄉(xiāng)還具有進城失敗之后的不得已,則《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中的劉麗英,則是在經歷了城市富足生活中人性的虛偽、丑陋之后主動離開、返回鄉(xiāng)村教師丈夫身邊;《風雪臘梅》中的馮玉琴,干脆不受城市誘惑,主動逃離返鄉(xiāng)。而《你怎么也想不到》中,女大學生抵御城市誘惑的主動返鄉(xiāng)行為閃爍著理想主義光彩,返鄉(xiāng)的行為在這里不僅僅指向道德層面的堅守,更獲得主人公在更正確、更有希望的道路上走向未來的時間價值。

      二、勞動價值與勞動者尊嚴——農民主體性的觀念依據(jù)

      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將賈平凹與路遙無差別歸入“鄉(xiāng)土作家”序列*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6頁。。這體現(xiàn)出80年代以后主流文學史敘事對革命文學傳統(tǒng)的遺忘,模糊了路遙與與鄉(xiāng)土文學在話語邏輯上的深層差異。 吳進指出:“不管路遙的鄉(xiāng)土情結如何堅定,但他從沒有像沈從文或賈平凹那樣自信甚至驕傲地自稱為‘鄉(xiāng)下人’。為什么會這樣?他的鄉(xiāng)土情結為什么沒有導致他做出像沈從文和賈平凹那樣自然的身份認同?這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路遙仍然十分自覺地停留在革命文化的傳統(tǒng)中。沈從文本來就在革命文化的影響之外,他對湘西文化傳統(tǒng)的認同很明顯是與革命文化傳統(tǒng)相悖的——如果不是沖突的話,而深受沈從文影響的賈平凹也抱有一種類似的態(tài)度?!?吳進:《城市·農村·中國革命:路遙小說解讀》,《陜西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第119頁。

      革命敘事區(qū)別于鄉(xiāng)土敘事之處,不僅僅是以勞動者為主體這一結論,更深層的是這一結論所依據(jù)的基本觀念。這一觀念是: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勞動者是新世界的主人。換言之,勞動者不是因為貧窮、辛勞受到憐憫,而是因為他們的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所以他們是歷史真正的主人。對這一觀念的認同,產生出對勞動者的尊重意識,也產生出勞動者在現(xiàn)代世界中獲得政治、經濟、文化權力的可能性。吳進所說路遙作品停留在“革命文化的傳統(tǒng)”,由此具體可以闡釋為:置身于80年代語境中,路遙既沒有將農民作為 “蒙昧國民”來啟蒙,也沒有將農民當做逃遁于現(xiàn)代時間之外的“傳統(tǒng)鄉(xiāng)民”以抵御現(xiàn)代性。他筆下的農民,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勞動者,而且是經歷過20世紀革命與建設的新勞動者。他們認同勞動,因而尊重作為勞動者的自己?;趧趧铀鶐淼淖饑栏信c新世界的平等觀念,他們對橫加于自身的欺凌和歧視具有自覺地反抗意識。由此,農民生活的鄉(xiāng)村世界也不是外在于現(xiàn)代時間之外的落后時空,而是現(xiàn)代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基于中國革命的現(xiàn)實,甚至是中國進行現(xiàn)代革命與建設的最重要場所。

      其一,路遙筆下的農民,普遍從勞動中獲得主體尊嚴感。即使是高加林、孫少平這些青年農民,他們想要擺脫苦重的勞動,為自己尋找新的出路,但是路遙仍然要特別為他們聲明:他們對勞動與勞動者,絕無半點輕視之心。高加林被取消教師資格,路遙一面坦率地寫出了高加林渴望離開農村、擺脫體力勞動的心態(tài),但是仍不忘從高加林的內心活動中替他聲明:“農民啊,他們那全部偉大的艱辛他都一清二楚!他雖然從來也沒鄙視過任何一個農民,但他自己從來都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路遙:《人生》,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皬膩頉]鄙視過任何一個農民”,是不想當農民的高加林雖然受到批評但是尚值得同情理解的道德底線。同樣,在《平凡的世界》中,當孫玉亭告訴孫少平為他謀得村辦教師一職時,路遙在表現(xiàn)孫少平全家為此興奮的同時,仍然要為孫少平聲明:“他不是慶幸逃避勞動。”*路遙:《平凡的世界》,路遙:《路遙文集》(下),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5頁。高加林、孫少平,真切地再現(xiàn)了新的歷史時期,農民對自己生活現(xiàn)狀的不滿、對改變自己命運的迫切期待。但是,尊重勞動、尊重勞動者,仍然堅固地支撐著他們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在這一觀念支撐下,他們?yōu)樨毟F嘆息,也不免在現(xiàn)實中感受到城里人的歧視,甚至高加林會不擇手段想要擺脫農民身份。但是,他們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勞動者的主體尊嚴感。如上一節(jié)所述,他們身上普遍具有自尊自愛的氣質,而這種自尊自愛的觀念根源,正在于作為勞動者,對勞動的尊重與認同。

      其二,路遙的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80年代社會上歧視農民的現(xiàn)象。但是,路遙沒有以居高臨下的同情視角,將農民作為弱者來表現(xiàn)其卑微與屈辱。他讓農民通過重申勞動的合法性來對抗歧視,這種反抗延續(xù)了20世紀中國革命賦予勞動者權力與尊嚴的意識形態(tài),隱含著勞動者通過反抗壓迫獲得主體解放的敘事邏輯?!度松分校呒恿诌M城拉糞,面對克南媽的挑釁,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身上是不太干凈,不過,我聞見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路遙:《人生》,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5頁。這句話,直接征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話語資源:勞動者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但是卻比一般的小資產階級干凈,重申了勞動者最干凈、鄙視勞動的人最骯臟的觀念。蔡翔較早注意到挑糞受辱與高加林反抗之間的因果關系,曾經指出: “高加林的自尊在‘挑糞’一節(jié)中遭到了殘酷的打擊,屈辱從反面教育了他,催化了他愿望中的出人頭地的個人主義因素,并且煽起一種盲目的報復情緒?!?蔡翔:《高加林和巧珍——〈人生〉人物談》,《上海文學》,1983年第1期,第85頁。但是需要辨識的是,高加林在心里反抗這一羞辱的語言是:“鄉(xiāng)里人就這么受氣??!一年辛辛苦苦,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打下糧食,曬干簸凈,揀最好的送到城里,讓這些人吃。他們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鄉(xiāng)里人來給他們拾掇,給他們打掃衛(wèi)生,他們還這樣欺負鄉(xiāng)里人!”*路遙:《人生》,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頁。從這段內心獨白可以看出,雖然他曾經一直渴望著城市,甚至以城市的視角嫌棄過農村,但是當在拉糞勞動中受到羞辱的時候,他的憤怒卻不指向“無知市儈”對“知識分子”的無禮,而是指向“城里人”對作為用勞動創(chuàng)造了財富、支撐著現(xiàn)代社會運轉的“勞動者”的欺凌。在憤怒情緒中,高加林本能地認同了自己勞動者的身份,這就使高加林的反抗同時具有了捍衛(wèi)勞動者主體尊嚴的意義,而不僅僅是出人頭地的野心。

      其三,通過將農民的主體性建構在勞動者身份基點上,路遙對鄉(xiāng)村、土地的贊美,最終落腳于對勞動創(chuàng)造生活這一敘事的重申,而不是鄉(xiāng)土敘事中的“戀土情結”。沈從文與賈平凹對鄉(xiāng)村和土地的贊美,基于他們對傳統(tǒng)文明的認同,是將鄉(xiāng)村與土地作為這一抽象文化符號來抵御現(xiàn)代性。表面上看,路遙對土地的贊美與他們有相似之處:受傷的高加林撲向土地,是鄉(xiāng)土文學中常用的情節(jié);而土地對受傷心靈具有治愈功能更是鄉(xiāng)土文學的標志性敘事。但是,路遙筆下的土地,不是為現(xiàn)代生活中受挫的年輕人提供一個避世的桃花源,讓他們在土地的庇護下逆著現(xiàn)代時間回到過去;而是向年輕人提供一種更積極、更正面進入現(xiàn)代生活的途徑,讓他們在踏實的勞動中面對現(xiàn)實、創(chuàng)造未來。《姐姐》講述了農村少女“姐姐”被城市男知情背叛拋棄的故事,在小說的結尾,父親帶著姐姐來到土地上。對于在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父親來說,土地之所以能療愈女兒的創(chuàng)傷,絕非因為它是靜美于時間之外的避世桃源,而是因為:“明年地里要長出好莊稼來的,咱們的光景也就會好過羅……嗷,這土地是不會嫌棄我們的……”*路遙:《姐姐》,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9頁。小說結尾,路遙進一步直抒胸臆:“姐姐,你聽見了嗎?爸爸說,土地是不會嫌棄我們的。是的,我們將在這親愛的土地上,用勞動和汗水創(chuàng)造我們的幸福。”*路遙:《姐姐》,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9頁?!@一敘述清晰地呈現(xiàn)出,路遙對農民的肯定、對土地的贊美,其所依據(jù)的都絕非鄉(xiāng)土敘事邏輯,而是革命敘事所創(chuàng)造的勞動尊嚴與勞動者主體性。

      三、對柳青傳統(tǒng)的繼承與背離:農民主體性的困境

      路遙與柳青的師承關系曾一度是討論的熱點。80年代,現(xiàn)代主義已經取代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成為中國文學主流。路遙卻在這一潮流中逆向而行,以柳青為老師,并且在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上都尊崇柳青所代表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如上文所述,路遙在文學中堅持以農民為主體、以勞動者為農民主體合法性的依據(jù),確實繼承了柳青所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實踐上,路遙不僅一直堅持在當時被視為落伍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而且如前文所述,在歷史主體的選擇、話語立場的認同上,基本繼承了柳青所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在理論上,路遙不僅寫作了《病危中的柳青》、《柳青的遺產》兩篇文章,表達自己對柳青的個人情感,直言對柳青所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的肯定與推崇,更在自己的多篇創(chuàng)作談中,反復為現(xiàn)實主義——尤其是柳青所代表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辯護。參見路遙:《路遙文集》(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80年代之初,路遙對80年代文學轉型的抗辯姿態(tài)使得評論更多看到他對柳青的繼承,指責其創(chuàng)作姿態(tài)保守、價值觀念落伍。但是近年來的研究,從新的歷史視野日益關注到路遙對柳青傳統(tǒng)的背離。郭春林比較《創(chuàng)業(yè)史》與《平凡的世界》,發(fā)現(xiàn)二者展開的歷史主題尖銳對立,認同的歷史道路也背道而馳。前者的主題是農民如何從私有制走向公有制、參與到社會主義集體創(chuàng)業(yè)的實踐中;而后者是對這一主題的否定,是農民從參與社會主義集體創(chuàng)業(yè)退回到個體發(fā)家道路的歷史改道。郭文尤具洞見之處,是作者沒有把這一差異簡單處理為兩個作家的比較,而是放置在現(xiàn)實歷史進程的改道中來討論這一差異。*郭春林:《路遙——柳青的繼承人?》,《長安學術》第九輯,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從本質上說,柳青所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并不完全是文學內部的傳統(tǒng),而是文學呼應、參與20世紀中國革命的結果。所以,以勞動者為歷史主體、創(chuàng)造屬于勞動者新世界的理想敘事,并不是作家的向壁虛構,而是呼應著20世紀的民族革命、社會革命、土地改革、農村合作化建設等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的歷史實踐活動。20世紀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真實歷史進程是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根基。從這個意義上說,進入80年代新時期,柳青文學傳統(tǒng)在文學史視野內的終結,首先不是文學的轉型,而是社會與歷史的現(xiàn)實轉型。

      當路遙從柳青所代表的傳統(tǒng)中感受到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力量的時候,他也許并沒有特別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將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種有效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非一種由革命歷史產生的意識形態(tài)結果來加以認同。同樣,他把柳青作為一個杰出的藝術家和偉大的好人來推崇而非作為20世紀中國革命的實踐者來認同。因此,盡管路遙對柳青及其文學傳統(tǒng)的認同與尊崇使他的創(chuàng)作確實與80年代主流文學形成了巨大的分歧,文學史也因此長期冷淡他的寫作,但是,路遙絕非柳青文學傳統(tǒng)在新時期的“遺民”。尤其是,路遙將作為創(chuàng)作方法而非意識形態(tài)的現(xiàn)實主義當做柳青的主要遺產來繼承,這意味著他必然遵循現(xiàn)實主義原則,忠實反映現(xiàn)實歷史,在對柳青真實的敬意中呈現(xiàn)柳青文學世界的真實終結。

      在本文的問題視野中,路遙在將農民作為文學想象歷史的主體、并且重申他們作為勞動者的尊嚴與權力的基本創(chuàng)作立場上,確實繼承了柳青所代表的理想觀念和文學傳統(tǒng)。但是反諷的是:農民 “應該具有主體性”的理想和“正在喪失主體性”的現(xiàn)實在路遙文本內外的世界中交織并存,呈現(xiàn)出歷史轉型時期,文學記憶與現(xiàn)實經驗之間的博弈交匯。最終,路遙讓和梁生寶一樣具有豐富精神世界和強烈主體意識的農民孫少安、孫少平兄弟,告別了梁生寶的道路,終結了勞動者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歷史,回歸到發(fā)家致富、各謀出路的“平凡的世界”,而這正是《創(chuàng)業(yè)史》在起點上要超克的道路。

      誠然,較之80年代主流文學,路遙通過肯定農民的勞動者身份,援引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的話語資源,避免了把農民、土地抽象化。但是,與此同時,他卻把勞動抽象化了。路遙在文本中同樣真切地呈現(xiàn)出勞動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無尊嚴狀態(tài)。無論高加林個人素質多么優(yōu)秀,一旦退回農民身份,深愛他的黃亞萍也絕不可能再與之結合。孫少平坐在火車上,想到自己的勞動使得火車能夠駛向遠方,剛剛生發(fā)出作為勞動者的自豪感,馬上就遭遇了列車員針對煤礦工人查票的羞辱,使他意識到:他視為光榮的勞動者在列車員眼中,是低賤的下等人。因此,即使在路遙的文本中,勞動也退守到勞動者內心中,成為一種近乎自我安慰和自我堅守的道德理想。這產生了路遙筆下的“知識農民”形象在精神和現(xiàn)實中的分裂:路遙讓他們具有閱讀能力,從而能通過書本為自己建構一個暫時離開現(xiàn)實的精神世界。于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孫少平可以上天入地、甚至與外星人對話,可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無法將十四歲的少女從包工頭的淫威下拯救出來。他與田曉霞的戀愛,本質上也發(fā)生在這一虛幻的精神世界中:他們相遇、相愛與相處的場景,都需要大量的閱讀場景和書本道具來填充。田曉霞在洪水中的犧牲,是意外情節(jié),卻是必然邏輯:作家秉持現(xiàn)實主義的清醒,深知這場精神世界中跨越身份差別、靈魂平等的戀愛在現(xiàn)實中無處容身。

      由此,路遙在文本內外均遭遇深刻困境。在文本中,一方面,孫少平和高加林特意聲明,他們認同勞動、尊重勞動者;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又竭盡所能逃離勞動:即使不能離開農村,能在農村中離開體力勞動當上村辦教師也是值得他們全力追求并為之興奮的。高加林的懺悔是真誠的,可他逃離鄉(xiāng)村的愿望更加真切。孫少平為了取得城市身份,哪怕是城市中最底層、最邊緣的礦工,也竭盡所能去謀求。從這樣的行為來說,所謂“不鄙視勞動”,其實是口是心非、此地無銀的無力辯解。在文本之外,路遙在讓他筆下的農民選擇堅守鄉(xiāng)村來獲得主體性的同時,卻在現(xiàn)實中竭盡所能幫助家人擺脫農民身份。為了給弟弟王樂天解決城市戶口,路遙甚至對他在文學世界中所不屑的拉關系、托人情等行為踐行不疑。*參見梁向陽:《新近發(fā)現(xiàn)的路遙1980年前后致谷溪的六封信》,《新文學史料》,2013年第3期。在本文的問題視野中,這種言行的嚴重分裂不指向對路遙個人品格的評價,而在于揭示出路遙的情感立場與價值認同所遭遇的深刻困境:他認同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勞動者應該受到尊重;可是橫亙在眼前的現(xiàn)實,是城鄉(xiāng)的巨大差異下,鄉(xiāng)村面對城市的萎縮、農民與城鎮(zhèn)居民從現(xiàn)實的物質生活到觀念的社會身份之間都存在著難以填平的鴻溝。

      真正深刻的問題在于:這一鴻溝,究竟是路遙對柳青的背離,還是歷史本身的改道所致?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路遙不可能在蛤蟆灘已經瓦解的現(xiàn)實歷史中創(chuàng)造一個烏托邦。可是,他真切地記錄了從蛤蟆灘退回雙水村的歷史軌跡中,農民喪失主體性,從勞動者變?yōu)榇蚬ふ叩那猩斫涷?。正如李曉霞指出:“在鄉(xiāng)村轉型過程中,勞動及勞動觀念正發(fā)生著深刻的巨變。勞動的美,或者1980年代所塑造出來的美好的勞動形態(tài)首先是個人的,而且這個個人是脫離了具體勞動生產關系……”*李海霞:《從勞動者到打工者》,《文藝理論與批評》,2011年第3期。更重要的是,如果路遙的思想背景中沒有一個柳青的傳統(tǒng),那么這些農民會毫無違和地以陳奐生的形象出現(xiàn):他們所遭受的一切不公與歧視將直接歸因于他們自身的麻木愚昧。但是在路遙筆下,農民們在貧困中對自己主體尊嚴的堅守、面對欺凌和羞辱時的自覺反抗,都一直在頑強地提示著讀者:他們用勞動創(chuàng)造了歷史,他們不是心靈麻木、靈魂晦暗的失語者。今日強加于他們的不公與羞辱,并不具有歷史的必然性與合法性。

      “路遙現(xiàn)象”是80年代以后文學史的一個缺口。只要路遙的作品還能繼續(xù)在讀者中釋放情感能量、引發(fā)新的思考,這個缺口就會一直存在下去,從不同的角度提示后人對80年代文學所建構的自足標準進行理性審視。本文從路遙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農民問題”切入所進行的突破,僅僅是諸多可能視角中的一個。這一思考,指向在社會歷史的轉型中考察文學的轉型。最終,路遙在文本內外所呈現(xiàn)的“農民問題”,同樣是80年代真切而重要的社會歷史問題。而其在30多年前所提出、討論的問題,所遭遇的困境,歷經三十多年歷史發(fā)展演進,在今天,仍然在文學世界與社會現(xiàn)實中并未完全隱身匿跡。從這個意義而言,“路遙現(xiàn)象”打開的,不僅是文學史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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